不祥之感,那矮胖汉忙道:“先别瞧了,大伙儿去吃点东西,养养气力,一会儿也好干活。”一行人不再多言,便就近走入了一间酒铺,想来要监视“天狗李”的动静。那阿秀也尾随到了门外,悄悄向店内张望。还不到中午,屋内便已酒气冲天了,这儿来一壶、那儿送一坛,四下“操”、“干”之声频频传来,竟有大批武林人物在此聚集。只是不同于对街的杯弓蛇影,这儿却是兴高采烈、觥筹交错,好似还在过年。阿秀心下亢奋,便也蹑手蹑脚地溜进店中,打算勇闯江湖。
“诶,小鬼……”还没走上两步,衣领一紧,便让人提住了,一名酒保冷冷地道:“你是干什么的啊?”阿秀吓了一跳,也是怕被轰出门去,忙朝人群里胡乱一指:“我……我是跟着他来的……”周遭人来人往,全是大侠的屁股,一指之下,倒也真假难辨,那酒保懒懒地道:“随你说吧,想来店里吃喝,便得有钱。你带够银子没有?”阿秀哼道:“当然有。”拿出一只金元宝,望那酒保手上一塞,傲然道:“找得开么?”那酒保喜出望外:“瞧不出来,你这小鬼挺有油水啊,您……您要吃些什么?”阿秀左瞧右看,眼见那公子爷早已就座,叫了壶白酒,配了四色小菜,忙道:“照那样来一份。”
眼看酒保走了,阿秀便也学着大人的模样,先 挑了张桌子坐下,之后斟了杯热茶,正要傲然来喝,却听背后一桌传来细细说话声:“西门先生,你说那厮负伤了,究竟详情如何?”此言一出,那公子爷立时放落了筷子,那矮胖汉本在斟酒,却也慢下手来,全都留上了神。阿秀偷眼回望,只见背后一桌坐的全是渔夫,虽在大寒冬日,兀自赤着双脚,彷佛不怕冷似的。对座却是一位员外模样的男子,手提折扇,正自喝酒,他见各桌众人都在瞧着自己,便咳了一声,道:“舵主小声些,隔墙有耳,别走漏风声了。”
都说“言多必失”,武林里说错话要死,说漏嘴要死,连阿秀这十岁小孩都知道,那舵主却忘得一乾二净,想来定要糟糕了。果不其然,那舵主还未作声,肩头已拍来一只手掌,一人俯身下来,微笑道:“景舵主,久违啦。”那舵主愕然道:“阁下是……”砰地一声,桌上拍来一柄火枪,刻纹繁复,枪管处铸了一条小蛇,打造得甚是精细。众渔夫大惊失色,颤声道:“这……这是蛇火枪……你……你是……”“在下霍天龙。”那公子爷微笑就座,不忘拍了拍那位“西门先生”的肩头,示意亲热。眼看那公子爷解下佩枪,不过朝桌上一拍,便已威镇全场,阿秀自是大为震撼,却听嘿地一声,几名渔夫抄起铁桨,正要站起,却让人压了下来,那矮胖汉两手各搭着一人的肩,笑道:“怎么,大家一起喝杯酒,交交心,便要动刀兵啦?你们三江帮就这么待客的?”说着替桌上众人各斟一杯酒,笑道:“这位便是伏牛圣手西门嵩西门大爷吧?久仰大名,张胖子敬你一杯。”
“张胖子”三字一出,众渔夫脸上变色,颤声道:“你……你就是单手提起鲁拳师、大破山东连环寨的那个张胖子?”那矮胖汉笑道:“瞧我,真是恶名远播了。来,咱们两桌亲热亲热,交个朋友。”说话间招朋引伴,移来杯盘,不待“三江帮”答应,便已霸住了主位。
武林里以大欺小、以强逼弱,本乃稀松平常,阿秀却是生平头一回见识,自是看得兴奋,那公子爷淡淡一笑,搂住西门嵩的肩头,道:“西门兄,适才听您说了,好似有谁负伤了,对吗?”这西门嵩倒是气定神闲,摇了摇折扇,道:“我年前听朋友说了,好似那厮在荆州战场受了点伤,身手不若以往,这便和景舵主提了……”话还在口,便听霍公子道:“原来是这条消息啊,那我也来投桃报李吧,听说那厮的左腿在北京受了点伤,现已让人砍掉了,身手不行啊。”“哈哈哈哈哈!”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张胖子狞笑道:“西门兄,少来这些陈腔滥调……”倒了一杯酒,送到西 门嵩嘴边,道:“这杯酒是敬你的。下一杯呢……”握住了板斧,森然道:“便要喝罚酒啰。”看这张胖子好生厉害,模样既凶狠、又老练,不知杀过多少人,直吓得众渔夫微微发抖。阿秀自也是暗暗惊叹:“这张胖子好厉害,定是绝世高手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张胖子要动兵戈了,对过官差却是心有旁骛,视若无睹。那西门嵩倒也不怕,只摇了摇折扇,道:“老弟,别欺侮老人家,你们也晓得我西门嵩的规矩,要我开口不难……”霍公子道:“就怕价钱不对。”把手一抛,扔出了一只金元宝,至少重达五十两。众人惊呼出声,才知霍天龙家境富裕,那阿秀先前早就听过这群人说话,已知霍天龙是个要名的,对黄金不屑一顾,出手自然豪迈。
众人催促道:“西门嵩,说吧。那厮究竟怎么了?”眼看西门嵩动也不动,景舵主哼了一声,便也扔出一只金元宝,道:“西门先生,如此够了么?”看这西门嵩原来是个包打听,当是卖消息维生的,先前刻意把话说得大声,当是要招揽生意了。他摇了摇折扇,嘴角微斜,仍无言语之意,想来还要众人追加银两。忽然后脑勺一痛,顶来了一柄火枪,只听霍天龙附耳道:“说。”
西门嵩强笑道:“也罢,在下听人说了,那厮……那厮昨晚现身万福楼,遭人围攻,已然身受重伤,午时前都动弹不得……”张胖子呸了一声:“鬼话。”正要破口大骂,却让霍公子拦住了,道:“等等,那厮动弹不得了?为什么?”西门嵩道:“他的经脉让人封住了。”那景舵主愕然道:“让人封住了?谁有这般功力?”西门嵩道:“三个字,大掌柜。”众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那霍天龙深深吸了口气,道:“大掌柜……这人……这人就是镇国铁卫的头儿?”西门嵩点了点头,低声道:“实不相瞒,我有个朋友在客栈当差,座次三十九,外号叫无面学士,他昨晚就在万福楼,亲眼见那厮和大掌柜对了一掌,此事千真万确,绝无虚言。”张胖子忽道:“等等,午时前动弹不得?那不是快到了?”西门嵩低声道:“正是如此。若非这般十万火急,朝廷又怎会捉拿天狗李,逼得他领路找人?”众人越听越有道理,各自沈吟不语,那厢阿秀也是兴奋不已,心道:“妖魔鬼怪全出笼了,可有好戏看啦。”他听得兴起,便想喝酒助兴,岂料酒菜却迟迟未来,忙喊道:“小二哥!小二哥!”嚷了几声,不见人来,只得自己奔了过去,扯住店小二的衣袖,大声道:“小二!我的酒菜呢?为何迟迟不来?”那伙计冷冷地道:“什么酒菜?”阿秀愣道:“我方才不是给你一
锭金元宝么?你不记得啦?”那伙计打了个哈欠,道:“什么金元宝,我可没瞧见。”阿秀张大了嘴,也是他涉世未深,这才发觉自己被讹诈了。那伙计挥手道:“滚滚滚,没钱就出去,少来啰唆。”阿秀发怒了,扯住那伙计的衣角,大声道:“还我钱来!快!”那伙计烦道:“怎么?想打架啊?”把手一挥,啪地一声大响,阿秀面颊红肿,竟然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阿秀惊得呆了,他虽曾受过淑宁、载儆的羞辱,却不曾挨过人家的耳光,岂料竟会被一个跑堂的欺侮?眼看那伙计转过身去,嘻嘻哈哈,兀自与人闲聊,阿秀深深吸了口气,猛地扑到那伙计的背上,大吼道:“想欺侮我?门都没有!”
那伙计怒道:“这不是找死么?”反手一扯,便将阿秀直摔了出去。砰地一响,阿秀撞翻了桌椅,满桌碗盘全落了下来,打了个粉碎。看他这一跤跌得着实不轻,手脚全擦破了,阿秀咬牙爬起,突然背上让人重踩一脚,一名酒保弯腰下来,冷冷地道:“小子,你打坏了店里的东西,该怎么赔啊?”说着在他背后补落一拳,直痛得阿秀纵声惨叫。先前那伙计行了过来,狠狠再补一脚,骂道:“臭小子,敢上咱们店里撒野?活得不耐烦了?”踹了几脚,便又朝阿秀口袋里搜了搜,惊喜道:“好小子,还有一枚金元宝啊。”那酒保道:“收起来。他打破了碗筷,刚好拿来赔。”阿秀喘道:“那是我的钱……还来、还来……”待要爬起,奈何背心剧痛,手脚破皮,几番挣扎,却都站之不起。桌边一名客人冷冷瞧着他,道:“小子,快走吧,这儿龙蛇杂处。不是你来的地方,一会你要让人打死打伤了,可没人会替你收尸。”这话并未说错。过去阿秀住在官宅子里,群仙环绕、诸神庇护,彷佛是天界的小英雄,如今贬入修罗道中,却是吃尽了苦头,他低头拭泪,慢慢站起身来,眼看脚边有张板凳,忽然反手抄起,眼中透出一股莫名杀机。
那伙计哦了一声:“怎么?和爷爷来真的啊?”提起一柄菜刀,笑道:“来啊,小杂种。看爷爷敢不敢杀了你?来啊!”阿秀心下一惊,他手提板凳,微微发抖,一时想上不敢,想退不愿,那伙计讥笑道:“来啊、快来啊,不是挺带种的吗?怎又不敢上啦?哈哈哈、哈哈哈!”看这伙计混迹闹市,想来也常与人斗殴,加之体格比阿秀大了一倍,双方若要正面较量,必然吃上大亏。阿秀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便把目光转向了对街,盼有人能替自己出头。对街满是官差,却对自己视而不见。想来他们还等着去抓钦命要犯,见得孩童斗殴,自也懒得管转看店内众人,却也是喝酒的喝酒、说话的说话,一般地热热闹闹。眼看阿秀怕了,那伙计嘻嘻一笑,还待要说,一名客人烦闷道:“别再激他啦。小子,趁早回家喝奶去吧,别逞强了。”
那伙计笑道:“他娘挺忙的啊,回家有没有奶喝,我可不敢担保。”“哈哈哈哈哈!”众人笑得直打跌,阿秀听得娘亲受人羞辱,心下激动,泪水险些夺眶而出,可他晓得自己不能哭,哭了就输了,此时此刻,他得努力想个法子,替自己找回一个公道。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阿秀深深吸了口气,环顾店中,唯有那“霍公子”像个人,眼看他还在喝酒吃菜,便走到桌边,低声道:“大哥。”那霍公子正与西门嵩说话,闻得孩童言语,却是置若恍闻,道:“如此说来,你那朋友……”阿秀见他不理不睬,便又伸手摇了摇他,道:“这位大哥,那伙计骗我的钱,你可否帮我……”那公子爷回眸过来,静静望着阿秀,忽然反手一抽,啪地大响,竟赏来了一记大耳光!阿秀捂着脸孔,只觉火辣辣地甚是疼痛,颤声道:“你……你为何打我?”
话声未毕,那公子爷把手一扬,更是反抽而下,这一掌多加了一成力,直打得阿秀天旋地转,撞翻了桌椅,跌倒在地。那公子打完了人,便又替西门嵩斟酒,道:“方才咱们说到哪儿了?”西门嵩道:“说到我那朋友,叫无脸学士的那个……”二人径自聊了起来,对地下小童看也不看上一眼。阿秀手抚脸颊,张大了嘴,却也明白自己为何挨打了。这“霍公子”并非是瞧自己不起,也并非是讨厌自己,他只是要驱赶苍蝇而已。苍蝇嗡嗡扰响,当然得挥手驱逐,不许近身。否则盘来绕去,岂不惹人心烦?阿秀慢慢低下头去,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过去淑宁、载儆虽然和他不睦,终究还当他是个角色,谁也不敢轻视他,可如今他却像是路旁的石头,街边的小草,绝不会有人理会他的死活,更不会有谁为他出头。此时此刻,除开忍气吞声,认命离开,还能怎么办?江湖风波险恶,阿秀手脚破皮、背心疼痛,可内心里更是寒凉一片。他驼背转身,正要离开,突然伸手一抓,便从霍公子面前夺走了火枪,朝店外狂奔而去。“干什么?”众人大吃一惊,急手来拦,阿秀仗着人矮身小,立时缩到了板桌下,张胖子怒吼道:“臭小子!你找死么?”一斧头挥了过来,四下客人一来事不关己,二来不想树敌,纷纷起身避开,听得砰地一声,板桌竟给劈成了两半。转看阿秀,却不知溜到哪儿去了。此番围杀钦命要犯,仗的便是这柄“蛇火枪”,岂料竟让顽童偷了走?
那公子爷深深吸了口气,霎时纵身起跳,如大鹰般横掠而过,抢到了门口,正守株待兔间,却听西门嵩笑道:“霍老弟,人家从后门走啦。”
“哈哈哈哈哈!”店中客人一发笑了起来,张胖子暴跳如雷,领着十来名手下,拼命挤出了后门,却见远处一名孩童拔腿狂奔,不是阿秀是谁?“快追!”十来人暴吼大叫,全追了出来,阿秀也咬住了牙,心里只一个念头,就是要扔掉这柄火枪,最好扔到臭水沟里,让那姓霍的一辈子也找不到,那才叫称心如意。他跑得气喘吁吁,转过了街口,惊见一堵高墙迎面而来,竟然闯进了一处死胡同。正发抖间,却听胡同口传来轻响,随即落下了一条人影,那“霍公子”轻功卓绝,已然追到了背后,又听脚步沉重,张胖子手提双斧,也已气喘吁吁地率人赶来。阿秀惨了,他招惹了凶神恶煞,这帮江湖人物杀人不眨眼,武功不知比那伙计高了多少倍,如今十多人包围自己一个,却该怎么办呢?阿秀腿中好似灌满了醋,慢慢到了墙边,突然提起了胸前的小笛子,奋力吹鸣起来。胸前这只笛子是爹爹交下的信物,只消吹响它,便有大援到来,可吹了半天,口唇发麻,仍迟迟不见救兵到来。阿秀满头大汗,这才想起自己早已支开了“帅金藤”,就这一会儿,却要他怎么来得及现身?众人听那笛声低幽,若有似无,不由咦了一声:“这笛声挺怪。”
那霍公子道:“这笛声拔得绝高,除非内力深厚之士,否则听不到。”张胖子讶道:“这倒是稀奇玩意儿。”慢慢走了上来,舔嘴道:“小鬼,把你的笛子交出来。让爷爷瞧瞧。”阿秀颤抖双手,慢慢把笛子送了过去,张胖子夹手夺过,拿在嘴里吹了吹,笑道:“小子,你还挺听话的嘛。”阿秀自知命在旦夕,哽咽道:“别打我……别打我……你们要干什么,我都听你们的……”张胖子笑道:“别哭、别哭,我不会打你的,我只想……”猛地双眼圆睁,重重一掌摔下,厉声道:“杀了你!”头顶轰声大作,阿秀大叫一声,扑倒在地,这一掌打上了石墙,竟震得石屑纷飞而下,威势惊人。阿秀放声哭了起来,想他打小顽皮,从不肯听爹爹的话,如今终于自陷绝境了。忍不住大哭道:“爹!快来救阿秀啊!爹!爹!”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奈何大援迟迟不到,阿秀自是哭得震天价响,张胖子笑道:“叫爹有什么用?叫你娘来陪我消消火,或许还有个用处。”正要举掌再打,忽听霍天龙道:“老张,别杀他,这小孩还有点用。”张胖子笑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您家老爷那点毛病……”听得“毛病”二字,
阿秀更怕了,一时间哭泣发抖,紧贴石墙,恨不得把自己挤进去。张胖子狞笑道:“小子,劝你安份点儿,一会儿若是让我打残了,那可就……”右手暴长,大笑道:“卖不到价钱啦!”眼看张胖子急急来揪,猛听一声大叫,阿秀向地趴倒,竟如耗子般钻入了墙里,众人吃了一惊,赶忙来看墙脚,却见了一处狗洞,竟让他死里逃生了。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想起火枪还在阿秀手中,张胖子气急败坏,提起板斧,便朝墙上奋力凿落,厉声道:“臭小子!滚出来!”轰地一声,又是一声,阿秀却早已钻过了狗洞,猛听当琅大响,好似撞翻了什么,抬头急看,却见面前断垣残壁,杂草丛生,自己竟是闯入了一座破败大宅。眼前这宅子阴森森、黑脏脏,瓦坍墙塌,没一处地方完好,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