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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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第4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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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云见他好似认得自己,便自微微一笑:“兄台,咱俩儿过么?”那人似乎无心应酬,摇了摇头,话也没说,自管低头望地,迳从卢云身边避开,卢云见对方无礼:心下却只暗暗奇怪,看这人好生眼熟,又是如此俊雅形貌,该当十分好记,自己若与他结交过,必然深记脑海,怎可能叫不出名号?他越想越是奇怪,想起自己这几年交了霉运,朋友情人全没了,难得遇上面熟的,自是有心相认,眼见那青年公子掉头离开,便也随行过去,打算把话问个明白。

正走问,那公子忽然停下脚来,转向一处地方,轻声自语:“这就是万福楼么?”听得“万福楼”三字,卢云微感好奇,顺着那人的目光望去,但见街边好一座楼台,高约五层,巍峨宏大,门前携来往禳,男女老少高声说笑,却不知是个什么所在。卢云左瞧右望,眼见门前石柱刻了一幅对联,忙凝目来读,见是:假山假水假哭假笑假仁假义假正经真人真事真打真杀真心真意真面目横批两字而已,叫做“真假”。卢云微微一凛,看这幅对联讥讽世情,颇为不俗,这地方却该是个什么来历?他仰头急看,霎时见了一幅长长的布幔,上书:“万福楼里、戏如人生”。

卢云啊了一声,这才晓得到了看戏的地方了。人生如戏、戏若人生,他仰望万福楼,朝那幅对联瞧了一眼,不觉轻轻喟然,更加体会了文中之意。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下苍生哪个不作假?总说戏是假的,人是真的,可真人老说假话,反是假人能说真话,所以假戏往往真做,真的戏却反而显得假了。

眼见那青年公子走入了戏楼,卢云心念一动,便也想过去尾随,却在此时,只见门口奔出了一名伙计,提气呐喊:“元宵压轴折子步步娇,这便开锣!”当地一声,大戏开锣,霎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百姓,竟尔全数挤到戏楼前,东一堆、西一簇,万头钻动,反而把卢云挤到一旁去了。卢云是个文质彬彬的,自也不会运起神功打人,便只跟在人潮最后,等着进楼看戏。

好容易挨到了门前,一名伙计守住通路,喊道:“这位客倌!你的戏票!”卢云皱眉道:“还要戏票?这不是白看的么?”那伙计懒得理他,迳自喊道:“下一个!”背后一人匆匆奔来,拿出了一张戏票,随即冲入楼里,霎时后头无数人潮涌上,又把卢云挤到外头去了。

卢云这辈子冷冷清清,每逢热闹地方,定然如此下场。也是想改一改运气,这会儿便又奋发向上,一路挤回了人堆,拼到了伙计面前,道:“小哥,买张票。”

“昨晚就卖完了!下回请早!”伙计一脸没好气,自管提声呐喊:“下一个、下一个!”眼见没票了,卢云无可奈何,自知此生绝无半件好事,正要转头离去,肩膀却给人拍了拍,只见一名中年男子挨了过来,笑道:“爷,没票么?我这儿有。”卢云见运气来了,自是大喜颔首:“好,快给来一张!”

那中年男子微笑举手,竖起了两根指头,卢云心下更喜:“这万福楼果然不俗,一张票才两文钱。”忙掏出了两个铜板,放到那人手上,正要去拿戏票,却听“咳”地一长声,那人兀自比着两根手指,只在斜瞄着自己。卢云心下一醒,想道:“原来这戏票值得二十文,那可坑人了。”想自己卖面一碗不过两文钱,如今到了京城,连半张戏票也换下到,他一边暗叹物价飞涨,一边从怀里掏出满满一把铜钱,细细算给了人家。

二十文钱付出,正等着拿票,那人却把怪眼一翻,“嘿”地一响,怒道:“客倌!这张票要二十两银子,你到底懂不懂规炬啊?”

“什么?”卢云大吃一惊,颤声道:“一张票居然要二十两?你……你这不是坑杀人么?”那人气往上冲,大怒道:“坑谁杀谁了?我这戏票费了多大功夫了买来的,你要不买,还怕没人要么?”说着朝四周几声吆喝:“卖票!卖票!有人要么?”喊声一出,立时便涌上了一堆人,自在那儿还价。

卢云呆呆看着,自知没能耐过去讨价,看来还是看不到戏了。可今晚排了这许久的队,若要狼狈离去,却又不想。满心烦乱问,忽然心念一动,想起自己还有一样法宝,霎时冲向戏楼门口,直闯小伙计面前,眼见小伙计皱着眉头拦路,卢云当场大喝一声,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高举示众,朗声道:“看清楚!这是什么?”

“灵吾玄志”四个字来了,这四个字曾在永定门惊吓宫差,也曾经帮卢云买到一顶便宜大毡,花不到十文钱,如此管用东西,定也能当戏票:果不其然,只见那小伙计一脸骇然,震惊道:“客倌……你…你想干啥?”卢云拍了拍他的肩头,淡然道:“谢谢。”说着直挺挺走进了戏楼,不忘抱拳致意。那小伙计见卢云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由得满面茫然,便问身旁同伴道:“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可是圣旨么?”

圣旨驾到,背后果然有人大呼小叫,飞身而追,八成是要叩见圣上了。卢云消失在人海中,一边暗叹杨肃观的神通广大,一边不忘告诫自己,今夜权此借用一回,情非得已,下不为例。

“好啊!卢云才走入堂中,便给吓了一跳,耳听四下如雷暴喊传出。他微微一愣,凝目去看周遭景象,这才见到自己身处一座天井之中,正前方偌大一座戏台,另三方全是看台,搭到了五层之高,各楼栏杆边儿站的全是人,当真是高朋满座。

卢云十年不在京城,自不知万福楼盛况空前,逢得上演整出戏码,如“长生殿”、“玉免记”,五层戏楼里必定一座难求,有钱还买不到戏票。若非今夜仅是唱几出折子,怕连进都进下来了。

卢云挤在一楼人群里,已是寸步难行,他抬头去看楼上,已见海棠、翠杉等九华少女坐在二楼,自在那儿闲话,先前见到的那名青年剑客却已不知去向。卢云想要找个地方来坐,奈何四下闹哄哄地,跑堂的、喝彩的、饮酒的、上菜的,人来人往,竟是座无虚席,忽见戏台斜边儿还有个立位,地处偏僻,想来是给斜眼病人看戏用的,无可奈何之中,便慢慢挤了过去,墙站好。

正休息间,忽听台前传来击掌声,戏楼上厂原本闹哄哄的,此时全静了下来,听得一名男于行上台来,朗声道:“步步娇。”

笛声飘扬,乐师奏起了管弦,这“步步娇”乃是游园惊梦的一折,说得是小姐杜丽娘出场的故事。只是卢云过去人在北方,声腔又是十年一变,过去自没听过这等新戏,一时心下在焉,只管闭目养神,却在此时,戏台上脚步轻响,一名女子从幕后转出,她背向台下,轻声叹曰:“好……天气……”

优开口说白,卢云原本浑不在意,待听台上嗓音带了浓浓的扬州腔,赫然与顾倩兮的口音极为神似。他心下一动,赶忙抬起头来,凝视着戏台上的一举一动。

天下男子人人有其罩门,卢云也不例外,举凡女子与顾倩兮沾边带故,便能让他留心上神,正全神贯注中,但觉四下也是万籁俱寂,戏楼从上到下数百人屏了气、凝了神,只在瞧望台上的一名女子。

台上的女人悄立不动,她背对万福楼里数百双眼睛,虽然瞧不到长相,可单凭背影瞧来,便让人觉得她十分秀气苗条,定是个相当姿容的美人儿。

笛声飘扬,乐师奏起了管弦,台上女子微微屈膝,扬起云袖,露出了玉白的指尖,慢慢她的上半身微微左倾、微微向下……陡然间玉袖一偏转,便将脸蛋儿回了过来。

“好啊!”四下采声大作,各楼层宾客击节叫奵,银票抛得更凶了,听那女子提声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好啊!”全场又爆出了一声喊,上上下下喝采不断,连卢云也跟着大力鼓掌了。

台上那女子样貌如何,两边距离遥远,卢云自也道不明白。只是她的嗓音有种天生风流,三分嗲、七分懒,一声一字悠悠漫漫,不必一分造假做作,便已让人心生向往,尤其是她的眼神极为灵动,稍梢几个转身挪步,便已赢得一身是戏。此时此刻,不只卢云看得入神,全场宾客都忘情了,连楼上的海棠、明梅等少女也都红了双颊,想来是被台上的绝代佳人所吸引,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台下喧扰,台上却是浑然不觉,那女子只管随笙弦旋律回身而舞,看她身段雍容,从足尖到发稍,样样都透着妩媚,更让满楼宾客沉迷陶醉,眼见那女子舞姿如此曼妙,卢云自也暗暗惊奇。他过去虽不爱看杂剧,却也晓得昔日剧是剧、曲是曲,如此歌舞演艺合而为一的本事,却是前所末闻,也难怪万福楼如此广受欢迎,想来近年来戏曲蓬勃创新,早巳走出了杂剧科白的格局。

卢云看得好专注,便将大毡解了下来,露出了俊脸,另还朝台前挤了几步,那女子本在台上轻盈慢舞,忽然问目光回转,猛一瞧到了台下的卢云,不知怎地,竞尔掩袖惊呼,跟着又见卢云目瞪口呆,霎时忍俊不禁,居然掩嘴低头,吃吃地笑了出来。

歌舞从中断绝,全场都是为之一愣,卢云更是满心惊讶,不知那女子为何朝着自己猛笑,莫非认得自己不成?他左顾右盼,待见四周王孙公平双眼发直,一个个对着台上美女傻笑,料知是自己会错意了,忙又将大毡戴了回来,以免有碍观瞻。

正咳嗽间,那女子总算也已定下心神,她回身而舞,再次曼声高唱: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吴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乌惊喧,则怕……羞花闭月花愁颤。

一曲方终,全场叫好,人人都拍红了掌心。不旋踵,便出来几名小女童,拿着铜盘到处领赏,众贵宾豪迈气魄,无不大抛银票,着意恩赐。卢云见自己身处偏僻,料来不会有人过来罗唆,正觉得心安理得问,忽然长袍给人拉了拉,他低头急看,惊见一名女童瞪着自己,卢云莫可奈何,只得搜索全身,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三个铜子儿,小心扔出一个。

看白戏的,必挨白眼。果然那女童一脸悻悻,低头急走,卢云则是一脸尴尬,那美女本在台上答谢,目光挪栘中,猛见了卢云的窘态,不由又低下头去,再次噗嗤地笑出了声。

眼见有人逗笑了美女,大批王孙忍无可忍,便都转过头来,朝四面八方怒目而视,想来要搜出可疑人物。卢云吓了一跳,都说“一笑倾人国、一笑倾人城”,等会儿笑出了杀身之祸,那可要哭了,他怕无端招惹麻烦,便一溜烟奔上了楼,打算找处好地方喝酒、万福楼楼高五层,可今夜高明满座,卢云一路奔上楼去,各层都是座无虚帝,他怕撞见海棠、明悔等美女,便远远绕开了路,好容易奔到了顶楼,却见堂上黑森森的,这儿居然颇为清静,除三五桌客人笑着说话,便只几名伙计倚在东首墙角,各在闲聊谈天,卢云目光挪栘,匆见窗处有名客人孤身饮酒,看他默默瞧望窗外街景,却是方才见过的那名青年公子。

这顶楼地处最高,离戏台也最远,曲没得听、戏没得看,便也没人会来抢座。卢云松了口气,便也不急着过去和人寒喧,只管了捡了张空桌坐下,吆喝道:“伙计。”卢云喊了半天,总算走上了一名酒保,懒懒问道:“爷台要什么?”卢云道:“来五斤白酒,越陈越好,另来些花生大蒜。”那酒保笑道:“客倌酒量好啊?要不要别的小菜?”

卢云伸手入怀,点了点铜板数目,摇头道:“不了,这样挺好。”那酒保下多话,便朝背后吆暍了几声,下久便上来了一名小伙计,他提着一只酒壶,懒洋洋地行向屋角一处大缸,慢慢勺了酒水出来。

说也奇怪,酒缸里水波一动,整个五楼便已飘来一股辛辣,那酒味好冲,带着一股阳刚猛烈,好似有人在楼里烧起了炭火,让人不自觉的出汗。卢云自知可以喝到难得的佳酿,已是满心迫下亟待,偏生那小伙计手脚迟怠,勺好了酒,东找西找,这才弄来了两只大碗,慢吞吞地上菜来了。

咚咚两声,酒菜上桌,卢云久末饮酒,忙斟了一大碗,咕嘟嘟地仰头饮尽。

咕嘟……咕嘟……这酒好生不俗,直似用怒火酿出来的,才喝到了嘴里,便辣得连舌头都麻了起来,可卢云喝在嘴里,却是浑然不觉得痛,只管仰头畅饮。

今夜多少悲欢离合,从柳门大宅走到宝庆布庄,辛酸苦辣一次尝,回思方才布庄里的点点滴滴,好似顾倩兮就坐在面前一样,卢云浑身颤抖,更把烈酒高高仰起,喝个涓滴不剩。

“痛……快……”卢云呼出了一口长气,只觉得那怒火般的烈酒在腹中焚烧,竟让他微起薄醺,卢云以手支额,望向五楼外的窗景:心道:“十年了,我可总算见到她了。’想起面担失踪不见,自己若要招领失物,定得在北京大肆寻访,说不定还得过去向她打听打听,卢云低下头去,不愿再去想旁的事,只盼自己还可以看看她,纵使下能与她说话,那也无妨。

想起顾倩兮就住在几里之内,自己一会儿喝醉了,说不定能有勇气跳进她家,偷偷瞧她一眼,卢云忽然哈哈一笑,再次斟满了酒,跟着用力拍开了大蒜,仰起酒碗,混着花生痛嚼。

喀滋咕嘟,大蒜呛辣,掺了烈酒来嚼,开口更增其臭,卢云虽说出身山东,嗜好葱蒜,可他早年是白面书生,举止温文,念在顾倩兮的情份上,见得葱蒜奉来,自要敬谢不敏,可此时孤家寡人,再不痛快大嚼,更待何时?霎时吃了个臭气薰天,却还颇觉不足。

卢云自饮自酌,喝了一碗,再来一碗,回思这十年来人生际遇坎坷,自己从生到死、由死到生走厂一遭,那些经世济民、状元美梦,早巳离身远去,如今孓然潦倒,功名志业皆成灰,日后却该如何自处?一片消沉间,卢云不觉笑了一笑,轻轻吟道:“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觐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作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哈哈!哈哈!”卢云纵声长笑,碰地一声,当桌又拍开了大蒜,咕噜噜地猛灌老酒,一时只觉天地与我同在,万物随我同游,人生颓废至此,居然没比这一刻更自在的了。

这首“秋日偶成”乃是北宋大儒程颐所作、卢云倘在十年前来读这首诗,必嫌弃其中意境,又是什么“睡觉东窗日已红”、又是什么“思入风云变态中”,多了随性偏激之意,却少了闻鸡起舞、勤奋报国之心,以卢云的天性古板而言,自难体会个中妙奥。如今人过中年,历经落魄潦倒、亲逝友散之苦,却能骤然反醒,领略了当年程颐的豁达。

此生冷冷清清,宛如丧家之犬、什么功名文章、豪情壮志,一切都罢了,在这天地为家,四大皆空之际,却反而赢回了两个字,称作“从容”。

啥也不在乎的时刻,卢云逸兴揣飞,正要举碗痛饮,匆见窗边酒客抬起头来,朝自己瞧了一眼,看此人样貌清奇,一双眸子颇见神采,正是那名眼熟的公子爷了。

“富贵不淫贫乐,男儿到此是豪雄……”那公子爷想必听到了自己的说话,听他口唇喃喃,仿佛心有所感。卢云见知己来了,一看对方望着自己,自是欣然举碗,朝那人比了一比,示意邀饮,正等着对方举杯回敬,那人却已叹了口气,自管默默低头,料来无心应酬。

卢云早年时脾气也不好,逢得生人搭讪敬酒,要不冷言以对,要不冷面相讥,如今见得来人无精打采,自也不以为意。他笑了一笑,正要自斟自酌,却听一名伙计沿桌而来,笑道:“几位客倌,叨扰则个,先给您结个帐。”

卢云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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