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走出百尺,那天竺高手忽地停步下来,说了几句怪话,唐王爷倒是个博学的,居然不必通译,便已首道:“前头有间密室,应是刘敬举事之地了。”房总管心下一凛,自知到了景泰朝第一惨烈之地,当下由天竺高手领路,唐王紧在后,其余各人便也鱼贯而入。
虽然经过了十年,眼前的密室还是极其可怖,但见四下破砖烂瓦,东首照壁尽成废墟,似给什么高手砸得稀烂,其余墙壁则满弹孔,地下还留著些铁弹枪丸,虽说时日已远,亦能想见当年乱枪齐发的惨烈。
房总管俯身拾起一枚弹丸,骇然道:“好伙,这江充还真是狠,这般对待咱们东厂的人。”唐王爷道:“无毒不丈夫啊,你没瞧咱们皇上这几年是怎么对待他的余党的?”
自正统朝创建后,为除江系人马,皇帝假借三大案之名,不知株连了多少前朝余党,手段之狠,牵连之广,比江充犹有过之。
房总管哼道:“成者为王、败者死光。斩草还是得除根啊。不然等他们死灰燃,便换咱们死了。”他叨叨的说著,忽见地下有著几滩乾涸血,便问道:“这是谁的血,可是刘总管的?”唐王爷摇头道:“刘总管神出鬼没,岂能死於宵小之手,这些是薛奴儿的血。”
当年东厂政变,第一位惨死的便是薛奴儿,如今事过境迁,太监把大第一高手的威名听在耳里,却是一脸茫然,竟无一人晓得他的大名。唐王爷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诸君,咱们正统朝虽已创建十年,可推究当年第一个流血殒命的,却是这位薛奴儿,房总管,这位总算是你们东厂的先人,你拜一拜他吧。”
耳听太监还在议论纷纷,猜测薛奴儿是男是女,房总管大喝一声:“混帐东西,全是不长记性的,你们忘了小时候最怕谁么?”太监心下一惊,这才想起那个粉面红唇的老妖,霎时一哄而散,纷纷逃入了密道之中。
相传薛奴儿秉性暴躁,没想人缘坏到这个地步,房总管咕两声,虽说自己与薛奴儿毫无交情,总算也合掌拜了几拜,总算聊胜於无。
一行人朝密道行去,看这地道无止无尽,不知通往何处,只是人跟在唐王爷背后,倒也觉得平安,毕竟唐王商人出身,最善算计风险,此行又是宝珠、又是高手,实乃有备而来。看那名天竺高手练有软骨之术,一会儿前方密道若遇机关,凭他的灵妙身法,必也能提前示警。
又过数里,道路陡然开阔,唐王爷取出了罗盘测度,首道:“从这儿开始,便已离开禁宫地底了。”房总管左右察看,眼见道路甚宽,已能供数人肩而行。低声便道:“这是供政变兵马行走的吧?”唐王爷首道:“没错。这儿已不在禁宫之下,刘敬若要放手扩建,自也能大刀阔斧。”
太监见得密道工事浩大,想起老祖宗的功力,莫不大感得意,都觉与有荣焉,房总管乾笑道:“刘公公真是了得,当年若非棋差一著,今日当家作主的便是他了。”
唐王爷哈哈一笑,道:“听公公此言,可是想有为者亦若是啊?”房总管得脸色惊白,道:“万万不可,咱家的命是用来吃饭的,你可拐我。”说笑之间,地道一路向前,慢慢再过百来尺,地底气转重,四下更是恶臭四溢,太监忍耐不住,一个个相互指骂:“是谁放屁?”、“是你!”、“不是我!”房总管骂道:“闭嘴,这不是屁,这是沼气。”
地底沼气乍然涌现,房总管呼吸不畅,连提了几口真气,却都打不开胸口闷,转看太监,更已头晕眼花,脚步全慢了下来。房总管心中担忧,忙道:“王爷,前方沼气更浓,咱们……咱们还要走下去么?”唐王爷早已气喘吁吁,他摇了摇手,嘶哑道:“撑下去。今夜不能过关,咱们又得等一年。”正统皇帝等不出宫,若非一年一度的祈雨法会,今夜绝无良机闯入宫中,房总管情知如此,只得喝道:“快走!快走!大家加快脚步!耽搁了!”
前方恶臭扑鼻,已是难以呼吸,可朝廷秘辛便在眼前,只消到了密道尽头,当年刘敬何以失利、隆庆皇帝何以建造此间密道,种种谜团都能一举揭破,太监鼓起了勇气,低头狂走,那唐王爷也给人背了起来。正走间,忽听前方传来惊呼,太监大喊道:“总管,没路了!”
房总管急忙上前,惊见前方道路多了一块巨,已去路堵死。他嘿地一声,没料到去路已给封死,赶忙喊道:“大家一起过来,把这大石头推开!”总管一声令下,人全数涌上前来,一个搭著一个,齐心合力来推,听得“喝啊”、“喝啊”之声不绝於耳,奈何太监尖叫、王爷喘息,高手低吼,那巨石却是闻风不动。
四下沼气益发浓烈,太监难以呼吸,想要退出去,却又怕支撑不过,便在甬道里乱挖泥土,盼能掘出生路。猛听嗤地一声劲响,地下喷出泥水,甬道两旁的土石纷纷坠落,土质竟甚软。太监大喜道:“有路走了,快挖!大家快挖!”
软土深掘,甬道深处便传来异响,仿龙吟悲鸣,房总管大惊失色:“住手!再挖了!”
房总管迟了一步,听得轰轰怪响,甬道深处土石坍方,竟已堵死了去路,可面前泥水却越淹越高,转眼已至膝间,太监哭喊叫嚷,欲朝甬道后方奔逃,偏又无路可走,只得大哭道:“总管!总管!救命啊!”房总管早已慌了手脚,赶忙出力来推巨石,正慌乱间,忽地触到了一行刻字,依序摸去,见是:“江充灭刘敬於此”。
“死定了啊!”地道里哭声震天,房总管也是愕然苦笑,看江充为人何其谨慎,想他当年察觉此间机关之后,必定命人在出口处设下埋伏,果然今夜“死江充杀活总管”,东厂又得二次覆灭在此。太监不愿等死,只能扑在巨石上,拍打哭喊:“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眼看便要全军覆没,忽听一人道:“瑞……瑞佐,上前开道……”刷地一响,一名矮子拔出了长刀,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正是那东瀛武士上来了。
倭刀锋锐异常,高手练至绝顶造诣,往往能一刀断岩,以这“瑞佐”的功力而论,或能让人脱困也未可知。房总管大喜过望,忙道:“大家靠墙站著,挡路。”
泥水渐渐上涨,已至腰间,情势更见艰困,那瑞佐涉水走来,停在巨石之前,慢慢屏气凝神,猛听“喝啊”一声怪吼,烈风破空声大作,看瑞佐持刀过顶,重斩而下,太监自是欢呼叫好:“成啦!”
太监急急围拢来看,正等著大石碎开、天崩地裂之象,哪知半晌过后,却见大石头仍旧好端端地蹲在那儿,除了石面上多了两道刀痕,交会十字,其余无异状。房总管气得泪眼渗出,道:“混帐倭寇!除了会欺负太监,却还成什么用?咱家先宰了你!”正咒骂间,猛听地一声金响,一柄兵器从人群里刺出,只见岩石上多了一柄金锥,看那锥头所入之处,赫然便是才斩出的十字痕心。
“喝啊啊啊!”人群里站著一条壮汉,看此人肤色蜡黄,好似是个南洋人,他拿起了脑袋,咚地一声重击,脑袋如同铁般撞下,那金锥受了大力,竟尔慢慢没入中。太监欢呼喊叫:“铁头功!咱们有救了!有救了!”
咚咚敲击之中,金锥深入石心,已达数尺,那南洋力士金锥奋力拔出,石面上便留了一个深孔。便於此时,又是一名扈上来了,看此人瘦巴巴的,手上拿著一只大竹筒,却也不知有何古怪。
正疑惑间,那人弯下腰来,竹筒置於石面缺口,跟著深深吸了口气。
呼吸之间,那扈胸腔鼓起,越涨越大,骤然间,气息吹送,竹筒里一股黑色粉末飘出,满是辛辣之气。房总管大吃一惊:“火药!”话声甫出,便已向后奔逃,太监亡命不落人后,自也呼爹喊娘起来。
“救命啊!”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一股烈风从身遭刮过,向外窜出,须臾之间,大石崩坍,天摇地动,泥脏臭水倏忽泉涌,便人一齐冲刷出去。
“妈呀!”房总管一马当先,第一个被冲了出去。他趴在地下,浑身烂泥,想起自己九死一生,全是为了朝廷的大密,不觉咬牙切齿,正四下搜寻机密间,忽听耳边传来啜泣声:“呜呜……有坏人……”
房总管呆呆地抬起头来,眼见自己身处一座仓之中,地下铺满稻草,草上躺了个衣不蔽体的少女,少女身上又压了个衣衫不整的男孩,二人满面惊惶,也正朝房总管瞧来。
“什么玩意儿?”房总管呆了,少男少女叠罗汉,仓里来个不亦乐乎。房总管呆若木鸡,想起自己九死一生,却是这么幅景象等在眼前,霎时翻身起跳,便已向唐王爷,狂怒道:“他奶奶的王爷!这……这就是咱们朝廷里的大密?”
唐王爷也是一脸狼狈,他给扈搀扶起身,眼见小男小女缩身相拥,十分惊惧,自也是满面迷茫,他左顾右盼一阵,方喘道:“两位……两位莫怕,我们是朝廷命官,不知……不知两位高姓大名……”那少年颇为老实,喃喃便道:“我……我叫杨阿中……”说著又朝少女一指,羞涩道:“她……她叫阿香……是我的姑娘……”
正害怕间,忽见房总管色地盯著少女,似有意图,那少年不由大惊道:“你干什么!碰我的阿香!”
“碰你个屁!”房总管恼火了,尖叫道:“谁想碰你的阿香了!公公只想碰你!”说著少年揪住,全身乱碰一,喝道:“快说,这是什么地方?”少年骇然不已,万没料到此人不爱女色,专只著自己来,含泪哭道:“这儿……这儿是小镜湖……”
房总管转身去瞧庙外,只见附近有处沼泽,芦苇丛生、泥泞遍地,想来才的沼气便是这儿来的,一时心下更怒:“小净湖?净你个大头?这分明是个泥巴沼!”正要乱碰严惩,却听唐王爷道:“对了,就是这儿,是这个地方没错……”
太监微微一愣,全都安静下来了。不知小镜湖有何悬疑之处。唐王爷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小兄弟,这儿以前是座破庙,对么?”那少年讶道:“是啊,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你怎么知道的?”唐王爷嘘了口气,道:“对了,当年刘敬就是以此为根据地。”
地方对了,庙是破庙、湖是镜湖,虽已时移物换,仍能看得出昔日端倪。房总管皱眉道:“王爷,再来呢?您不是说这儿有个什么狗屁诅咒?”唐王爷自也参详不出,他在仓里走了一圈,沈吟道:“是这样没错……宝石的主人告诉我,她说咱们只消离开密道,意找个人一问,便能找到当年遗下的线索……慢慢也能解开谜团……”
房总管气极反笑,道:“意找个人问是吧?”说著那少年揪了起来,喝道:“臭小子,快招!朝廷最大的密是啥?说!”那少年哪里知道什么?一时高喊救命,那少女急急上来抢人,尖叫道:“你做什么?快放下他了!”
正打闹间,仓外传来脚步声,听得一人喝道:“杨阿中!你拐带我的阿香,却是想找死么?”另一人又道:“没错!朋友妻、不可戏,你玩弄阿强的女人,你还想活么?”说话间仓大门打开,一群少年手持棍棒,蜂拥而入,正要找杨阿中算帐,却见面前站著一个泥巴也似的黑人,左手拎“阿中”,右手提“阿香”,兀自凶眼瞧望自己,少年魂飞魄散,大惊道:“鬼啊!”
房总管哈哈大笑,左擒右抓,宛如饿虎扑羊,眼看其中一个唇红齿白,忙下了少男少女,之搂入怀中,喝道:“臭小子,快给我从实招来!朝廷最大的密是啥?”
随扈见得无聊戏码,莫不掉头走开,房总管玩得兴起,便只顾著狞笑。可怜那俊俏少年本是来揍人的,此时给房总管全身乱摸一通,早已得白脸发红、红唇变白,慌道:“你……你要我招什么?”房总管狞笑道:“有什么、招什么,快给我说!”说著伸出手来,朝那少年腋下扒搔。
“哈哈…哈哈……有有行,我有密可招……”那俊们少年瞧著阿香,笑道:“我…我上个月也……也和阿香来过仓。”
“哇哇!你说出来了!”少女掩面大哭,少年满面惊羡,顿时杀来两名恶汉,吼道:“杨阿青!朋友妻,不可戏,我杀死你!”说著同心协力,那俊俏少年架起,拳拳到肉,那俊俏少年大声道:“你们误会,她……她只是要贴补家用,我这是帮她啊!”
“放屁!”砰砰连拳,杨阿中左右开弓,杨阿强飞脚直踢,眼看杨阿青快没命了,房总管将两人挡了开来,笑道:“好啦、好啦,看你们三个如此成材,不如跟公公回宫吧,包管以后四大皆空,什么都不必啦!”
那几名少年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兀自咬牙切齿,相互叫骂,房总管则是笑地瞄望人群,只在物色中意弟子。他见一名少年躲在人群里窥看,赫然也是个面如冠玉,样貌极为出的,不由笑道:“你们这几个孩子长得倒好,真算是难得了,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阿明。”那玉白少年样貌秀气,眼神却颇为傻气,房总管最爱蠢小子,不由呵呵笑道:“阿阿咿咿,又是个阿字辈的,小阿明,你姓啥啊?该不会姓阿吧?”那少年忙道:“我……我不姓阿,我……我姓杨。”房总管捉弄小孩一阵,哈哈笑道:“又是个姓杨的。”正要揉捏面颊,却听唐王爷“咦”了一声,道:“等等,又来一个姓杨的?”
那阿明微感讶异,不知姓杨有何古怪,便道:“是啊。”人微微一愣,不知王爷何出此问,那唐王爷却急急拉过了“阿中”,道:“小兄弟,你……你方说了,你也姓杨?”
那杨阿中怒吼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杨阿中便是。”说著起袖子,戟指大骂:“杨阿青,你纳命来吧。”恶虎扑来,得阿青大哭道:“救命啊!杨阿根,快来帮我啊!”
又来了一个姓杨的,名叫“阿根”,此人身强体壮,赤脚无鞋,当是做惯了粗活,只是这人倒也古怪,如此粗活作惯的,肤色居然还颇为白细,倒似个天生晒不黑的。
唐王爷越看越是紧张,霎时取出了一只金元宝出来,大声道:“快说!还有谁姓杨!本人重重有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少年呆了半晌,霎时全数大喊大叫:“咱姓杨!”、“咱也姓杨!”、“咱们统通都姓杨!”
杨阿明、杨阿中、杨阿青,人人先恐后,忽听一个少女道:“我……我也姓杨。”少年大声吼骂:“胡说!姓周!”那少女慌道:“我…我这是冠夫姓,我以后要嫁姓杨的……”
一片吵闹中,便算最漫不经心的也懂了,面前的孩子们都姓杨,不消说,附近必有一座“杨家村”,方有这么这群孩子在此游荡。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他撇过眼去,自与房总管对望一眼。两人虽未启齿交谈,可彼此心里都明白,对方必也想到了那个名字。
响叮的三个字,方今世上姓杨的当中,没人比他的权势更大,他的名字叫……
“杨肃观?”
破旧的农舍里,面前坐了个老头,约莫六七十岁年纪,他手持唐王爷送来的纸条,喃喃道出了“中极殿大学士”之名。
时近午夜,大批乡民窥看议论,瞧著茅屋里的情景。只见八名护卫守在屋外,屋则站著一十二名无男子,再看桌边还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唐王爷,另一个则是房总管了。他俩面前也坐了个姓杨的,他是“阿中”的爷爷,乃是村中唯一识字的长者。
没人料想得到,密道外有个杨家村,相距不到五里,全村上千个乡民,却找不到一件新衣裳,看此地如此贫苦,若非“杨阿中”等人带路,恐怕外人还不易找到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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