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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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第4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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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脚步正要动,脑海里已然浮出了八亿四千万个理由,全都在阻扰自己,要他万万不可以过去,人家已经嫁了,她有个够本领的丈夫,定也能让她平安幸福。这些都是红螺寺亲眼所见,于人于己,于法于礼,自己都不该再去打扰她,卢云低头咬牙,不知所以,骤然间……耳边传来了一个嗓音,大声召唤自己…… 

卢云!人生只有一次,岂能不做点傻事?快去找她啊,冲啊! 

不怕牺牲啊! 

冲锋……咚地一声,竹凳自行倒地,卢云的两腿生气了,它们苦熬水瀑十年,常受大水冲刷,却从没享用过一天好的,它们发觉脑子相当无用,决定不再理会,迳自朝布庄大门冲了过去。

卢云吃了一惊,不知他的两腿想做些什么,正想点穴制止,可那两只手却冷傲异常,只愿随着两腿奔跑摆动,好似造起了反。

完了,两腿不听使唤,两手也抗命不从了,霎时之间,全身都不归脑子管了,可怜卢云竭力遏制,却怎么也制不住八亿四千万个毛孔的暴吼叫嚣,烘烘吵嚷,到得后来,连脑子也乱了。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卢云醒了过来,他发觉自己已在布庄门口,双眼直瞅着门内,“夫人,瞧……”门里有柜台,柜台里头有个小老儿,正自殷勤卖布,看柜台前还站了一位美妇,低头听着老板的喋喋不休:“那,这块是小碎花……最耐洗、不掉色,价钱也最便宜不过……来,我这就洗给你瞧。” 

在老板的解说中,顾倩兮专心观看碎花布,自不曾察觉背后有人,卢云的心则是怦怦跳着,双方距离颇近,他自也看得清楚,眼前的女子正是顾倩兮,她身穿大红棉袄,秀发黑亮亮的,背向自己,只消鼓起勇气,那便能和她说话了。

不管她是否记得自己,不管她是谁的老婆,卢云已经打定了主意,今夜一定要和她说到话,哪怕给人当成登徒子,一个“嗯”、一声“哇”,都值得放手一试。至于她的丈夫会否生气发怒,卢云才不管。

只是该怎么打招呼呢?悄悄溜到她的背后,朝她的肩膀用力拍落,豪声道:“喂,还认识俺么?”还是装神弄鬼,从柜台旁边飘将过去,让她放声尖叫?抑或是……抑或是不顾一切冲将前去,将她拥入怀中、抱住强吻? 

不好,都不像话,还是去找几枝小野花来吧,从这儿朝她的脑袋扔过去,她会发现自己的。

也是一辈子没追求过女子,卢云如傻瓜般愣着,居然不知如何是好,顾倩兮也只低头瞧着布,浑不知卢云已在背后。两人迟迟没声响,却听得“唉”地一声,那老板转过身去倒茶,一边偷偷地叹了口气。

“都快午夜了…杨夫人才来……”午夜的京城,老板低声埋怨着:“今晚又赔本了。” 

不知是谁说过的:“赚钱好似针挑眼,用钱好比水冲砂”,近年生意难做,庆宝布庄要钱不要命,连元宵夜都开门,结果老板兜售了半天,杨夫人却是一语不发,不知到底是买是不买,也是讲说得口渴了,老掌柜只得摇了摇头,提起茶杯来喝。

茶水入口,哪知却噗地一声,险些吐了出来。老板睁眼急看,惊见门外乡了个男子,瞧他两眼发直、口涎横流,只在门前偷窥美女,却是个中年登徒子上门勾搭来了。

好色男子所在多有,个个狗头生角、无耻之徒、那老板生平最是仗义,一见西门庆勾搭贞节烈妇,却要他如何忍得?正待上前饱以老拳,哪知定睛一看,面前男子头戴大毡,一脸阴森,哪里是什么西门庆,却是稍早前见过的暴汉武松! 

一个时辰前暴汉上门,自称要买东西,当时老板正在睡觉,一见这人扛着面担,满面穷酸,想也不想,便要把人打发出去,可还不及拿起扫把,便见到穷酸眼里的森然凶光,直吓得他魂飞天外,自知撞见了举世最穷的大穷酸,当真是倒楣之至,有道是“不穷不杀人,杀人必穷酸”,世上最穷的穷酸,便是号称“行者”的武松,这人之所以给称作“行者”,是因为他的两脚须得一直跑,毕竟官差一直在后头追赶着,到哪儿都不便久留。所以老板一听暴汉要买大毡,便晓得这人又给追捕了,这才要拿大毡来遮掩面貌,于是想也不想,双手奉送,盼望“行者”早些上路,别来这儿纠缠。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眼见“行者”又行上门来了,还站在门口瞄女人,老板怕得发抖,自知要给人送盘缠了,颤声便道:“这……又……又是爷台啊,小店今夜没做几桩生意,哪……您瞧,抽屉里没有现银哪……” 

正说谎间,面前的杨夫人却不知厉害,兀自转过头去,似想察看背后来了什么人。说时迟、那时快,那暴汉一见杨夫人转头,好似见到了捕快官差,竟尔溜到布架后头,急急藏了起来。

暴汉逃得无影无踪,杨夫人见背后无人,便又继续拣着她的布,浑若无事。

那老板则是满心错愕,正害怕间,忽见布架后头又伸出一颗脑袋,瞧那头戴大毡的怪模样,竟又是那名暴汉探头出来了。那老板呆呆瞧着,只见那暴汉颇为害羞,偷偷瞧了杨夫人一眼,便即缩回头去,好似疯狗埋伏一般。

“你奶奶的……”老板傻住了,他生意一做几十年,谁是杀手好汉、谁是白面书生,自是一目了然,谁知居然会遇上这种东西。看这家伙明明目露凶光,真乃“水浒”里的好汉武松,谁知这当口羞答答的,好似又成了“牡丹亭”里的纯情小生柳梦眉,当真莫名其妙之至。

来人神形百变,说不定是“西游记”里的妖怪变化而成,那也难说得紧。眼看妖怪躲了起来,那老板心下发寒,便先摸来了八卦镜,挂到了头颈上,正要念咒施法,却见杨夫人瞪着自己,他醒觉过来,这才想起人家还在等着,忙陪笑道:“哪,夫人您瞧,这小碎花好耐洗,洗了几百回也还鲜艳着……哪,不信我试给您瞧……” 

正说谎间,忽见小碎花沾了自己的手汗,早已晕染掉色。他吓了一跳,急忙将小碎花藏到了柜台下,陪笑道:“今晚月黑风高,什么都瞧不清楚……换个别的吧。”又从柜台底下摸出了一匹布,笑道:“还是艳丽大牡丹好,价廉物美又体面……便和夫人您一模一样……” 

老板胡说八道,连马屁也拍不好,杨夫人倒也没生气,只管低头拣布,背后的卢云也压低了帽檐,偷偷从布架后头溜了出来,急急在店中寻找合适的躲藏地方。

店里杂物极多,红绸绿锦,高架林立,布料或收于架上,或堆放走道,若要将自己藏得不见人影,应当不是难事。他左瞧右望,怱见一处布架极高,足以遮住自己的八尺身高,忙把自己藏了进去,便又从缝隙中透出目光,偷偷打量着柜台前的倩兮。

此时此刻,不比红螺寺的喧闹,屋里很静,眼前的顾倩兮只在瞧着她的小碎花。四下无人打扰,卢云也只专心看着他的旧日情人,琢磨着她的身形样貌。

心里没什么坏念头,更没什么歪宅意。卢云只是想仔细瞧瞧,瞧那嫁做人妇、睽违十年的心上人,现下是什么模样? 

十年不见,她还是很漂亮,纵使两人并不相识,她仍旧有本领让自己多瞧几眼。不过她的样貌还是有些变了,不像少女时候,她早将发髻梳做了包头,成了个少妇打扮。提足直腰之际,臀是臀、腰是腰,看得出来,她比以前丰满了些,却也多了一抹妩媚温存。

她真的变了,以前她是不会来布庄的,还是大小姐的时候,她会去买古董、买玉器,除了画画,她什么都不会,连面也不会煮、连水也烧不开。现下她好像什么都会了,不只能裁衣裳,她连豆浆也能熬,连豆腐也能做,定还能烧得一手好菜…… 

看得出来,她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她早已是人家嘴里的“娘”了。

“哪,夫人啊……”在卢云的感慨下,那老板又次兜售起来:“现下的官夫人都不会自己裁衣裳了,像您这般好手艺,定得用好东西。瞧……这是江南御贡的“七彩牡丹贵清丽”,专程给您留着……这名儿有个“贵”字,却是价廉物美、惠而不费,—尺一两银,只比小碎花稍稍贵了几钱银……” 

老板讲演得极为卖力,顾倩兮却是不为所动,想来江山易收,本性难移,她不管怎么变,都还是当年的大小姐眼光,什么小碎花、大破花,肯定入不了她的法眼。

果不其然,顾倩兮看不中意了,迳自走入店内挑拣。老板倒也识相,一见老主顾不满意了,便只一声苦叹,将“牡丹花”卷了回去,任凭杨夫人亲手来选。

店里灯笼幽幽暗暗,顾倩兮也走入了店里,看她手拿一小块碎布,沿架比对颜色,只在寻访合适布料,卢云便也闷不吭声,只管悄悄随她前行。

长长的布架,将他俩隔了开来,这是十年来最接近的—刻,也是最为平静的一刻。此时倩兮早已嫁了,卢云也显得老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四十二岁的卢云已经不再流泪了,反而显得很潇洒、很帅气,他将左手插在衣袋里,右手有一拨没一拨的触着架上排排布锭,那眼光也是有一阵没一阵地,尽在打量他的旧日情人。

今夜此时,很多往事都算了,过了就算了,不必多提。卢云也很豁达,他默默瞧着隔架的少妇,就像瞧望一位美丽陌生的女人。没有打扰的意思,就当做是两人第一回相逢,乍然惊艳后,雨过天也晴,无萦也无系,那也不枉自己回来京城一遭。

在卢云的注视下,顾倩兮缓缓停下脚来,低蹲下去,凤目低垂,只在检视地下的布匹,卢云藏身布架之后,偷眼瞧着人家的侧面,他看到了长长的睫毛,弯弯的柳眉,与那半隐半现的雪白耳垂。

望着那玉洁无暇的耳垂,莫名之间,卢云心头一热,居然想要俯身过去,亲吻杨夫人的月垂,让它由雪白转为羞红…… 

似乎晚节不保了,这是人家的老婆,论礼教,论德行,自己都不该这般做。

可这念头一上心头,便再也挥之下去,现下卢云已不是朝廷中人了,他只是个面贩子。这辈子来去匆匆四十二载,卖面还久过当官,现下的他只是个升斗小民…… 

升斗小民有爱有恨、有泪有笑,现下什么都不必想,两人相距咫尺,咫尺即天涯,可这天涯又是伸手可过。卢云觉得很热,很难熬,他从布架之后移身出来,眼见佳人仍旧背对自己,索性将大毡扬起,露出了本来面貌。跟着大步走了过去。

十年了,卢老板再—次这么接近顾小姐,他很想将倩兮拥入怀里,体触那身丹桂芬芳,至于她的丈夫是谁,家里多有钱、权势有多大,卢老板压根儿就不愿想。

卢云目光炽热,站在心上人背后,顾倩兮当然不会发觉背后行人,她还蹲在地下,她的头发挽了起来,后颈显得很白很嫩,可以想见她的肌肤何等玉洁。

生平第一回这么肆无忌惮,卢云细细地凝视倩兮,从头到脚,从后颈到纤腰……到她的丰臀,她的腿,到她的脚,卢云的日光毫不收敛,他的呼吸也益发灼热……蒙蒙胧胧间,她望来就像温柔款款的妻子,她等候自己十年,就等自己过去抱地,紧紧搂在怀中……深深烙上吻…… 

今时此地,没有了金榜题名,也没有那手乱世文章,顾嗣源永远不会回来探望他的云儿,而秦仲海不会再把他塞到小姐的床底下,在这死死散散的大北京,很多人都已经一去不返了,如今只剩下这位卢老板,以及面前不远的杨夫人。

卢云眼眶红了,他蹲了下来,静静来到顾倩兮背后,他很大胆地伸手出来,从她的腰间穿过,体触她温软的身子……他要将这位杨夫人紧紧拥入怀里,甚且要亲吻她的后颈,不顾一切…… 

手已经举起,身子已经进前,也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忽然之间,眼里见到了一颗痣,就这么生在顾倩兮的后颈上。

小小的痣,一丁点儿,以前没曾留意过……这还是生平头一次见到,卢云微微一愣,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倩兮的纤秀手指…… 

这才发觉了,她不曾留着指甲尖儿…… 

不如不觉地……卢云停下手来了,他很仔细很仔细的瞧着顾倩兮的十指…… 

这才留意到她的指甲削得好短,她真的没有指甲尖儿、花瓣似的指甲尖儿,只要是小姐夫人,谁都留着,可倩兮没有这些,她也没有涂抹寇丹……莫名之中,卢云心里很茫然、因为他根本想不起顾倩兮以前是否留着指甲尖儿,他忘了。

脑里明明白白映着,银川公主有指甲尖儿,虽说十几年没见她了,可那双玉手却还历历在目、依稀回想,好似琼芳也有指甲尖儿,甚且方才分手的胡媚儿、伍定远的老婆艳婷,连这几位练武的姑娘也都留着指甲,可卢云真的想不起来,倩兮以前的指甲尖不尖? 

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现下她发上的玉钗,手腕上的玉镯,依稀都是小姐时的旧物,可凝目细瞧,却又好像不是。恍恍惚惚中,卢云停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险些撞上了布架。

什么都似曾相识,却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唯一醒起的四个字,便是“一无所有”。

水瀑光阴一晃而逝,认得她也有十几年了,自己不曾真心赠给她一件首饰玩物,也许是英雄肝胆、侠义无双,卢云总是个铁汉书生,从书本子到玉镯子…… 

他一直来去匆匆,不曾为她买过任何一样东西。

说到底,在那漫漫少女岁月里,旧日情人陪伴了她几年,却不曾留下一丁点儿踪迹。而留在她心里的,又还剩下些什么? 

“她回去了扬州,卖掉了祖产变现,换了六千二百两……”、“下人们一个个嚷着走……逼得她与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银钱一次发散……”、“那时她家里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带着贴身丫缓,磨啊磨的……” 

此时此刻,扬州书房里裴邺说过的每一句话,无不清清楚楚在耳边响起,卢云停住了,他一步步退后,躲回到了布架后,他不敢过去了。

一直以来,始终觉得自己做得很对,直到这一刻,卢云都不曾怀疑过自己,甚且没有后悔过当年的选择,可此时此刻,来到了顾倩兮的面前,他还是得被迫面向这一切。

“卢云啊卢云……你还不懂么?不管是谁,只要给你牵扯了,谁能有好下场呢?”这些话不知是谁说过的,像是胡媚儿还是二姨娘的悲愤哭叫,卢云想着想着,眼眶已经红了,他觉得好难受,他想告诉顾倩兮,他不是故意的,当年离开京城,抛下顶戴、舍弃了此生前程,许多事并非是他所能决定的,这是他的命数,他没得选,不能怪他,绝对不能……可是不知为何,卢云的眼眶越来越红,眼泪不住涌出,逼得他仰起头来,没住口地告诫自己、不能哭,卢云,无论如何难受,你绝对不能哭,因为哭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后侮了,一个退隐的人若要哭出了声,那就不是光荣退隐,而是仓皇逃避,那时,连活都活不下去啊…… 

“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会有好下场……”、“大白天的,就有人过来滋扰调戏……”、“皇帝发动了一些酸儒,前来讥嘲她的画。”、“她爹爹死的那一早,顾夫人、姨娘都哭了,只有她没哭……” 

在这退隐前的最后一刻,卢云终究还是掉下眼泪了。想要拯救整个天下,却连自己的亲人也无法保护。即将退隐的卢大侠,此时真是哭得非常非常伤心啊……他低头唏嘘,心里恨着自己,恨着上苍,何以给他如斯磨难?他真恨自己,为何要走上秦仲海再三告诫他的路,献出了情人与顶戴,以及自己这一生……却什么都不管用…… 

还没登台就要退隐了……可怜的卢大人,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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