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汉颤声道:“减什么减?不用钱了、不用钱了……”卢云大感惊讶,当即凝视那店家,道:“为何不用钱?”那老汉与他目光相接,更是满额冷汗,陪笑道:“恭喜客倌,小店今儿元宵大赠奖,您刚巧是第一百个客人,什么都免钱了。”卢云咦了一声,他小时候也曾听过抽奖抡元之事,可多半骗人的居多,中奖的奇少,却没想到竟有这等好事降临?他越想越觉奇怪,不知是否自己形凶貌恶,居然吓坏了善良百姓。满心纳闷间,忽见摊上搁着面铜镜,当即揽镜自照。
眼里瞧得明白,镜中男子一如往昔,除了比十年前瘦削些,苍白些,却也不见青面撩牙之状。他眉心微蹷,便从口袋里取出十只铜板,道:“还是给你十文钱吧。”
那老汉频频哈腰,苦笑道:“太多了、太多了。”卢云不知他在弄何玄虚,便拾起了大毡,随手戴上,又问道:“敢问老汉,永定门今晚还会开启么?”
“会!会!会!”老汉手舞足蹈了,喜道:“祈雨法会午夜结束,到时百官眷属还等着回家呢!”眼见那老汉一溜烟奔入门去,卢云越看越是不解,也不知他在害怕些什么,正要挑起面担离开,却见担上还搁着那只信封,却是胡媚儿适才交来的东西。
灵吾玄志……卢云微微一凛,看自己莫名其妙得了便宜,说不定是这封信在作怪了。想来杨肃观权势极大,若有他庇护自己,这京城里定能无往不利了。卢云叹了口气,随手戴上了大毡,遮住了面貌,忽然间觉得很安心,像是自己再次与这世间隔开了。就像回到了白水大瀑,只要伸手出去,便能摸回一条死鱼,尔后笑眯眯啃着。
想起了顾嗣源,卢云心中一酸,泪水便又滚落了下来。这一刻真又回到了白水瀑布,眼前什么都朦朦胧胧,什么都瞧不到了……
想着想、走着走,永定门越来越近,一路上没遇到熟人,也没再撞见仇家,那城门离自己越来越近,像是要把自己迎出去……说也奇怪,当此时刻,卢云心里居然隐隐盼望着,就盼有人能在最后一刻拦阻自己,让他再多眷恋片刻……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有点像是当年为银川公主送行,冷冷的风,吹来冷冷的雪,此时还有谁来送行呢?没有人了。胡媚儿劝他不动,琼芳也拦他不住,这世上还有谁能目送自己离去?
到了,面前有一座城池挡住了去路,卢云蓦地仰起头来,最后一次瞻仰无上京城。
此去千山万水,再无归期,卢云不再多想什么,眼见城门口排着队,十来名百姓或扶老携幼,或背负行李,都在等着离开。他便排到了人群之末,等着受检离去。
天候甚冷,雪势更大,却见几名官差躲在城门旁的草棚里,自顾自地闲聊磨混。
一名长者耐不住寒,上前问道:“几位差爷,什么时候可以开城门啊。”那官差正聊得高兴,听得老头儿打岔,登时怒目呵斥:“你外地来的么?红螺寺的祈雨法会还没开始呢,想开城门,等午夜再来吧!”
那老者慌道:“不行啊,差爷!小人还等着赶路,这雪下得老大……”那官差怒目喝道:“午夜再来!”那老者吓了一跳,慌不迭地躬身告退,两旁商贩本有等着离城的,便也一哄而散,只余下卢云独个人站着。
卢云默默望向城头,以他此时功力,若想攀城而过,自非什么难事。可他才不想仓皇离去,十多年前他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进来,如今要离开了,他当然也要从大门堂堂正正的走,纵使没有一个人相送,他还是要走得钟个人样。
“喂!你!”官差发觉了他,一个个站立起来,怒喝道:“你别老杵在这儿,快走了!”
听得差人的怒吼,卢云不曾移步,众官差见他头戴大毡,肩挑面担,只露了一双薄唇出来,就这么一瞧,便觉此人阴森森,模样有些怪。众官差犯上疑心,便喝道:“老兄!借你的名状瞧瞧。”
名状便是一个人的身分验书,载明该人之籍贯、年甲、身分、貌样,画影图形,只是卢云的名状好似长了翅膀,先是十三年前落榜入狱时给奸官收走了,之后弃官逃亡,二度遗失,事隔多年,给人乍然喝问,却哪里拿得出来?
卢云没有本名状,自也无法取出查验,只能垂首不动,众官差越看越觉此人古怪,忙按住了刀柄,喝道:“老兄,放下你的面担,咱们要搜。”城门守卒都是些年轻人,约莫二十一二年纪,一会儿若是下手来搜,不免如狼似虎,要不打烂几只面碗,那才是怪事。卢云摇了摇头,道:“差爷,小人并无不法情事。”
官差们哈了一声,道:“没有不法,那你怕什么搜!你要是怕了!那便是犯法心虚!”卢云颔首道:“如此也罢,你们上来吧。”众官差哗啦啦地奔上前来,第一步便是摘下卢云的大毡,自望地下一扔,跟着翻箱倒柜,筷筒锅铲落得一地。
官差们永远粗手笨脚,也许为国为民习惯了,总是这般奋不顾身,在人家神鹰般的锐眼中,每个百姓都似刚奸杀了妇女,涉有重赚,故也难免凶狠了些。只是说也奇怪,都那么奋不顾身了,为何世间还到处死着人呢?
卢云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猛见一只面碗飞了出来,堪堪要打得稀烂,他弯腰就手,已然稳稳接住,劝道:“劳驾诸位朋友,轻手些。”官差们听得卢云口气不满,登时回过头去,正要喝话,却忽然咦了一声,喝骂从中断绝,不见下文了。
卢云不知他们为何噤默,只问道:“几位差爷,搜好了么?”众官差吞了口唾沫,一齐向后退开。卢云蹙眉上前,这回官差发一声喊,全数向后急退,听得咚地一响,竟还有人摔倒了。
卢云益发纳闷了,便道:“你们不搜了?”众官差嘴角颤抖,竟都摇了摇头。
卢云将面碗筷筒放了回去,又道:“敢问差爷们,这城门何时会开?”嘎地一响,城门旁开了扇小门,官差们喃喃地道:“开了、开了。”卢云瞧见这情状,心下越感奇怪,不由又朝杨肃观送来的那封信瞧去,不知这“灵吾玄志”可有什么魔力,居然能让百姓官差大为惊怕?
众官差见他迟迟不走,忙道:“这位爷台,小门已经为您开了,您……您若是要走,那便……”卢云瞧着杨肃观那封信,忽地笑了笑,摇头道:“不必了,我午夜再来吧。”当下捡起大毡,重新戴了回去,就此转身离开。
对一个即将退隐的人而言,玩权是最可笑的。倘真舍不得这些权柄风光,那又何必离开北京?
雪花飞降,此时还只酉牌末、戌牌初,离午夜尚有两个时辰,卢云看时候还早,索性便来填肚子了。街上没人卖吃的,那也无妨,因为自己正是个面贩。他左瞧右望,见那布庄旁有处小巷,内里搭了棚子,倒可以遮雪避风,便走入巷中,放落面担,打算煮面来吃了。
若于几天前煮面,这面担旁定是热闹了,又是琼芳、又是小狗,闹得漫天漫地,此时却只剩自己一人独坐着。
过去十年来独居水瀑,什么孤单寂寞,早已司空惯见,他见四下并无水井,天边却飘雪下来,便拿出锅子盛雪,另又取了姜葱蒜,找出下午卖剩的肉丝,预备来作卤子。
十年来苦练武功,终于有了便利时候。看卢云取出菜刀,姜葱蒜一阵乱砍,跟着又将肉丝剁成了肉末,虽只是随手来切,大小方寸却是毫厘不差,无论肉丁还是葱蒜,全都整整齐齐,此时若有武功高手在旁,定要大为惊叹了。
空巷无人,若有谁来赞叹,那也是鬼不是人。卢云自顾自地笑了,便又来送炭升火。他取来炭盆,打着了火种,先将木炭拱做了堆,眼看火种越烧越旺,便即轻轻呼吸,将一股真气徐徐吸入胸腔,霎时间口唇微促,一股细细气流自嘴里吹出,稳稳送入了炉风口。
十年水瀑生涯,卢云有二年是在石岛上渡过,逢得暴雨冲刷、洪流高涨之时,便得在大石岛上憋气忍耐。生死交关之际,却也找出了许多运气法门,是以论及内息吐纳之悠远久长,举世更无第二人足与相比。若非那时要解救小白龙,他四年内必能逆水而上,靠着自己的本领离开水瀑石岛。
须臾间,四下木炭发红发热,竟已烧起了火。卢云怕火太热了,便也住口停吹,他将油倒入了锅中,哗地一声大响,终于爆起了香。
卤子爆香,一股香甜之气飘了出来,从巷口飘了出去,听得一人笑道:“好香啊!”卢云抬头一看,却是布庄老板凑头来到陋巷,卢云白拿了人家的大毡,正想出手请客,那老板咻地一声,便已缩头回去了。
古怪的夜晚,像是人人都怕着自己,卢云也无所谓了,现下能有这一口热面吃,已是老天爷赏脸,他将卤子翻炒了几回,又将雪水送上炭炉,预备一会儿热水滚沸,便要煮面来吃。
一边仰头赏雪,一边等着吃面,此时虽无情人在旁,好友上座,却也不见官差追捕,土匪追杀,总算还过得去。一片寂静中,卢云将白面条扔下水去,拿着筷子漂了漂,却在此时,巷口处停下一名小孩儿,转头朝面担望来,驻足不动。看他鼻儿嗅嗅,口水吞吞,肚子定是饿了。
大面飘香,整条大街上别无吃食铺,这孩子定是给面担的香气吸引了。卢云见那孩子穿着厚实棉袄,料来家境不差,却不知父母去哪儿了,他见那孩子始终在巷口窥看自己,眼看面条翻滚,便伸手招了招,示意那孩子来吃。
那孩子噫噫傻笑,一见可以吃白食,便奔入巷中,自坐凳上,打算大快朵颐了。
卢云笑了笑,将面分做了大小两碗,问道:“孩子,你爹娘呢?”那孩子哈哈欢笑道:“鬼!好多好多鬼!”
卢云微微一愣,道:“什么鬼?”那孩子却不答话,只狠盯了大碗,口水直吞,想来饿得狠了。卢云也不多问,只送上了筷子,跟着将那大碗递了过去。
热气腾腾中,那孩子就着面担旁坐下,低头大嚼起来,卢云微笑道:“慢点儿吃,小心烫了。”那孩子不理他,只吃得汤水淋漓。卢云微微一笑,便也提起了小面碗,低头来吃。
一大一小稀里呼噜,正嚼面间,忽听屋顶脚步轻响,竟有什么东西停到了屋瓦上。卢云双眉一轩,当下不动声色,眼珠旁挪,却见屋瓦上埋伏了一个身影,竟有探子前来刺探。
有人跟踪自己……卢云微微一笑,若在昔时往日,一旦遇上了密探跟踪,卢云二话不说,定然起身应敌,可此时起意退隐,无论来人是何方人马,全不关自己的事儿,便只低头吃面,自做不识。至于那密探是否会对自己不利,那也不必理会,好歹菜刀还准备着。
咕嘟咕嘟,渣巴渣巴,一大一小正吃得香甜,巷口处却传出了喊叫:“正堂!正堂!你跑去哪儿啦?”喊不过数声,又听一名女子悲切切地愧道:“我苦命的孩儿,你别又跑得不见了,快快回来啊。”卢云欵了一声,抬眼去看,只见巷外停下了一对中年夫妇,左顾右盼,频频呐喊,却是这孩子的父母来寻人了。
看这对父母甚是粗心,竟从巷口匆匆奔出,大呼小叫间,竟不曾入巷细查,卢云撇眼去瞧那小孩儿,看他只低头专心吃面,对种种呼喊毫无知觉,想来这孩子若非傻了,便是有意躲着父母,他微一沉吟,先压低了大毡,跟着拾起了一枚石子,伸指弹出,咻地一声飞出,那石子穿过了陋巷二十丈,旋即从巷口朝右斜飞,朝那爹爹身后撞去。
这手功夫是水瀑里抓鱼练成的,只消在石子上灌注旋转之力,便能使之左右转向,关键只在手劲大小,倘能运使得当,自能得心应手,打鱼无往不利。
啪地一响,面前没有鱼,却有一个屁股。那男子的屁股给打个正着,他哎呀一声,急急转头来看,猛见到巷内有个面担,又见了面担上的孩儿,霎时大喜道:“正堂!”夫妻俩一个兴冲冲、一个悲切切,急急奔入巷中,那孩子本在吃面,猛给抱了个满怀,不由吓了一跳,惊道:“鬼!”
卢云虽不知这一家人身分,却也怕撞见熟人,忙压低了大毡,只见那男子年岁与自己相当,约莫四十好几,那女子则在三十上下,夫妻俩都是清瘦体态、斯文样貌。
那正堂孩儿虽给父母抱住了,却似脾气不好,一时只低头吃面,不理不睬。那女子本在愧着,这会儿找到了孩子,却又发起了脾气。骂道:“正堂!你爹好容易替你找了大夫治病,才扎了那么一会儿针,你为何又到处乱跑?看这面多脏?不怕吃坏肚子了么?”
喋喋不休中,便硬拉着正堂离开,倒把面钱给省了。那傻童还在喝汤,虽给娘亲拉着走,兀自愧道:“鬼!鬼!”口虽不能言,手却朝汤碗挥去,不甚恋恋之意。
那爹爹却是知书达礼之人,见得儿子白吃面,便从怀中取出银囊,道:“这位爷台,当真叨扰了。一共多少钱?”卢云本想说不用钱,可又怕那男子多问,便只竖起一根手指,那男子听这面便宜得不成话,却也不多想,只匆匆取了一文钱,扔到了面担上,那男子手脚甚快,取钱扔子儿,便要离开,不过卢云眼光更快,目光挪移间,已见到银囊里的户部银票正本,眼里清清楚楚瞧到官俸上的名姓官职,见是“礼部侍郎胡志廉”。
胡志廉是景泰三十二年的二甲榜眼,卢云则是那年的一甲状元,说来两人是同榜进士,也算有几分渊源。没想十年渡过,这人居然做到了三品侍郎?自也算官运亨通了。
只是说也奇怪,以此人的显赫官职,却为何不去红螺寺灯会?却只带着老婆儿子在街上乱走?卢云撇眼去瞧,猛见了胡志廉夫妇衣服上的补丁,已知他俩做了乔装。
想到了胡媚儿臂上的雄鹰烙印,卢云微微沉吟,不知胡志廉行径诡异,是否也与“镇国铁卫”有甚瓜葛?正猜疑间,忽听屋瓦上又是喀地一声轻响,卢云抬眼来望,猛见对街屋顶趴倒了一道黑影,转头再看,先前那个埋伏黑影已然起身,好似要随着胡正堂离去。
卢云心下醒悟,已知这些单衣人并非是来追踪自己的,他们兵分两路,一人跟着胡正堂,另一人却尾随胡家夫妇。卢云暗暗惊疑,不知胡志廉一家犯了什么天条,正想发声示警,却见巷口停下了一个矮小身影,宣佛道:“阿弥陀佛,原来三位施主到这儿来了,可让老衲虚惊一场。”
正派人物终于来了。卢云斜目去看,赫见巷口处行来一名老僧,他头戴斗笠,身穿粗布僧袍,右手拿了只手杖,却不是少林寺的“灵音金刚”是谁?
十数年前怒苍初次复寨,曾与少林天绝约定三场大战,当时这位灵音大师追随天绝神僧,曾为正邪双方调停战火,卢云对之自甚景仰,没想今夜会在京城见到他。
灵音一身布衣,方才行入巷中,两边埋伏的黑衣人便已悄悄退开,卢云心下场安,已知这位少林神僧功力非小,那几名密探深怕给他发觉踪迹,这便自行撤退了。
他放落了心事,便去收碗来洗,却在此时,屋顶上又是极轻极轻地一响,卢云大吃一惊,看这落地声如此低微,若非自己内功有成。恐怕还听之不着,他急急去看屋顶,这回却只见到檐下露出衣衫一角,瞧那来人模样,竟如编蝠般倒挂监看。
这是绝顶轻功高手,虽不知手上功夫如何,但武功根柢肯定不差。卢云见灵音面色一如平常,料来也未发觉这绝顶高手的身影,他有心提醒灵音御敌,便哑着嗓子道:“这位大师傅,可要吃碗素面再走?”灵音沉吟半晌,还未开口答应,那胡志廉是聪明人,便自行道:“大师连扎了几个时辰的针,这会儿可连我也饿了,还是吃些再走吧。”说着搬开了竹凳,服侍老和尚就座。
那胡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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