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怜悯。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晚霞晒上王家男主人的背,暖呼呼的,可一通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凉,他不懂为何没人施舍他……也许是因为他喊得太细声,也许是他的模样不够可怜,也许是泪水弄花了假黑泥,总之除了董老五的冷笑讥嘲,就是没人可怜他。
最后一线晚霞隐没,太阳终于下山了,“咚”地一声,王一通也磕下最后一个头。
大地昏暗,面前的碗却还是空的,这场歹戏总算演完了。一通软倒在地,呆呆喃喃:“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正要举袖拭泪,忽然心下大惊,这才醒觉自个儿的衣袖仍是宝蓝色的。
原来如此……也难怪无人理会自己……原来他还穿着那身宝蓝长袍,根本没换上污衣裳啊。谁会可怜他呢?
原来……如此……啊……先前给董老五一闹,什么都忘了,可怜这辈子煎过几千帖药,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今日却在阴沟里翻船。王一通想要保住妻小,他双手向天挥舞,喃喃地道:“不要这样……饶了我。再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们……”
好似在回应他的悲喊,远处砰地一声爆响,山门传来爆竹声,四下百姓也成了要饭的,竟随王一通跪倒在地,听得众人同声高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奉天承运,皇上驾到,董老五也随势跪倒在地,他偷眼望着小王,微笑道:“小王甭哭啦,有啥困难,尽管要你老婆来跟我说啊,何必客气呢?嘿嘿?”
嘻嘻哈哈中,皇帝莞尔,百姓欢呼,人人都挤到山门前庆贺元宵。无人广场里,连董老五也走了,地下只余下一名乞丐、一只空碗。王家男主人打了一个大败仗,他低垂脸面,轻声问道:“老天爷:老天爷……”他扬起脸面,忿恨握拳,向上苍恸声悲诉:“求求你!让我一家活下去啊!”
当……
天籁响起,老天爷终于赏脸了,小王啊了一声,急急去看碗里,不觉张大了嘴。
碗里没有钱,却扔来了一柄刀,它压碎了破碗,静静立在地下,像个傲然的小兵儿。
“是你在……”沉雄的嗓音响起,如斯问。
“呼唤天么?”
奇怪的人来了……
面前来了一只铁脚,冷冷地站在刀旁,小王全身发抖,拾眼向上,先见到了一双火眼,之后才见到那头黑白杂生的华发,黑焦黑,白烬白,此人全身如受火焚,那两道浓眉更似火焰飞腾之状,极具霸气。王一通心头大震,他虽不认得此人,却晓得面前的男子决不是解救苍生的众神,他比较像魔。
不管是神是魔,此时只要能解救一家老小,那便是亲爷爷。王一通把钢刀扔开,反手抱住那人的铁脚,哭道:“爷,爷!小人不要刀,小人要的是钱啊!三两银钱啊!”
钱钱钱,钱就是道理,钱就是仙丹。身无分文的一家人,活不过三天。
王一通哭着要钱,那华发男子却不答话,他静静看着王一通,默默无言间,竟似要离开了。小王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胆气,赶忙扯住那人的手掌,喘息道:“不能走,不能走,爷,您听着,您定要给小人三两银……不然您绝不许走……不许走……”
不许二字说出,已有放话威吓之意。濒临绝境的王一通,他有不能松手的理由,此时此刻,必须抓紧眼前的机会,纵是死,他也得拿回三两银……
华发男子不言不动,他没有甩开王一通,也没有出言喝骂,只把那双火眼眯了,凝视着面前可怜的小老百姓。
说不出那是什么眼光,那里头像是怀藏了怒火、又似带着一抹忧伤,总之王一通见到了那对火眼,他感到身子渐渐发热,也发觉自己的眼眶渐渐湿红……
绝情无义的人世间,往事一幕一幕飞跃眼前,回思药铺老板的冷酷无情、店中掌柜的势利凉薄,再看方才董老五的无赖冷笑……王一通呜地一声,两行热泪终于滚落腮边。
整整挣扎了一天,终于哭出来了,悲哀催动了泪水,而那泪水又助长了怒火,浑身怒火中,王一通咬牙道:“爷!您看到我的苦了么?给我三两银、三两银!求求你!赶快……”
王一通越是求恳,那人容情越见轻蔑,只见他的嘴角撇向一旁,扑地一响,竟然啐了口唾沫出来。陡见这幅神态,王一通终于大吼起来,他拾起地下的钢刀,厉声道:“杀了你!”
钢刀戳出,正中那人的肚子,王一通全身大震,这才发觉自己正在行凶,他啊了一声,好似大梦初醒,慌忙扔下刀柄,哭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爷爷,我……我给你赔命……”
王一通满面愧疚,那人却似不痛不痒,他将两根手指提了起来,笑了笑,看那柄刀好端端地夹在指缝间,竟不曾伤了他一分一毫。
对方身怀绝艺,王一通自是惊喜交迸,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正要跪倒谢罪,那人却将他一把揪了起来。跟着左手搂住了可怜人的肩头,右手食指点出,定向远处的佛寺山门。
顺着那人指端去望,却见山门前行来两名僧人,四手合抬大木箱,箱体沉重,带得僧侣脚步蹒跚,可四周百姓却不体恤他俩的辛苦,仍不绝抛入铜子儿。
当、当、当,不消说,箱里全是香油钱。
王一通呆呆望向华发男子,喉头嘶嘶沙哑,说不出话来,那人并不多做劝说,只反手拍了拍良民的脑袋,面露嘉许之色,跟着转身离开。
绝望降临,希望也降临,王一通不再跪地,不再哭嚎,他遥望红螺寺,但见远处烟火奔腾,炸亮了夜空,寺前百姓拍手欢笑,都在庆贺元宵到来。转看那董老五,兀自缩在人群里嘻笑,想来还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命运巨轮即将转动。做了一辈子良民,如今来到了界线上,王一通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猛地高高仰起头来,望向那无尽璀璨地三千里夜空。
天顶明月高悬,在这无情大地里,她是唯一的有情众生,那自小看着自己长大的月亮姊姊,仍在亦步亦趋地守护一通。她并没有放弃自己。
人儿月儿俩相视,王一通看着美丽的月亮姊姊,泪水不觉涌了出来,他想向月儿姊姊解释,让她明白自己的苦衷,奈何他读书不多,硬是说不出什么为国为民的大道理。他红了眼、低下头,泯着唇,陡然间,心头一片闪亮,想到了四个字。
“皇天在上!”
王一通双手紧紧握拳。向天顶穹苍凄厉哭喊。
皇天在上……皇天在上……王一通胸膛起伏,大口喘气,四下不闻一点回音,唯有体内十亿八千万个毛孔晓得他的苦,随他一起挣扎呻吟,陪他一起尖叫恸噑:“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吾为人夫,亦为人父……”
钢刀离地而起,来到了手中,那冰冷刀身好生晶亮,它辉映着月光,也映出小王的庄严容情。
说不出来像谁,刀子里的王家男主人没有咬牙,也不曾忿恚,此时此刻,他显得很肃穆,很庄严,在那二十五年的傲慢岁月里,没一刻比此时更圣白了。
明月掩面,天地一片黑沉,无极幽冥里传来啜泣声:“老天爷……您不让我活……”
“我便自己活!”
钢刀回旋,如疯似狂的王家主人,发出了今生最大的怒号。他抓紧了冰冷钢刀,已然杀向喜气洋洋的红螺山……
第二章奉天翊运推诚武臣
更新时间:2005…7…27 7:04:08 字数:29004字
“你……叫什么名字?”
天神问话了,就在佛殿里,王一通哭了起来,眼看四周尽是凶神恶煞的兵卒,赶忙又擦拭泪水,换了涎脸来陪笑。
可怜复可悲,也许自己那把怒火不够旺,也许天生没有做强盗的命,总之冲向山门的王家主人没有抢到一文钱,反而给红螺寺的和尚一脚踢翻在地,当场扭送法办。
红螺寺里众官云集,非只旗手卫都统在此,连刑部赵尚书也在这儿。王一通给人扣押起来,就近送入寺里审讯,他跪倒在地,仰首展望,但见面前坐了一名大官儿,他生了张四方国字脸,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瞧他右手戴了个铁手套,望来斑驳锈痕,与高官身分大大不称。
“你……”大官儿俯身过来,铁手轻轻抚王一通的背:“叫什么名字?”
大官再次开口,王一通垂下头去,眼角偷偷瞄了人家一眼,只见铁手男子的目光并不寒凉,好似是他那早已过世的爹爹,正自望着做错事的可怜儿子,既怜悯、复担忧……
“大胆顽匪!快快从实招来!”小王正自发呆,忽然脸颊给人狠狠抽了一记,他惊醒过来,慌道:“大爷饶命啊!咱的老婆小孩还在等我回家,您快快放了我……”
“放屁也得有个味儿!”旗手街都统跳了过来,他气得眼冒金星,怒道:“你还弄不懂吗?你已经完啦!一辈子都完啦!”
正统十一年正月十五傍晚时分,红螺寺杀出了一名歹徒,他一不蒙面、二无同伙,手持钢刀,便这样单枪匹马下手抢钱,此人不仅公然行抢,抢得还是出家人的香火钱,这岂止是触罪,简直是造孽,疯狂歹徒世所罕见,只惊得四周百姓全数跳了起来,联手痛殴之下,差点没把他打死。看这人少说得在牢里蹲个十年八载,居然还想着回家?
听了自己的犯由,王一通悔不当初,自知再也见不着妻小老母了。他掩面痛哭,悲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你们饶了我这回!小人再也不敢了!”刑部赵尚书打了个哈欠,摇头道:“这小子当真烦人,休跟他啰唆,你们打他一顿,让他早些画押。”
刑部尚书号令一下,但见官差如狼,衙役似虎,诸人横眉竖眼,正要下手毒打,却听一声断喝,铁手男子站起身来,斜睨了赵尚书一眼,冷冷地道:“忘了我在这儿么?”
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金龙带,胸口绣狮,龙目生威,铁手男子将官袍抖开,展现了权臣风范,也吓退了一众虎狼官差。
身穿黄袍的大权臣,自开国来只两个姓氏能够。一个姓朱,一个姓江,现下又多了一个新姓儿,一二三四五,伍子胥的伍,定江山的定,远小人的远。伍定远,当今正统朝的大都督,西北讨逆军的最高统帅,不过把眼儿瞪在赵尚书的脸上,便吓得他脸色剧变,赶忙揪住身边的陪审宫,厉声道:“猪一样的徐主簿!本宫三令五申地告诫,命你们不可再动私刑!怎么老毛病又犯啦?”
那徐主簿原本双眼半眯半睁,只在打着瞌睡,哪晓得竟给人当作了代罪羔羊?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赶忙揪住身边另一人,厉声道:“猪一样的王押司!你这家伙不好好问口供,却来忙着打人?你还配做朝廷命官么?”
姓王的都很倒楣,那王押司张大了嘴,茫然四望,眼见下属逃得老远,只得举起手来,奋力自抽耳光,喝骂道:“猪一样的王押司。像条猪……一样!”
官场如戏场,台上谁是红角正主儿,谁是白鼻子四丑儿,含糊不得,众官成了猴儿,自把王一通逗得呵呵笑了。只是他笑没半晌,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由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别哭……”正要伸手拭泪,那铁手已然伸了过来,拍背安慰:“有我在这儿,你一定能公正受审。”铁手男子形貌忠直,体如御猫展南侠,貌似龙图包大人,料来定是正派人物,听得他的安慰,王一通眼中含泪,用力点了点头。
“来人。”铁手男子使了个目光,两名军官快步抢出,送了一只包袱过来,王一通低头来看,只见那包袱裹着油布,密密实实、层层叠叠,却不知里头收得是什么东西,他心里害怕,正想启齿来问,铁手男子已然取过包袱,柔声道:“别怕,乖,我只是要你仔细瞧瞧这东西……来……不忙、不忙……”
一层又一层的油布解开,最后里头散出了光芒,油布包里竟然睡了一柄刀,它静静的、恨恨的,像具死尸般一动不动,只等主人过来认尸。
王一通飕飕发抖,不敢吭气,那铁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柔声道:“来,我只是要你认认这柄刀,来,仔细瞧瞧……这是你的东西么?”
诚恳温和的语气,反而让王一通更加难受,他虽想开口否认,却又不想欺骗铁手男子,犹疑惶恐间,终于还是垂泪招认了:“回大人的话……我……我认得这柄刀,这就是我……我……抢劫时拿的那柄……那柄……”
王一通双手捧面,还没说完话,却见赵尚书随手抓起供桌上的木鱼,当作惊堂木重重一摔,厉声道:“来人啊!人证物证俱全,不容狡赖!速速逼他画押!带入囚房!”
王一通魂飞天外,本以为诚实至上,谁想开口招认后,却成了坦承犯行,当场大哭道:“不对!不对!我话还没说完哪!那柄刀不是我的东西啊!我是给冤枉的!”
听得刁民改口了,赵尚书怒火冲天,喝道:“胡说!你行抢时用的是不是这柄刀?说!”王一通哭道:“是啊、是啊,可是……可是这柄刀真不是我的东西……”赵尚书越听越烦,大怒道:“胡说八道!一下子是你的!一下子又不是!分明是狡辩!来人!大刑伺候!打得他招!”刑具正要拖出,小老百姓大哭大叫,一片吵闹间,猛听一声鼻哼:“嗯?”
大都督目光威严,环视全场,吓得众官噤若寒蝉。王一通哭哭啼啼地爬过来,对着铁手拼命磕头:“大人,请你务必相信我!这柄刀真不是我的,我是被人家陷害的,相信我…拜托相信我…”
刁民屡屡纠缠,烦不胜烦,赵尚书啧道:“爵爷啊,别听这小民胡讲。好容易人证物证俱全,咱们还是早些结案吧……”大都督淡淡地道:“你以为他是胡讲么?”赵尚书干笑两声,还未说话,大都督随手将钢刀抄起,迳朝赵尚书面前扔来。
飞刀射来,吓得赵尚书魂飞魄散,正要凄厉尖叫,却见钢刀无故旋转飞起,跟着笔直而落,咚地一声轻响,刀头不偏不倚,正正插到了案上,却也让赵尚书看了个明白。
直至现下,众官方才用心观看这柄刀,只见它长达四尺半,厚背窄刀,份量极沉,单手几乎拿它不住,以份量观之,这柄刀绝非是下厨用的菜刀,它杀得是比鸡鸭更大的东西。
比鸡鸭还大的东西……是牛?是羊?是猪?还是……还是……
一片悚然间,铁手伸了过来,朝着握柄处点了点,却也让众人见到了环形护柄。
什么样的刀需要护柄?赵尚书啊了一声,颤声道:“这……这是军刀。”
须要护柄的刀,杀得不会是砧板上待宰的东西,而是会反抗的东西。不消说,这柄刀杀得是人,唯有人……才会竭力反抗。
直至此时,众人方才晓得五军大都督日理万机,却为何会亲自过来察看嫌犯。这案子本身并不寻常,它不只涉及刑事,怕也涉及了军事。一片宁静间,大都督又蹲到小民身边,柔声道:“告诉我,这柄刀打哪来的?是不是偷来的?”
军刀不是菜刀,百姓决计买不到,大都督无愧捕头出身,第一句话便问到了关键处。王一通拼命摇头,哭道:“大人!小民哪有胆子去偷刀?这柄刀不是我的,是别人送给我的啊!呜呜……”
大都督安慰道:“别哭。这刀是谁送给你的?还记得么?”
“记得!记得!”王一通大声道:“这柄刀是一条大汉丢给我的,他头发白了大半,眉毛吊得白睛虎似的,还有……还有他的左脚像是假的,熟铁打的……”
“是他!”众官差闻言,无不吓得眺了起来。众人惧怕不已,铁手男子却无惊惶之意,他只眯起了眼,淡淡问道:“你是在哪儿遇上他的?”
王一通低头下去,哽咽道:“便……便在红螺寺的山门口。”
陡听此言,赵尚书第一个爆出凄厉尖叫,当场钻入供桌底下,便与徐主簿撞个正着。两大长官争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