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凌昭见敌人退去,便吩咐道:“金师弟,你带同受伤人众先行离开,屠师弟、钱师弟,你们与我来。”
昆仑众人扶死携伤,随金凌霜离开,其余身上无伤的,便与卓凌昭一同往外行出,众人见掌门亲至此间,料来京城虽大,却无人敢挡“剑神”的一击,霎时个个精神抖擞,走起路来更是虎虎生风。
卓凌昭何等人物,这次亲自出马,自是势在必得,前后几月他布下大批人马,始终没有半点收获,倘若此次又在京师失手,却要他这张脸往哪搁去?昆仑山众人或骑快马,或展轻功,瞬间便将王府胡同围得水泄不通,料来伍定远插翅难飞。
却说卖面郎与伍定远摆脱东厂的纠缠,两人浑身浴血的奔至街心,京城百姓什么时候见过这等怪模怪样的人,轰地一声往后让开,伍定远见卖面郎捂胸呕血,蹲在地下,忙上前道:“朋友,多谢你出手搭救!剩下的事,我自个儿应付得了,你自管走吧。”
卖面郎转头看去,眼见伍定远背上鲜血淋漓,显然也支撑不了多久,只摇头一笑,道:“那可不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这位兄台,你身上伤势甚重,我不能让你独行。”
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伍定远见他眼神中带着一抹淡淡愁色,举止间颇为豁达生死,忍不住摇了摇头,心道:“这人好生奇怪,怎地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难道他不怕死么?”
他见卖面郎身子摇晃不定,忙伸手相扶,但自己血流过多,一时头晕眼花,竟与卖面郎一同滚倒在地。
那卖面郎喘道:“小心些,让我先扶你起来。”说着伸手过去,便要将伍定远托起。伍定远给他托了几下,身子勉强抬起,哪知脚下一软,又是滑倒在地。两人登时滚做一堆,模样狼狈不堪。
两人互望一眼,虽在困顿之际,却也禁不住哈哈大笑,围观百姓见这两个满身血污的男子互搂互抱滚在地下,模样非只古怪,甚且嘻嘻哈哈,都是骇异不已,不知这两只怪物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伍定远自逃亡以来,何曾放怀笑过?想起自己尚在险地,居然还能嘻笑不绝,霎时也觉自己行止荒唐不经,倒似血气方刚的小儿一般。想到此节,更觉忍俊不禁,登时放声大笑。
两人笑了好一阵,忽听远处有人叫喊,看来追兵已到。卖面郎见伍定远脸上变色,忙喘道:“老兄不必忧心,我在这附近卖面已久,地势甚熟,不怕逃不出去。”说着勉强起身,拉着伍定远,两人往一条窄巷走去。
二人一进窄巷,伍定远便闻到一股惊心动魄的恶臭,如腐鱼、如烂粪,中人欲呕,他心下起疑,不知那卖面郎为何带自己来到此间。
两人紧紧地挨着,一步步往巷里走去,行了片刻,卖面郎忽道:“好了,我们从这儿下去,一路可以通到香山寺。”
伍定远张目望去,只见那卖面郎指着一个孔穴,下头正传出一阵浓烈至极的恶臭,却不知是什么奇怪所在。伍定远低头看了一阵,惊道:“这……这是什么地方?”
卖面郎道:“这是王府胡同倒污水、倾大粪的地方,这沟连通永定河,除了几处开口外,整条沟都在地底。我们从这逃脱,料来不会被人发现。”
伍定远望着那处孔穴,只见里头满是粪便,不知更深处有多污秽,光想想就要作呕了,何况要跳将下去?他头皮发麻,颤声道:“老天啊呀!难道……难道没有别处可以逃生了吗?”
卖面郎正待回答,忽听巷中脚步声轻响,显然有高手潜入巷里。伍定远审度厉害,一声轻叹,咬住银牙,闭紧双眼,当场便往粪孔跳下。只听扑通一声,大粪混着污水淹过口鼻,奇臭难言。
伍定远拼死忍耐恶臭,却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忙低声道:“快下来!有人追来了!”
这下倒轮卖面郎苦恼了,伍定远连声催促,那卖面郎捏住鼻子,霎时也是一跳,伍定远正自张口,那卖面郎落下孔道,粪水登时溅入口中。伍定远哀嚎一声,惨然道:“老兄,你下来时不会打声招呼吗?”
卖面郎苦笑一声,伍定远呸了几下,两人便往沟渠深处游去。
却说昆仑山四处找不到伍定远,只气得卓凌昭面色惨白,众门徒心惊胆战,一行人翻遍大小巷,就是找不到这两人。
卓凌昭脸色凝重,沉声道:“这伍定远倒底跑到哪去了?你们谁有主意?快快禀来!”
众门徒彼此相望,都没有说话。
卓凌昭哼了一声,道:“找不到伍定远,大伙儿也不用回昆仑山了。”
众门人见掌门大发脾气,心下担忧,都是低下头去。
钱凌异帮腔道:“是啊!我们身受江大人重托,岂能空手而回?大伙儿快想想办法!别让掌门人操心!”
卓凌昭哼了一声,道:“钱师弟,莫说别人,你自己有没有主意?”
钱凌异尴尬一笑,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刚才好像看到两个人往那条窄巷奔去……”
说着胡乱朝一处小巷一指。
屠凌心不待众人说话,当即往窄巷奔入,偏有这么巧,钱凌异胡诌乱指,居然指到了伍定远逃脱之路,果然屠凌心大声叫道:“这里有条小沟,他们定是从此处逃脱的!”
昆仑山众人连忙奔近巷内,人人闻到滔天恶臭,无不掩住了口鼻,待见了那处粪孔,更是骇然出声,连那“剑神”也是面色铁青。
过了半晌,众人只是盯着粪孔瞧,不知高低。卓凌昭皱眉道:“钱师弟果然了得,这么多人都找不到这个机关,多凭你细心谨慎,不然我们又要栽了个觔斗。”
钱凌异面有得色,说道:“这也不全是我一人的功劳,大伙儿不都有出力吗?”他还待唠唠叨叨的说下去,屠凌心皱着一张丑脸,低头看着粪孔,说道:“钱师弟,这次抓到伍定远全是你的功劳,没人敢跟你抢,你下去吧!”说着朝下头一指。
钱凌异见那粪孔里满是黄白之物,脸上变色,嚅嚅啮啮地道:“这……这光闻就不得了啦!哪……哪能下去啊!”
卓凌昭面色沉重,说道:“钱师弟,偏劳了,本派这次东来能否大功告成,全在你这一举。”众人一齐望向钱凌异,脸上都是敬佩的神色。
钱凌异脸上冷汗直流,说道:“他妈的,我……你……我……”
钱凌异正自害怕,忽然屁股上挨了一脚,他立足不定,便自摔落粪坑,昆仑山众人一起惊呼,纷纷闪躲溅出的粪水。
钱凌异摔跌下去,头下脚上地插在粪孔里,弄了个满脸屎尿。他大怒欲狂,急忙翻身站起,暴喝道:“操你奶奶雄!是谁踢你老子的!”
正凶恶间,却见众门人掩嘴偷笑,一人缓缓走了过来,掩鼻道:“四师弟,你好好干,回头本座会大大奖赏你。”钱凌异见这人神情俨然,正是掌门卓凌昭,看来适才那脚定是他踢的。
钱凌异神色惨澹,不知要如何推搪,又听那屠凌心笑道:“老四,你可快点游水啊,姓伍的他们要走远了!”
钱凌异见他幸灾乐祸,只感气愤至极,但掌门站在一旁,却又不敢多说,只狠狠地白了屠凌心一眼,咬住了牙,自往深处游去。
却说伍定远与卖面郎两人急速在黑暗的粪渠中爬行,幸好时节已然入秋,天候渐寒,这臭味也不至加重,两人走走呕呕,不顾身上有伤,瞬间游出里许路,俩人正游间,忽听后头有人大呼小叫:“他妈的,一群死人,自己不会下来啊!偏要我干这苦差事,老子操你祖宗!”
伍定远认出是钱凌异的声音,忙道:“昆仑山的人追来了,我们快走!”
两人又游出里许,前头忽有微微星光,卖面郎欢声道:“出口在这儿了!”便与伍定远相互扶持,爬出沟渠。
出得粪渠,只见满天星辰,已然到了近郊香山寺附近,卖面郎道:“今儿是十五,香山寺里必然香客云集,咱们躲到那里去。”
两人连忙往香山寺奔去,他们自知全身大粪极是骇人,便从小径悄悄入庙,谁知今夜香山寺着实热闹,到处都是善男信女。众人参拜间,忽地闻到一股恶臭,其腥其腐,在所难言,众香客讶异无比,不知哪里飘来这股骇人怪味儿。
众人正自惊疑不定,猛见两个肮脏至极的乞丐挨着墙角,正想跑入偏殿。一名香客惊道:“那是什么东西!可是鬼么?”众香客大吃一惊,纷纷闪躲开来。只留了伍定远与那卖面郎呆呆立在偏殿门口,神态尴尬之至。
庙中一名和尚急急奔了过来,大声道:“你们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
伍定远与那卖面郎暗自叫苦,两人身上有伤,走路已是不易,这般奔驰后已是全无体力,登时被人拦住,那几个和尚见两人满身黄白,倒也不敢真的碰他二人,只大声喝道:“你们这两个乞丐,快快给我滚出庙去!”
两人此时心力俱疲,只蹲在地上不住喘气,哪有气力回话,一名和尚拿出扫把,往他们背上扫去,喝道:“快走!快走!别在这吓人了!”
伍定远以往是威震西凉的捕头,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只是背上伤口火烧般的疼痛,全身挤不出一丝力气,只好蹲在地下挨打,一旁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人人掩鼻笑看。
两人正挨打间,忽然有一人推开众人,走到那群和尚身边,说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这般打两个乞丐。”
一名和尚道:“我们也不是要欺侮这两人,只是他们身上臭得不成话,不赶出去不行哪!”
那人身着家丁服色,瞄了伍定远与那卖面郎一眼,掩鼻皱眉道:“大师父说的也没错,确实脏臭得紧。”他摇了摇头,又向和尚们道:“我家夫人最有善心,见不得这种可怜人挨打受委屈,我这里有十两香火钱给几位大师父,快带他们去沐浴换衣。”
众和尚合十赞叹,纷纷住手,那家丁头也不回的走了,一名百姓问道:“究竟是哪家的夫人,这般的好心啊?”另一人道:“啊呀!你连这都不知道啊!那位贵妇哪,就是当今兵部尚书的夫人,才从扬州上来没多久哪!”说着往一处指去。
伍定远抬头看去,只见远处家丁围绕,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贵妇,那贵妇圆圆的脸蛋,气质高雅,一看便知出身名门。
那卖面郎原本趴在地下,忽地全身一震,直往那中年贵妇看去,好似痴了一般。和尚们笑道:“好啦!你们两个家伙真是幸运,遇上活菩萨啦!”说着将伍定远与卖面郎托起,带去冲水换衣,那卖面郎却似呆了,虽给人拉着,目光却始终不离那中年妇人。
过不多时,两人换上粗布衣衫,活脱是庙里的火工,伍定远道:“兄台,我看咱们暂且躲在此处,也好歇息一阵,你说如何?”
那卖面郎若有所思,魂不守舍,直待伍定远把话说了两遍,这才嗯了一声,道:“也…
也好。“
伍定远见他神思不属,倒也不以为异,料来适才厮杀定是太过激烈,才让他心神不宁。
当下两人便混在香客之中,掩人耳目,料来不要与追兵正面朝相,当不至被人认出。
过不多时,忽听众香客大声惊叫,纷纷奔逃,伍定远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何事,忙转头去看,只见庙门口一人满身粪便,浑身恶臭,自大摇大摆地走进庙来,只听他口中还不住喝问:“喂!你们这些人,有没有看见两个全身粪便的人跑进庙来!快说!有没有!”神态凶狠,旁若无人,活脱是个恶霸。
众香客听他问的粗鲁,无不掩嘴偷笑,那人怒道:“笑什么?快快回老爷的话,有没有见到两个浑身粪便的人?快点说!”
一名百姓嘻嘻笑道:“有啊!”
那人大喜道:“快说!在哪儿?”
那百姓笑道:“两个倒没瞧见,一个却在眼前,老兄你去找面镜子照照,那便找到两个啦!”
那人怒道:“他妈的,居然消遣你老子!”
庙中和尚见又来了一个肮脏无比的乞丐,纷纷大怒,提起棍子冲了出去,对着那人就是一阵乱打,那人狂怒不已,登时和庙中和尚殴斗起来。
伍定远见那人正是昆仑山高手钱凌异,他忍住了笑,知道昆仑山好手立时便要赶到,趁着庙中和尚缠住了钱凌异,非得赶紧逃走不可。
伍定远回头一看,那卖面郎却不知去向,他连忙在庙中四处找寻,忽见一人呆呆的站着,面带愁容,正是那卖面郎。
伍定远伸手拉他,低声道:“有人追来啦!快走吧!”
卖面郎却似痴了,只是恍若不觉,伍定远只好连扯带拉的把他拖走,急速从后山逃走。
大殿之中一众和尚们自叫嚷不休,料来钱凌异也不敢在京城胡乱杀人,只得莫名其妙的给人拖住乱打。
两人往后山小径乱窜,他们身上带伤,走走停停的赶了几里路,伍定远指着一处破庙,说道:“我们上那儿歇歇。”
两人甫进庙里,忽地下起大雨,稀哩哩的落将下来。二人各自找了块干爽的角落坐下,稍事歇息。
伍定远一边包扎伤处,一边喘气道:“这可真险,差点就给他们抓着了,今夜全靠兄台救命,在下感激万分。”那卖面郎点点头,却不言语。
伍定远见他心事重重,歉然道:“都是在下连累兄台,害得你跟我四处逃亡,实在过意不去。”说着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那卖面郎忙道:“些微小事,何足挂怀。”
伍定远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岂能说是小事一件?总之在下欠你一份情,日后必当图报。”
卖面郎摇摇头,看着黑夜中落下的雨滴,沉默不语。
伍定远见他愁眉不展,便打话道:“我与兄台亡命一场,却不知彼此姓名,说来实在难为情。”他哈哈一笑,自道姓名,说道:“在下姓伍名定远,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卖面郎叹了口气,说道:“小弟名叫卢云。”
这卖面郎就是那落第秀才卢云。他自离开扬州后,一直在江湖漂荡,每日以卖面糊口,四海为家。闲暇时习练武艺,日子虽不宽裕,但比起给人轻视笑骂的日子,已然强上许多了,只是他始终斩不断心中的情丝,明知和顾家小姐难有了局,还是每日郁郁。
几个月前他到了京师,就此长居下来,哪知刚巧不巧,遇上伍定远过来吃面,只因他性格易于激愤,一时冲动出头,便阴错阳差地卷进这档事情里。
伍定远见卢云面有愁容,还道是为了他的事发愁,便道:“卢兄大可放心,我明天就要离开京城了,到时不会再连累你,可别再烦恼了。”
卢云一怔,忙道:“伍兄误会了,小弟是为了旁的事烦恼,倒不是忧心日后处境。”
伍定远一奇,暗道:“这人还真是奇怪,这当口还有什么事比性命更要紧的,他居然还有心思去想旁的事。”他细细打量卢云,见他三十岁不到的年纪,虽然衣衫褴褛,但那一身浓浓的书卷气还是透了出来。
伍定远问道:“卢兄弟,我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怎么会沦落到卖面的地步?”
卢云微微苦笑,说道:“乱世文章不值钱,能保住一条性命吃饭,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说着摇了摇头,无奈中却有三分自谑。
伍定远听他自嘲,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一个乱世文章不值钱,兄弟果然是个读书人!”他笑了一阵,问道:“卢兄弟日后有何打算?就这样一辈子卖面吗?”
卢云摇头道:“走一步算一步了。倒是伍兄以后要如何度日?那些人还会继续追杀你吗?”
这回轮倒伍定远沉默不语了,王宁大人已遭革职,天底下无人能救得了自己,血案沉冤,无一得报,饶他精明强干,这时也不禁惘然。
黑暗中两人各自怀着心事,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两人相互凝视,又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伍定远哈哈大笑,朗声道:“天下无难事,我就不信我一辈子便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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