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坠入地狱,瞬间消逝熄灭,钟思文喃喃自语:“他……他要干什么?”
仿佛在回答钟思文的疑问,火炬坠落处现出小小火星,黯淡光芒颤抖微弱,堪堪熄灭之时,又是一道星火燃起,须臾之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魔火以那火炬为圆心,分向四方侵略大地,火光来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近,终于在霸州城下燃起一片浩瀚火侮。
不是一只,不是两只,而是大海一样的汹涌人潮!那数不清的饥民手捏草梗,低头流泪,只在守护他们心中的微光。怒火包围霸州,占满了视界的每个角落。钟思文也大声尖叫起来。
“天下受苦受难的罪人们!”怒字旗扬天而起,仿佛向那满天神佛示威,听得石刚纵声呼喊:“神佛不赏路,咱们自闯路!太师不给吃,咱们自己吃!”怒字漫天挥舞,号召天下罪人,十年干旱摧残,没了食粮的灾民跪地哭喊,回应着他们的救世之主:“上苍不给活!咱们自己活!”
“兄弟姊妹们!杀啊!”旗帜飞扬,一声令下,无数饿鬼奔向城门,一只只用力拍打,尖叫道: “肚子饿!肚子饿!放我们进城!放我们进城!”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更何况此地聚集了百万饿鬼?数不清的贫农低吟哭喊,虽然声声微弱,但那卑微哭泣一点一滴汇聚成川,终能合为一道不平天雷,一举震醒大佛国。
回思陆孤瞻的劝说,钟思文心中悔恨,骨气己是荡然无存。他一把抱住了石刚的双脚,哭道:“不可以!不可以放他们进来!他们比野狗还能吃啊!”
蝗虫过境之处,猛虎狼群退避三舍,饿鬼无地可耕,无饭可食,遂只能煮草为米,捡梗做肴,等吃到寸草不生之时,先吃过路商旅、后吃隔壁四邻,最后易子而食。如今来到霸州城,却是什么个了局?想起一家老小还在城内,钟思文悔不当初,已是泣不成声。
听得对方以野狗二字相称,石刚不由叹道:“总兵大人,您别瞧不起他们,人家不过肚子大,其实食量哪里比得过你呢?”钟思文闻得此言,只是愕然不解,石刚大手伸来,用力拍了拍斯文脸颊,摇头道:“要让你这三八蛋好吃好喝,让你十个八个老婆安心下蛋,咱们一年少说得耗掉十亩良田、屠宰千只鸡鸭,三节加菜进补,还得砍掉百头牛羊……”
“阿弥陀佛……”剽悍脸庞垂首下望,露出难得的怜悯之色,合十道:“宰了你钟思文一家老小,鸡鸭不必变鱼肉,畜生们会感激我的。”
死不可怕,死得尸骨无存,沦为茅坑大粪,那才是最最让人寒心之事。钟思文趴地惊叫:“不要!不要!我不要被吃!”耳听钟思文哭叫不休,石刚却也没打开城门,听他笑道:“好啦,吓吓你而已,瞧你怕的。”钟思文大喜过望,正要答谢,却见石刚俯身过来,含笑道:“来,赶紧替灾民修书一封,要保定军马打开关隘,让他们自己去找吃的吧。”
保定关隘一开,道路尽头便是北京,届时一片鬼海淹没良田,直隶省境也不成为炼狱?钟思文不敢设想后果,尖叫道:“不行!别把灾民送入北京!他们会吃人的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正哭叫间,胸前衣襟一紧,双脚赫地离地。眼前缓缓靠来一张虎面,森然道:“你要这些人怎么办?”
猛虎额上有个“王”字,这人额上却有个血红的“罪”字,钟思文两脚离地,胸腔紧缩,一时喉头出气多、入气少,随都要断气。
“传话给杨肃观。”魔眼冒出凶火:“佛国不能只有天女散花。”
不收大肚饿鬼的大佛国,会见到老子的大慈悲……
比弑师弑父更大一百倍的……
大慈悲……
砰地一声,魔爪松开,钟思文滚跌在地,忍不住放声大哭。
襄阳大捷,却换来了霸州大劫,靠着怒苍三千猛士声东击西,百万饿鬼即将化整为零而来,北京虽然繁华富庶,却耐得住几只蝗虫?西北灾祸即将蔓延,钟思文内心疯狂呐喊:“太师!太师!魔王来了,您快快来解救我们啊!”
第六章修罗天之罚
更新时间:2005…7…27 7:00:58 字数:23545字
第六章 修罗天之罚
“快!快!快!”大库房里,罗摩什又跳又叫,像是监工的卒头,他伸手往一名属下脑袋一拍,喝道:“云南土司好了没!”
“好了!好了!”属下慌张忙乱,急急将笔杆放落下来,手上没端来吃食,却送来一本簿子。眼看墨色雾自未干,罗摩仆赶紧翻开内页,急急呼气来吹,他见身边众人呆立不动,霎时怒声厉喝:“去把本子排好,一会儿大掌柜就来视察了!”
忙碌半天,远处脚步声响起,长官已然驾到。罗摩什行色匆匆,忙将本子扔给属下,自到库房门口守着。天日虽冷,兀自满头冷汗,就怕耽误了期限,那可大大麻烦了。
啪啪……过了很久很久,又有一记脚步轻响……啪啪……啪啪……
侧耳再听,脚步声没了,光头上却传来一阵冰凉,罗摩什吊眼来望,但见一只玉白手掌轻轻摸上脑门,在光头上轻轻敲了敲。
“有人在家吗?”优雅的嗓音响起,罗摩什赶忙直起身子,陪笑道:“在家、在家。”
催魂判官来了,他英俊也阴森,英明神武也阴魂不散,他是天下排名第一的特品怪胎,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大掌柜”啊!
正统朝复辟十年,别人老了,这人却是老天爷情有独钟的宠儿,别人岁月染白头,刀刀刻年轮,一刀一刀,乱七八糟,老天爷却只送给大掌柜一幅短髭,横在那红润如玉的唇上。
漂亮的短髭修剪合宜,向来属于大人物,江充留过,卓凌昭蓄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轮到这家伙了。看他轻抚唇上短髭,那模样让他更加稳重、更加精明、更加位高权重,也更加像是大魔头……江充与卓凌昭合而为一的……
“启秉大魔……大……大掌柜!”罗摩什躬身拱手,险些说错话了,他双手贴紧裤缝,大声凛答:“各行省土司、州县衙门帐本,全都妥善了!还请大掌柜过目!”
这日一早天没亮,三十六岁的“大掌柜”精神奕奕,一大早便来库房视察了。
大掌柜脚步轻缓,来到了一叠本子前,他提起玉白的手指,朝面前的帐本点了点,问道:“北直隶?”罗摩什慌张地道:“嗯……是……喔……不是……”他运起毕生功力,捧起了一叠八尺来高的簿子塔,摇摇晃晃,轰然放在大掌柜脚边,喘道:“还有这些……
北直隶衙门多,六部五院、内宫外廷,加起来才是北直隶的。“
每年此时,罗摩什都要陪在大掌柜身旁,一同巡视那堆如山高的帐本,没法子,罗摩什职司府库,他是客栈的六当家,专来管帐。
所谓的管帐,那可不是笑死人的闲差,而是真正的明细簿记。叠起通天高、铺地四面广,西起朵甘,东至琉球,北起建州女真,南至川滇黔三土司,举国上下的帐都在这儿查完。自宋代出了一本“神宗会计实录”之后,这套查记手段便一路流传下来,遇上精明若鬼的“大掌柜”,他可爱死了。
罗摩什口中呕呕,不停泻出一夜未眠积下的晦气,大掌柜倒是神清气爽,沿途视察,只见山东江西、河南湖北,各地帐本排立在地,宛如群山之海,他拍了拍罗摩什的肩头,微笑道:“辛苦你了,六当家不愧西域出身,果然精于算术。”罗摩什垂手答谢:“多谢大掌柜赞誉,本分而已。”大掌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走到小山般的帐本旁,随手翻了翻,问道:“军部的帐本呢?”罗摩什急忙取过一本薄薄的册子,送到了大掌柜的手中。
无论是五辅还是六部,每个官衙门都缴了厚厚一大叠帐本,不过军部就是不同,每年送来的帐册都这么薄,“五军大都督”最能干了,薄薄小小的册子中,总能记载百万军卒的配给粮饷,干净俐落最清爽。正陪笑间,忽听大掌柜轻轻咳了咳,低声道:“取算盘来,我要对帐。”罗摩什早有准备,当下从怀中取出一只红木算盘,又取过朱砂笔,一并交到了大掌柜手中。
劈劈啪啪、啪啪劈劈,大掌柜坐了下来,一手算盘一手笔,点批挑阅之间,已然开始查对。
玉白的手指翻动如电,区区十九页帐本如烟飘过,在一目十行的大掌柜眼中,十九页等于常人的半页。一众帐房满心推崇,都在瞧着大掌柜的手段,一时惊叹四起。
每回目睹大掌柜算帐之时,罗摩什必然生出一个疑问,这人还是书生吗?
书生出身科举,都会吟诗作对,大掌柜考中了进士,理当读过四书五经,可罗摩什没看过他作诗,只看过他记帐。每回见他一手拿着朱砂笔,一手闪电般拨着算盘,罗摩什总会心生疑问,这个人到底还算不算儒生?或是说,他到底还算不算“大人物”啊?
大掌柜喜欢作帐。过去江太师虽也精于此道,可他不会亲力亲为,大掌柜却不同,他喜欢簿记、喜欢算帐,遇到这种干系风宪的大事,他从不假手他人,他谁也信不过。
也许……这就是江太师输给大掌柜的原因,而罗摩什也付出了他的代价,在这十年里夜夜秉烛累牍的结果,非只耗尽他的目力,连那“幽冥玄指”也回归幽冥,以前戳得爆一块砖,现下除了假帐以外,真不知自己还戳得破什么。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差堪安慰的,只有儿女多了。江太师死的那一天,罗摩什看破红尘,决定还俗了。
越来越俗的罗摩什,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大掌柜也已对完了帐本,他翻到了最后一页,眼前现出了整齐划一的数字,读作“九百五十万两银”。
没有一点零头杂乱,九百五,大都督无愧是本朝第一号的起义大臣,漂亮的数目显出了军纪森严,凭着深厚交情,为了爱护“大掌柜”的目力,他才缴来薄如蝉翼的小册子。
想起“纸短情长、义气深重”这八个字,罗摩什内心更加感佩起来了。
大掌柜招了招手,问道:“是这个数字没错?”罗摩什干笑道:“没错,小人加过了。”大掌柜以手支额,沈声道:“冲销签函何在?”罗摩什道:“参谋说全部遗失了。”
大掌柜点了点头,低声又问:“单据誊本呢?”罗摩什道:“被怒苍贼匪烧毁了。”
啪地一声,大都督送来的帐本飞上了天,落到小山上去了。大掌柜无言无语,窝回他惯常算帐的太师椅里。以手托腮,模样有些像打盹,又有点像沉思。罗摩什守在一旁,问道:“大掌柜,您还要看别的衙门帐么?”
玉白的手指摇了摇,大掌柜不急,罗摩什也松了口气。
厚得压死人的帐本,纵使一目十行如“大掌柜”,也还是得在寒冬冷夜里拿起冰算盘,一路从小年夜拨到元宵夜……纵使双目发红、头晕眼花,气得他拿出那套传说中的“六道轮回”,他还是仅仅能把帐本砍得稀烂,却也找不出府县衙门的个中奚窍。想到这儿,罗摩大师忽然有些庆幸,他只是小小的六帐房,可不是什么大掌柜。
小年夜的下午,窗外雪花纷飞,库房里静谧无声,只见“大掌柜”轻轻托着他那秀气的下颚,好似在闭目养神。罗摩什一旁守着,却也不免哈欠连连。连着两个月耗费心神,加上昨晚一夜没睡,此刻自也想早些回家睡去。
明日便是除夕了,大掌柜万一睡在这儿,任谁都回不了家,众下属满心催促,都在盼他早点醒来,早些离开。
正想法子叫他起床,忽听叩叩声响,库房开启了,回头望去,一名蒙面人躬身而进,正是客栈豢养的密探。看他手持机密文书,想来有什么要紧公事秉报。罗摩什心下一喜,正要伸手来接公文,那密探却摇了摇头,迳朝文书弥封处点了点。
手指落在圆圆的东西上,罗摩什低头下望,见到了一只龙形图徽。
“四爪金龙印”,这是军部送来的消息。
客栈列层分级,大掌柜统帅天下万物,无论大小公事,于他都不算机密,其余六名帐房彼此间互不统属,各有所司,机密公文却也不能任意翻看。罗摩什自知地位与二当家天差地远,赶忙退开一步,干笑两声。那密探捧起密件,跪于脚边,悄声道:“启禀大掌柜,襄阳城回来的军情。”
此时怒苍贼匪全力开打,一路从荆州杀向襄阳,此刻送来加急密件,大战结果必然分晓。众人听得紧急军情来报,无不屏气凝神,全都安静下来了。
大掌柜好似睡眼惺忪,直至探子把话说了第二遍,方才睁开了眼,接过了公文。
府库一片噤默,俱在等候“大掌柜”拆封批示。他瞄着“四爪金龙印”,拆也不拆,读也不读,批也不批,迳自扔到公文堆里上了,刚巧不巧,恰恰压在大都督送来的帐本上。
既是飞鸽传书,军情必然十万火急,大掌柜居然不看不批不理睬?众人望着那高如小山的公文堆,都感目瞪口呆。那探子不敢多话,只得叩首三次,便自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密探已然走了。大掌柜再次闭目养神,鼻息沉沉,竟然又睡了。库房里静得怕人,罗摩什与属下面面相觑,却都不知如何是好。
正想找机会尿遁,忽听脚步声阵阵响起,又有人过来了。众人回首去望,来人却又是那蒙面密探,罗摩什不知此人何以去而复返,皱眉便问:“不是才送过文书么?怎又回来了?”那黑衣人微微一愣,奇道:“回来了?我什么时候来过了?”
罗摩什睑上一红,先前密探的口音是西北腔,这人却是江南嗓。此黑非彼黑,原来这位蒙面人不是方才那条黑狗,而是一只黑猫。罗摩什咕哝一声,正要接过文书,那密探却不给他,只伸出手指,又朝弥封处点了点。
火漆印记,四四方方,却也点出了来历,这是四当家的“黄金指环”。罗摩什大惊之下,急急让到一旁,那密探单膝跪地,又将文书呈给大掌柜。
罗摩什心下紧张,四当家职责重大,此番南下护卫那柄鬼东西,想来战况凶险。“魔刀、勇剑、圣光”,为了那柄刀,朝廷十年来耗费百万两白银。现下金凌霜若有什么不幸消息传回,必是震动人心的大事。罗摩什暗暗发愁,他与金凌霜算是老相识了,彼此虽没什么交情,但前朝老将死一个少一个,不免兔死狐悲,转眼又要过年了,只盼事情俐落,别要出了乱子。
玉白的手指接过信封,大掌柜举手一看,一见是四当家送来的公文,再次不拆不读不批示,迳把信封抛上了公文堆。
快垮了……罗摩什望着通天高的公文帐本,只感骇然,大掌柜举止莫测高深,好似要瞧瞧公文能积压得多高,硬是不睬。罗摩什吞了口唾沫,正想出言探询,忽然之间,便又闭上了嘴。
管他的……这人可是“大掌柜”啊……连江太师也败在他手里,自己还怕什么呢?
大掌柜生平缜密,绝不出错,他不像江太师一般说学逗唱,大掌柜的话很少,一旦开口,上下凛遵,一招使出,众皆惊服,比起前朝厂卫,“镇国铁卫”更干净、更廉洁,更噤若寒蝉,也更唯命是从。
唯命是从的意思,就是不可胡思乱想。有诸葛亮当老大,自己何妨做傻瓜?就算“大掌柜”脱裤子放屁、穿裤子拉屎,大伙儿也不该多问一句。因为“上头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一些大道理在内,只是自己这个白痴琢磨不出而已啊!
江充在上,满朝尽成安道京,有口无手;大掌柜指挥,朝廷便多了一堆帅金藤,有手无脑。
总而言之一句话,地狱一共十八层,大伙儿还没逛完啊!
正乔装哑巴间,“大掌柜”轻轻打了个哈欠,终于站起身来,想来要走了。罗摩什大喜欲狂,自知可以回家泡热澡,他痀偻着身子,大声道:“恭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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