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厮杀场面,这娟儿却似失心疯一般,只想飞蛾扑火,琼芳死抓着她,娟儿却是挣扎不止,两人一个推,一个拉,便从小山丘上往下滚落,直直坠入了战场之中,三棍杰与宋祝两人慌声大叫,便也穿过栅栏,急急来寻。
琼芳与娟儿滚入草丛,眼见好友举止异常,琼芳喘息不已,奋力抱住她,厉声便道:“定神!你到底想做什么?”娟儿放声大哭:“走开!我好想师父、好想阿傻!别管我!别管我!”
琼芳“氨了一声,已然懂了,原来如此,两人相识十年,头一回见她哭泣,原是为了这个情由。
“御赐凤羽”唐士谦,怒苍山第二把交椅,人称“青衣秀士”。这位惊动正教的术士不是别人,正是昔年九华山掌门,也是眼前这位少女的嫡传亲师。
娟儿痛哭不已,趴在好友怀中啜泣,琼芳听她哭得辛酸,正想出言安慰,惊见眼前火把映照,亮晃晃的刀山枪海朝草丛缓缓行来,看旗帜上绣“西三路”,瞧来绝非朝廷兵马。琼芳生平第一次与逆匪当面遭遇,全身不禁发起抖来了。
猛听号角鸣响,敌军已然察觉自己,黑影滚滚,不知有多少人,琼芳惊惶大叫,眼看己方阵地约在背后数百尺,此刻要想生还,只有急速逃回去,她拉住了娟儿,全力朝小丘奔回。
嗖地烈风扫来,背后大刀横斩,却是朝自己身上砍来,若要中实了,恐怕不是断成两截,而是给厚重的刀刃撞死。琼芳心里慌张,只得提起铁扇去挡,当地巨响传过,这铁扇乃是精钢铸造,不虞毁损,只是对方大刀委实沉重,手腕剧痛之下,再也握不住扇柄,护身兵器竟已落地。
风声飕飕,大刀震落了铁扇之后,瞬间加力,直朝琼芳的脑门砍下。双方无冤无仇,对方却如此凶暴,琼芳虽曾行走江湖,却末见过这等无端仇杀,一时只能抱头尖叫,坐以待毙。
当地一声巨响,长剑横空,架住了来袭兵刀,出手之人却是娟儿,她将琼芳护在背后,眼中强忍泪水,喊道:“不准碰她!不准!”敌将安坐马背,黑暗中瞧不清面貌,看他一言不发,只是加力砍杀,手中大刀居高临下,不住加力,娟儿虽然轻功高绝,但敌阵之中如何得用?手上长剑更被巨力震得歪曲扭折,琼芳从怀里拿出火枪,喊道:“娟儿!我来帮你!”
正要开枪,猛然间天摇地动,夜空里飞来一物,霎时间鲜血四溢,洒得双姝满面都是,面前却是一块惊天大石,竟活活把敌将压成肉饼。双妹还没来得及掉头尖叫,身旁炮弹炸开,正正打在身边二十尺远近,震得双耳几欲聋聩,二女震骇之余,只能相互搂抱,大声痛哭。
“杀啊!”旷野里一路朝廷军马赶来了,全力与逆匪周旋厮杀,肉搏战血淋淋地开始。
双姝相互扶持,在战场中拼死奔逃,杀声盖住了双耳听觉,正前方却又满布火光,琼芳根本不能辨别敌我,一时只是哭叫不休,大声道:“告诉我?这就是前线么?”
江湖的拼斗与这儿相比,仿佛是儿童的戏打。眼前这些人脸上满布仇恨怒火,彼此不管是否相识,见面即杀,没有招式,没有规矩,四处可见全是人头满天,残骸遍地。弱的、小的,在这里只能死,只要摔倒地下,瞬间便给站立的一刀捅死,而那站立的兵卒,又给魔龙般的骏马吞噬……
没有感人肺腑的诀别,也听不到挥别妻小的遗嘱,死者中刀之后,喉头哼出嘎啊啊地怪声,瞬间又给凶嚎怒喊所淹没,连哭声都无能发出……
琼芳惊吓过度,不能言语,反而娟儿给刺激之后,脑子已然清醒许多,大半时候都靠她保着琼芳。两人靠着长草掩护,一路伏地爬动,美腿嫩手都被干草芒剌割伤。好容易见了小丘,已近己方阵地,正想一鼓做气冲回去,忽听战场上传来阵阵欢呼,好似有什么变异,双姝心下害怕,偷眼回望,只见遍地死尸中,一辆高耸城头的云梯车穿过火海,一员威武大将站立车顶,扬鞭指挥,众匪群起欢呼,呐喊如雷:“小吕布!小吕布!”
娟儿听得这三个字,如中雷击,她满面泪水,痴痴望向云梯上那位高高在上、器宇轩昂的大将,但见他取起长矛,用力抛掷,黑电也似的飞影直直射向城头,须臾之间,矛头刺穿高悬巨匾,“荆州城”三字轰然坠落,竟被长矛戳落下地。众匪士气大振,喊道:“下来了!下来了!”
霸王气势,睥睨城头,小吕布气运丹田,嗓声连过数里,浑声道:“弟兄们!今日夺下荆州!为襄阳之战铺路!”敌军欢声雷动,炮声炸响,“小吕布”提鞭半空虚打,啪地一声亮响,听他纵情呐喊:“推!推下荆州、攻占中原!打!打下城头、杀敌万千!”
云梯车缓缓前行,无数士卒冒死拉动绳索,霎时同声高歌: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两;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杀牛羊,备酒浆,早开城门怒一场,怒苍入城不纳粮!”
歌声悲愤,隐带激昂,却又夹杂着无数哈哈大笑,让人倍加骇然。终于轰然大响,云梯已正正架上城头。“小吕布”提声高喊:“天下义士听命!不当差,不纳粮,好酒好梦睡华堂,痛痛快快怒一场!”方天画戟砍过,连杀数十人,纵声喊叫:“全军进城……劫掠荆州!”大批反贼一个个爬上城墙,全数殊死冲锋。“小吕布”守护云梯车,更是见人即杀,凶勇无比。
战况急转直下,荆州守将急急调出“八牛火弩”,箭头点燃,火光影动,直朝云梯车射去。
这弓箭号称千斤之重,张弦需百人合力,又称“三弓床子弩”,只要一箭正中,便能射翻云梯车。那“小吕布”一马当先,画戟打出,狠命去砸火箭,粗大如柱的箭杆受力挥打,已然射偏,但巨力传到,也将他震得蹒跚欲倒,整辆云梯车受了猛力,登时倾斜摇晃,大批步卒便坠落下去。
“小吕布”全身着火,口中却在哈哈大笑,形容如同癫狂,左右解下水囊,纷纷朝他身上浇灌,他都置之不理,只昂首大叫:“破城!攻破荆州城!西路军加把劲儿!第一个踏上城头!”
城墙敌将毫不气馁,也是高声回应:“烧死他们!来人!全军准备火弩,烧掉云梯车!”
“疯了……全疯了……”
东门坍塌,守军一个个殊死抵抗,竟无一人投降。西门占了上风,火弩把云梯车射翻,摔死了上千敌寇,那些惨死的将士却还在哈哈大笑。眼看“小吕布”一脸亢奋,率着属下冲向城头,分毫不在乎性命,琼芳颓然无语,她抱住掩面痛哭的娟儿,也已怔怔坐倒在地。
打仗的人疯了……看戏的人也疯了……她怔怔望着敌我双方,眼前那厮杀怒号的斗场如同地狱,却也如同天堂,让英雄们一个个哈哈大笑,然后纵情自焚,惨死沙场之中。只是这场战究竟是为什么?为了君?为了民?还是为了什么伟大崇高的东西,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抚着娟儿的秀发,泪水不自觉地落下……
陡然间,一声长啸破空而来,好似石上清泉,登使万军心头一凉,好似一股狂风带走了沙场的呐喊杀声,这宁静来得好生古怪,仿佛哑病转为瘟疫,染伤了数万人的嗓子。
片刻之间,风声呼啸,沙场上只余那空旷悲凉的啸声,其余别无声响。琼芳茫然起身,惊见城池北方行来一只军马,烟尘漫漫中,琼芳啊了一声,低低唤道:“他来了……”
“大都督!大都督!”
战场再次爆起了呼喊,或满怀喜悦,或充满惊诧,从宁静到暴乱,那热切呐喊直似迅雷不及掩耳,瞬间把整个战场烧得火红。琼芳手拿远筒,痴痴望向那个身影,不只是她,全场数万人的目光都定在那人身上,好似他是无上神明,只有他才能终止这场无止无尽的大战。
龙手大都督,一个值得勇士追随的人,也只有他,才能为这场战争的是非做出了断。
率军远征,百匹骏马坐正一十七人,十乘十的方阵快马中,端坐着让人闻名丧胆的“一代真龙”,那面做四方的男子宽肩厚腰,身穿布衣,那令人鸦雀无声的悲声长啸,正从此人口中发出。
“龙皇动世,保国卫民的时刻到来!”一十六名属下同声长啸,大都督现身,整座城池已然沸腾。此时不需兵法,不用权谋,四方城门打开,大军杀出,城里城外全面巷战肉搏。
胜负就是荣誉,熊俊也好、灵玄也罢,朝廷每个武将都在等这一刻,盼能与宇内无敌的大都督并肩作战,在这慷慨激昂的一刻,人人都是“一代真龙”。荆州是否落陷已不再那么要紧,要紧的是自己死得其所,为百姓光荣战死,为正义二字献身,从此便能流芳万古,成为忠烈堂中的英魂。
守城一方士气大振,人人如同癫狂,攻城这厢别无二法,求胜之道唯有消灭气焰来源,全力围攻“一代真龙”!
此时此刻,城池不再是进攻标的,真龙一垮,士气崩解,荆州便要自行落陷。怒苍西路主将合力转进,全面包抄龙手大都督。
在战场万军的注视下,大都督空手离鞍,孤身翻下方阵快马,天塔般的身影大剌刺地迈步前进,看他迳朝敌军招手,似在示意对手放马过来。
正统王朝第一勇将,单挑从来不遇对手。“一代真龙”欲待以一敌众,众贼西路主将不能示弱,便由“小吕布”带领,全力合围开杀。他们不再骑上马背,高手对绝,马匹只会妨碍手脚。叛军高手如云,刀光剑影、气功飞掌,将场中的灰衣汉子紧紧裹祝
包围圈子逐步收紧,一套又一套精妙的招式施展出来,剑、拳、戟、枪、鞭,十几个沉默身影翻翻滚滚,场内爆出一个又一个火花。真龙不仅被袭,也不断反击,他的武功没有分毫花巧,拳是拳,腿是腿,一招一式直收直进,既沉且快,一会儿铁手轰然劈落,与重掌正面对决,一会儿飞脚狠戾扫出,荡开百斤金刀,雄浑内力所到之处,痛楚闷哼不绝传来。
至阳至刚的勇力,交揉敏捷无匹的脚步身法,再平淡无奇的武功,也是当世最巅峰的绝招,数十招过去,一个又一个同伴无声无息地惨死,一个又一个死士揉身再上。只是不管来了多少人,都无法伤他分毫。连“小吕布”身为主将,也是接连中掌,仅能勉强自保。而最最可怕的是,那闻名于世的龙手还蛰伏在铁套里,至今未曾使将出来……
总归一句话……
真龙坐镇在此,正统王朝固若金汤!
双妹茫然呆立,怔怔望着“一代真龙”放手大杀,过去琼芳也曾见过这位伍大都督,当时仅觉得这个方脸男子宽厚慈和,让人想不起他的五官,可现下一眼看去,琼芳却再也忘不掉他的形貌。
也许龙神属于战场,只有在修罗场上见到他,方能看到真龙的真貌……
琼芳喃喃自语,身子摇摇欲坠,突觉身上一紧,竟给人抱在怀里。她醒觉过来,赫见两旁景物倒退而过,转头看去,马背上的却是傅元影。一旁娟儿也给一人抱起,看他手提大刀,满面沉稳,却是哲尔丹。两人全力护卫,须臾间便把双姝带回了阵地。
此时肥秤怪、算盘怪、三棍杰均在马上,五人各驾一骑,全力向那小镇奔逃,琼芳想起那怪人,慌道:“那……那个人呢?找到他了吗?”傅元影低声安抚:“他应该回庙里了,我们回去再说……”琼芳受惊过度,一时嚅嚅啮啮,答不上话,她坐在马背上,耳听战场杀声远讽,回首去望,微弱天光照下,敌兵不知怎地,好似不敌早已沸腾的朝廷军马,此刻已逐步后撤。荆州守军源源不绝,朝远处山丘挺进,想来要确保今夜战果。那“龙手大都督”并不随军追赶,只昂然战阵之中,一动不动。
天色已近黎明,经过一夜血战,到底死了多少人……快要过年了,他们的家人会不会哭?
琼芳转回头来,幽幽叹息,正在此时,又听战场杀声大起,炮声不断,琼芳等人相顾愕然,不知此时战事已定,却为何另有变故?
众骑一同停下,回首眺望,但听惊惶喊声不断,一只又一只军马从山丘逃了回来,天边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偏又看不明白,琼芳再次取出远筒去看,两片西洋镜钳在竹筒两端,她稍稍转动,赫然间,眼里出现一片黑色盔甲。
青黄红白黑,天边冉冉上来了一道军旗,黑底红宇的旗帜,那是……那是……
“怒”字旗!遍属怒苍本部的总寨军旗!
来自天地杆秤的另一端,来自朝廷王法的正对面,那引得世间英雄惊惶失措、令得无数志士立誓正法的大反贼,终于要现身战场!
琼芳两手颤抖,远筒险些摔落在地。傅元影见她这等神态,便要捡起去望,便在此刻,远方传来滔天大笑,激昂的马蹄践踏,仿佛要以无比怒气踩破中州大地。
光明之所以是光明,正因世间有黑暗。怒王现身战场,真龙带来的士气全数浇熄,沸腾的热血逐步平静,化为一片冰凉冷汗。傅元影嘴角发抖,竟不敢拿远筒去看。
朝廷众将眼望西方,眼中隐带恐惧。士气即将崩解,陡听城门口传来长啸:“荆州本部军退入城中!协防军马汇聚西门!”龙手大都督一声令下,荆州大军重整阵式,严阵以待。众将官想起本朝武神在此,便算反逆魔王到来,那也未必便败,满场将帅士气一振,四方城门重新阖起,城头炮台也已填弹上膛,只等敌军开来。
傅元影惊恐不定,怒苍主力已从襄阳转来,这场战争却要怎么收场?他拉住了琼芳,大声道:“大伙儿快走!朝长江出发!”
马儿前行,琼芳也不知是兴奋,抑或是害怕,全身发抖的她,此刻却仍回眸去望。
据说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在庙堂中看过这个传闻的人物。她想亲眼目睹这个爬过九重天、坠过无边地狱的大人物,是否也如传言一般的残忍无情?她很好奇,也更想明白,当黑与白、光与影、对与错、是与非全面对撞之时,这个辽阔的天下……
会变成什么颜色?
第十章十年一觉
更新时间:2005…7…27 6:59:24 字数:22784字
第十章 十年一觉
辗转逃回到了小镇,但见庙前广场满聚逃难百姓。众百姓经历了战火,此刻若得一家团圆,自当庆贺,不幸与亲人失散的,则在四下寻爹呼娘,哭声喊声此起彼落,一片狼藉。
昨夜的脱衣候检,与烽火连天、遍地死尸相比,究竟哪个好些?琼芳一行人也没气力多想了,一路在难民潮中蹒跚推挤,回入了观音庙,筋疲力竭之余,无不坐倒在地。三棍杰埋锅造饭,打水洗脸,让众人略做歇息。
眼看怪人踪影全失,琼芳却仍怀抱一丝希望,庙里庙外找了一遍,盼他早从战场自行归返,只是回入偏殿,地下仅余一张空担架,一只翻倒空酒瓶,流洒遍地,遗渍兀未干涸。琼芳沮丧万分,回人大殿坐倒,那娟儿一脸沉郁,好似也受了什么打击,全没心思说笑,两人肩挨着肩,相依相偎,又累又困间,眼皮早已半睁半闭。
众人或倒或卧,连哲尔丹也不例外。只有傅元影仍在忙进忙出,他是此行军师,就怕战火蔓延,竟尔打到此处小镇来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安排了车马,早早启程,改转水路而去。
从荆州搭船东行,之后再沿运河北上,来到扬州之时,已是腊月二十八。时近除夕,众人虽不愿在外地过年,但总不成大年夜在外奔波,便预定在扬州留到初三,之后再行北返。
一行人唉声叹气,下了渡口,便雇车来到扬州城。时在午后时分,那知府听闻琼国丈的孙女驾临,便亲来城门迎接,甚是恭敬周到。这知府年岁甚轻,约莫四十岁上下,琼芳听他通报姓名,才知此人姓李,名如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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