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栏破损,廊柱满布剑痕,料来两大高手便是在此遭遇,之后陷入激战。
哲尔丹奔出了八十尺,那黑衣人纵出多远呢?众人察看黑衣人的足迹,算来共只六步,最后一步来到了长廊中央。这人迈步极远,区区六记步伐踩出,便能连过百尺,算来每步长达十六尺之远。
一名官差骇然道:“这家伙步伐好大,身长挺吓人的吧?”陈得福陪侍在侧,闻言便答:“是,差不多九尺高矮。”
耳听众人议论纷纷,高天威哈哈两声,便来嗤之以鼻,他转望宋公迈,笑道:“九尺算得什么?宋老,还比您矮些哪。不如您老下场演个两招,也让这些后辈开个眼界?”
宋公迈虽已八十好几,但他壮年时乃是剿匪名将,身长九尺六,号称十尺门神。以体格而论,朝廷几十年来无人能出其右。耳听高天威要自己下场示招,当下也不隐藏身手,自提了一口真气,挥手道:“大家退开些。”
“宋神刀”威名赫赫,此刻欲待试招,余人满面尊崇,各自屏息以待。
陡听嘿地一声,老将飞身跃出,第一步便踩在黑衣人的脚印上,跟着半空迈出第二步,旋即踩中黑衣人的第二记脚印,宋公迈年岁虽高,腿力仍是强猛,两步跨出,连过三十二尺,众人采声如雷,纷纷高声叫好。
正要跨出第三步,猛听喀地一声响,宋公迈脚下却已陷住了,众人探头急看,那长廊地板受力过猛,竟被宋公迈的内劲踩破,木板翻裂毁损,夹住了“宋神刀”的虎头官靴。
耳听工部侍郎提声道:“毁损长廊木板一处,银二十两。”宋公迈将脚跟提了起来,扔了张百两银票过去,淡淡地道:“不必找了。”说着朝高天威望了一眼,道:“高老,来人的身法有些……有些古怪。”高天威望向地下的凹坑破损,面色铁青中,却也点了点头。
旁观高手心下了然,倘在石子地上奔跑,“宋神刀”靠着功力深厚、身形长大,或能追上黑衣人的脚步,但来到这处木造长廊之中,却要望尘莫及。毫无疑问,那人脚下轻飘飘地,直以沙尘不起,但抬腿落足之际,却又力道万钧,足见此人下盘之稳,彷佛山岳,轻功复高,如同飞鸟,已揉轻灵刚猛两大长处于一身。武林间高人虽多,但刚者恒刚,柔者恒柔,如此刚柔并济、内外兼修的好手,说来屈指可数。
众人正自推测黑衣人的身份,忽见高天威眯起了眼,问向赤川子:“那人多大年纪,瞧得出来么?”
赤川子面色尴尬,嚅嚿地道:“这人……这人是个老头儿,武功挺有门道,若没个一甲子功力,要他怎么能够?”宋通明听那赤川子信口开河,明明毫无凭据,却把黑衣人当做了老者,他心下不以为然,双眉一轩,登时张口欲说,“老神刀”却使了个眼色,示意儿子莫要多话。
宋公迈是个老江湖,自然心知肚明。黑衣人打得大批高手退避三舍,他便只能是个老人,绝不能是个少年,否则区区一个小表威震太医院,消息传开,却要这些武林耆宿的脸面往哪儿搁去?高天威那一问,不过白问而已。
宋高二将默默无言,率领大队人马,前去拜会哲尔丹。三大高手行礼如仪,高天威虽然嚣张成性,但他自知武功颇不及此人,会面时更加不敢造次。宋公迈唤来了通译,劝慰道:“敌人练有玄奇武术,心机复又深沉,是以先生意外受袭,非战之罪,胜败无须介怀。”
漠北宗师惨败,宋公迈出口宽慰,但徒子徒孙仍是高声痛斥,极见悲愤之情。那哲尔丹本人却默默无语,听得宋神刀的安慰,只略做欠身,算是答了个谢字。
哲尔丹看似不置可否,其实双目的凶焰已替他说了千言万语。他自败给萨魔之后,早在寻访仇人下落,却都不知所踪。现下旧怨不解,新仇又添,居然有人自行惹上门来。哲尔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十年来的复仇怒火全算在黑衣人头上。只等内伤痊愈,他便要四下搜索,杀戮报复。届时中原武林连番凶杀,必起狂涛怒潮。
哲尔丹来头不小,又有蒙古大汗撑腰,谁也劝他不动。宋高二人不敢多说,当下拜别了哲尔丹,自往第三进建筑行去。那是最后激战之地,惠民药局。
惠民药局是处红砖房舍,下头盖有地窖,专用以收藏名贵药材,此际已在夜间,便由官差提灯带路,将众人引进了内院。
夜中本该幽静,那惠民药局里却是人声鼎沸。放眼望去,十来名华山弟子围在院中,各自议论。其中两名老者大剌剌地提声嚷叫,看模样一胖一瘦,便不细瞧脸面,也知是华山双怪无疑。
宋公迈借过了官差的灯笼,细细勘查,赫见地下满是脚印,当是苏颖超与黑衣人打斗的痕迹,除此之外,更见大批兵刃散置院中,一柄柄形制古怪,前所未见。高天威瞧了半晌,不由皱眉道:“贵山苏掌门不是只练剑么?怎会用这些奇门兵刃?”
陡听一人喝道:“放屁!咱徒孙掌门干啥要这些破铜烂铁?瞧清楚了,这是狗杂碎携来的家伙!”高天威听得恶言顶撞,自是愣住了。他撇眼过去,一见说话之人乃是肥秤怪,登即冷冷地道:“我留心什么?倒是你要留心自个儿的嘴,别惹来杀身之祸。”
肥秤怪还没回话。那算盘怪已然大怒,喝道:“三寸钉、谷树皮,留意自己的屁,不要薰死地下的蚂蚁了!”这段话没头没尾,着实怪异。高天威愣住了,眼珠转了转,猛地醒起对方在讥嘲自己的身材,大怒之下,眼看地下躺着一柄袖剑,顺手抄起,便要往算盘怪身上招呼。算盘怪知道对方武功高强,当下喝道:“师兄,咱们联手上!”肥秤怪抽出家伙,便要与高爵爷一较长短。
旁观众人见两边人马无怨无仇,却要为了一个屁字打杀起来,当真是无聊之至,正要上前拦阻,忽听高天威咦了一声,已然缓下手来,面上神色颇有讶异。算盘怪怒道:“高矮子!你也懂得怕啊!”
高天威心胸狭窄,秉性暴躁,绝无道理率先示好,宋公迈与此人相识多年,深知心性,当下行了过来,低声问道:“可有什么古怪?”
高天威皱眉不语,自将袖剑倒持,交入宋公迈手中。宋公迈单手接剑,剑柄入手,陡地掌心向下一沉,那袖剑竟是沉重异常。宋公迈转望地下,长短兵刃散置满地,不一而足。他沉吟半晌,只见一柄长剑倒插在地,藉着灯火去看,那剑身隐做透明,竟是薄如蝉翼,却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
宋公迈伸手握住,正要提起,猛然间听他大喝一声,身子竟是向后急仰。众人大惊之下,不知发生了何事,慌忙去看,赫见那剑刃已然爆开,竟成三段飞射而来,若非闪避得快,恐怕已刺伤了脸面。
宋神刀擦去冷汗,嘿嘿干笑:“好家伙,险些坏了我的招子。”这些兵刃形式奇异,连宋公迈这等见识都险些受伤,旁观众人无不急急避开,就怕误触了古怪机关,惹出祸事。
高天威凑到身边,低声道:“怎么样?看得出是何人下手么?”宋公迈拾起长剑,再次发动了机关,皱眉道:“这种钢丝操控的兵刃虽说形式繁复,天下却只有两种起源。”高天威低声道:“您是说刀索……”宋公迈神色凝重,附耳细声:“还有飞天银梭。”
高天威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了。宋公迈唤来陈得福,问道:“贵山苏掌门何在?老朽有几句话请教。还请他拨冗一见。”
华山掌门乃是中原武林第一等人物,这苏颖超更是琼家未来的乘龙快婿,身份说来尊贵异常,宋公迈便以“老朽”自谓,分毫不敢失礼。陈得福快步抢上,说道:“我家掌门身上受了点轻伤,现在太医院包扎,还请爵爷这儿来。”说着拱手作揖,便将宋公迈引了进去。
看宋公迈欲言又止,此事必有大悬疑,高天威等人全不如“宋神刀”见多识广,自然不敢多言,除了华山双怪犹在喝骂,场内不闻分毫声响。
众人行入药局,只见一名青年端坐堂上,头上扎着绷带,隐隐有着血迹,看面目正是三达剑传人,华山青年掌门苏颖超。身旁另有两名少女相伴,一个做男装打扮,正是紫云轩琼芳,另一位也是武林门户的执掌,却是九华娟儿。
宋公迈来到面前,苏颖超方才起身作揖,道:“门主怀凉跋涉,何以克当。苏小子愧甚。”
他虽以小子自称,但手上却大有文章,只见他双手抱拳,平举至胸,不高一寸、不低一寸,此乃“王者对揖”,不同于仰手过胸之“天揖”、亦不同于“士揖”、“旁三揖”,取意不卑不亢,委实大有学问。
这倒不是苏颖超故做姿态,江湖走动之际,掌门人一举一动,莫不代表门派尊严,苏颖超年岁虽轻,毕竟贵为华山之长,除亲人尊长之外,等闲不能以晚辈自居,否则华山满门行走江湖之时,岂不无端矮人一截?宋公迈见了这位少年掌门的礼数,自也暗赞他见识不凡,当下便以平辈之礼相见,丝毫不敢倚老卖老。娟儿新任掌门不久,不知江湖规矩,便也暗自留神,观摩方寸。
诸人行礼已毕,华山弟子便抢上服侍,一时圆桌旁各坐一名首脑,见是点苍、九华、神刀门、天将府、华山玉清观等五人,余人纵尊贵如琼芳、年长如华山双怪,却无处可坐,只能列于堂内,各站掌门身后。
诸人宽坐饮茶,略做寒暄。高天威眼神飘忽,率先破题道:“苏掌门,当时阁下与强敌遭逢,不知动手情势如何?看阁下头缠绷带,您可是……”他微笑抚掌,淡淡地道:“败了么?”
那黑衣人闯入太医院,之后大战众家高手,除哲尔丹曾与他相抗数合,其余如宋通明、玉川子、宗泽思巴,无不一战即溃,想来苏颖超也是讨不了好。众人听那高天威幸灾乐祸,一时群情耸动。
苏颖超幽幽叹了口气,替高天威斟上了茶水,道:“高兄何出此言?胜则胜,败则败,蒙家师教诲,苏某自知谦冲之道……”正要往下说去,忽听傅元影咳了一声,插话道:“掌门师侄,适才我听娟女侠提起,强敌退走之时,您正要使出‘仁剑震音扬’,可有此事?”
傅元影口称仁剑之时,更是双手抱拳,以表敬意。苏颖超大眼闪过一阵郁闷,正要答话,却被琼芳按住了手背,示意他莫要言语。一旁娟儿大声道:“那还有假么?招式还没出手,便把刺客吓得落荒而逃。”
高天威嘻嘻一笑,还想再说,却听琼芳重重一咳,道:“高爵爷,寒舍还住得惯么?”
高天威啊了一声,醒起苏颖超乃是琼芳的心上人,赶忙干笑数声,拱手道:“苏掌门神功盖世,杀退强敌,佩服、佩服。”
琼芳只想逼他封口,免得情郎再受骚扰,听他闭嘴了,当即取出一封书信,交到了宋公迈手里,说道:“烦请宋爵爷过目。”宋公迈奇道:“这信是……”
琼芳解释道:“数日之前,胡侍郎家人收到这封怪信,当时不以为意,之后太医院果然爆发事端,也许这封信便是祸首。”
宋公迈哦了一声,他此行过来,倒还不曾得知此事。当下展信颂念,读道:“令郎正堂,误跨禁界,擅闯鬼门,近有大祸秧,闻报速离京城,可免一死。”宋公迈放落了信纸,皱眉道:“擅闯鬼门?胡家这小孩儿不就是个顽皮小表么,能闯什么禁地?你们没问过他么?”
娟儿一旁听着,便答道:“问是问了,不过他不会说话了。”高天威自也认得胡正堂,不由奇道:“不会说话?这孩子伶俐得紧,什么时候不会说话了?”琼芳接口道:“据称这孩子到别人家里作客,无端跌伤了脑袋,从此木讷傻气,不能言语。”
宋公迈双眉一轩,忙道:“等会儿,这孩子到谁家作客?”
琼芳与娟儿对望一眼,齐声道:“五辅家中。”
宋公迈听得此言,竟是“啊”了一声,面色变得苍白之至。海川子满心好奇,便也接过信笺,读了一遍,听他笑道:“你们砍敛扯得太远了。我看这封信是个幌子,我瞧十之八九,定是胡侍郎与人结怨,再不便是苏掌门和人结仇,这才惹得仇家过来滋事。”
琼芳摇头道:“道长此言就不是了。且试想,倘若您与人家结仇,您会选在何时何地动手?”海川子咳了一声,还未说话,傅元影便已接口道:“我若与太医院的人物结仇,必选无人之处下手暗杀,再不济也会夜访府邸,无论如何,下手之地绝不会选在……“琼芳接口道:“六十名高手汇聚之处。“
两人你问我答,字字合情入理,登让众人称是。海川子沉吟半晌,道:“你这话对,却也不对,倘若那黑衣人真如书信所言,确是要杀掉正堂,那道理是一样的,他何不选在无人地方下手?偏来这里自找麻烦?”海川子这话点到了要紧处,琼芳也只能颔首曰是。众人猜想不透黑衣人的用心,一时纳闷不已。
众人还要再说,忽见宋公迈伸手一挥,低声道:“事关重大,劳烦取纸墨过来。老朽要确定一件事。”堂内众人心下一奇,不知宋公迈这当口却要写些什么?苏颖超倒也不多问,便请门人向太医商借。过不半晌,文房四宝一一呈上,陈得福躬身道:“仓促之际,遍寻不见皮纸,便以药笺替代。还请见谅。”
宋公迈接过笔砚,颔首道:“有纸便成。不打紧。”他提笔就墨,便在纸笺上轻轻描绘。海川子见他好似要画图,忍不住咦了一声,问道:“爵爷认得那贼的面貌?”
宋公迈并未回话,只凝笔细描,过得良久,纸上慢慢现出一幅图样,他颤抖着手掌,将药笺递给苏颖超,嘶哑地道:“苏掌门,你……你和黑衣人动手时,可曾见过这图样?”
黑衣人勇破数关,全场与他交战最久的,却只苏颖超一人,若要勘破此人身份,也唯有华山掌门说得准了。苏颖超微微颔首,取起药笺,便与琼芳、娟儿一同观看。三人交头贴耳,低声议论,肥秤怪嘻笑不绝,道:“掌门徒孙,那黑衣人可是高天威么?你快快指认吧,让大家一起围殴他。”高天威怒道:“闭嘴!”当下夹手夺过药笺,急急就首来看。
肥秤怪假意大惊:“大家快拦住他,他要把证物销毁啦!”其余众人按耐不住,纷纷过来围观,几十只眼睛同来探看,一时间东边咦一声,西边哦一记,四下都在议论不休。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药笺上绘的,却是一只大鸟。但见那猛禽昂首扬喙,双翼全展,形如大鹏展翅。众人瞠目结舌,也是不解其意。
宋公迈低声轻咳,问道:“苏掌门莫管别人,请你告诉老夫,你见过这图样么?”
苏颖超颔首道:“爵爷所料不错,在下见过这幅烙印。”此言甫出,宋公迈神情如遭雷击,登时面如死灰,废然坐倒,一旁高天威也是全身剧震,面皮竟无端颤抖起来。
苏颖超道:“当时我与此人激战,双方互居上下风,酣斗之际,此人自称其师武艺天下第一,便将上衣解下,当时他的臂膀上烧烙了这幅记号,我看得很清楚。”
宋高二老年岁相加,恐怕有个百六七十年,此刻却似三岁小儿般,两人面面相觑,四双眼皮颤抖不休,毫无言语之能。过得半晌,海川子嘿了一声,慌道:“这……到底那黑衣人到底想干什么,你们……你们说明白啊…”
众人催促不休,宋公迈却是迟迟无言,苏颖超道:“宋爵爷,大家都是自己人,您有话只管直说无妨。”宋公迈目视群宾,低声道:“诸位,你们都料错了,黑衣人要杀得不是正堂。”娟儿皱眉道:“不是正堂,却又是谁?宋爷爷可否把话说清楚些。”
宋公迈叹了口气,先朝苏颖超一指,又朝自己一指,再朝海川子指去,连着几指点出,堂内首脑人物全遭波及。群情耸动,海川子满头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