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芳不待娟儿回话,当即自道名姓:“紫云轩上琼下芳,拜见夫人清颜。”她向来先开折扇,再道字号,但此举过于无礼,在这美妇人的面前,竟然自行收敛了。
那妇人含笑便道:“原来是琼小姐,不曾远迎,当真失礼了。”她语气虽然客气,却不以少阁主相称,想来过去不曾听闻琼芳。
琼武川这些年身子不如以往,早将紫云轩大小事情托给孙女,琼芳克绍父祖基业,说来名气响亮,在京城颇有名望,哪知那美妇却似不识。娟儿知道好友讲究身份,正待解说,琼芳却拉住了她,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那美妇整理杯盘,温颜道:“两位先宽坐,喝杯热茶暖和身子。”娟儿忙道:“别忙了!我们只是顺道路过,把阿秀留在这儿,一会儿便走……”那妇人并不答应,早已行入后厨,娟儿见阿秀兀自懒洋洋打哈欠,登时瞪他一眼,森然道:“小懒鬼,怎不去帮忙?”阿秀揉着一双腿,哀哀告饶,想来玩了一整日,却是累坏了。
琼芳四下探看布置,只见这屋子摆设简单,入门处一张木桌,桌上却还搁着字画,水墨兀自未干,想来那美妇雅擅丹青,寄情书画,才到这小房舍里消磨时光。
琼芳行到画旁,低头去瞧,却见到了一幅鱼儿。
水面一泓明月倒映,渔人坐岸垂钓,一尾锦金鱼悠游水中,水上稀稀疏疏地散着几朵荷花,琼芳细细去看,那月儿映照水上,彩晕随波颤扩,散做一抹银黄。红锦金鱼则是悠然自得,脸上好似带着笑,望来童趣可爱。
琼芳出身京城世家,自也学习丹青,虽不怎么精到,眼光还是有的。她见图墨或轻或重、顿挫不一,却透出一股秀静。她含笑赏析,鉴读题辞,低声道:“小小鱼儿过钩钩,西江月,俺凉舟,悠悠漫漫,篓了清风,笑碧波无浪,叶伴蛙友,花满池塘得自由。”那字迹圆润劲拔,半草半楷,墨色犹新,琼芳低头咀嚼文意,心道:“鱼儿过钩不吃,虽在小小池塘里,却能自在。作画人自比若愚,此乃隐士之风。”
她怔怔出神,正想问,忽见桌面虫蚀朽旧,桌脚处却颇新亮,好似新钉补修,琼芳心下大奇:“这桌子早该扔了,堂堂官家夫人,何须如此寒酸?”寻常官家便算节俭,却也没听说这般作态的,她满心好奇,便来探问阿秀口风,道:“你娘常来这儿么?”
阿秀早已躺在炕上,他大刺刺地卷着毯子,脑袋枕在娟儿的大腿上,哈哈笑道:“常来啊,一个月四五回吧。”娟儿拧了拧他的小鼻子,啐道:“没大没小,和大人说话,坐直身子。”那炕正对房门,上铺暖席,阿秀大大开腿,正对着琼芳,模样难看至极,他脸着鼻孔,哈哈笑道:“谁理谁啊,娟姨也是小孩,啦啦,来唱儿歌。”
得意洋洋,便听后厨传来一声咳嗽,道:“阿秀,过来。”那声音秀气文雅,于阿秀却如闪电劈雷,他嘴角发颤,当场两腿一并,把鼻屎塞回了鼻孔,自作天真乖孩儿模样,蹑手蹑脚地去了。
琼芳心下不解,那美妇官宦人家,若想吟诗作画,怎不在家里书房为之,却要来这处市井之地?她见那木桌有张抽屉,自也不好贸然开启,美目流转间,赫见桌下有些杂物,当下玉足略伸,将桌下物事踢倒,假意啊了一声,自行弯身蹲地,趁机去看。
地下搁着些一箱箱活字版,旧书典籍一捆捆扎起,整整齐齐放在桌下,却给自己踢散了。看书背上书名不一,下方却都印有“书林斋印行”五个小字。琼芳醒起那美妇的家世,微微颔首:“这是她父亲的东西。”她悄悄将书本放回,正挪动间,却又在桌下看到了一柄剑。
她低垂凤目,凝神去望,那剑身约莫四尺,通体黝暗,如同一根黑木,剑鞘并无镂刻花纹,不似古物,再看桌下物事满布尘埃,那柄剑塞在内里,却不见一点灰,模样大为不称。
琼芳心中暗暗起疑,那美妇斯文温柔,绝不可能身怀武功,房内怎会有这杀气腾腾的东西?要说是玩赏假物,却又不似。她越看越奇,便将长剑拾起。
剑柄入手,玉臂不由自主地垂下,琼芳心下大惊:“这剑好沉!”实在按耐不住,刷地一声,便将宝剑抽了出来。
剑刃出鞘,璀璨闪亮,一时流光眩目,仿佛斗室里现出一个大池塘,映得波光点点。手上非但是柄真剑,还是柄锋锐无匹的宝剑。琼芳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这兵器是何来历,居然宝异若此。正看间,却听一声惊叫:“芳姨!放下那柄剑!”
琼芳不及回应,背后阿秀已从后厨奔出,他直直跑来,朝琼芳身上一推,大声道:“放下这剑!我娘不喜欢人家碰它!”阿秀高声呐喊,琼芳自是尴尬,正慌间,背后传来柔声:“阿秀,不得对客人无礼。”琼芳转过神来,那美妇已然煮好了香茶,回入房来。娟儿见琼芳闯祸,赶忙站起身来,从她手中接过长剑,回入鞘里。
那美妇见娟儿双手捧剑,眼光四下探看,似不知要收于何处,当即伸手微笑:“来,把剑给我。”娟儿知道琼芳面子薄,便替她道歉了:“真是对不住,冒犯您了。”
那美妇微微一笑,却也不见得生气,只从娟儿手中接过长剑。她捧起长剑,霎时双手环合,将那剑紧抱怀中。琼芳看得明白,在那刹那之间,那美妇眼眶竟似湿红了。
琼芳暗叫不妙,自知这剑必有重大来历。她明白自己闯祸了,赶忙吐了吐舌头,眼望地下,歉然道:“阿秀,你来。”芳姨顾左右而言他,小阿秀立时知觉,他有意移转众人注意,当即一个筋斗翻出,喊道:“呀呼!芳姨传唤小人,可是要打赏钱么?”
琼芳颇为感激,朝他脸颊上香了香,道:“没错!正是要打你赏钱。”阿秀故做惊诧,道:“怪怪隆地东,给毒蛇咬了,需要解毒啦。”说着朝娘亲跑去,喊道:“娘!香一个解毒!”
众人给他这么一闹,无不笑了,眼看那美妇搂着儿子,琼芳自是松了口气,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忙朝娟儿望去,眨了眨眼。
二女正待起身,忽听打门声响起,又有客人来了。此间并无男子,也不好让那美妇应门,琼芳咳了一声,正要越徂代庖,那阿秀已然跳了出来,粗声道:“外头是谁!报上名来!”正得意间,耳朵已被阿娘拎起,正叫疼间,听得门外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喘声道:“请……请问紫云轩阁……阁主,可……可是在这儿……”
阿秀耳朵发疼,哎呀一声,道:“在这里……在这里……”琼芳听是来寻自己的,赶忙起身,打开了房门,只见门口一名男子满面惊慌,却是华山弟子陈得福。琼芳奇道:“怎么是你?”
陈得福气喘吁吁,道:“我听伍家小姐说五辅公子和您一块儿,就跑到五辅家中去找,那杨二爷说小孩子溜了不在家,指引了这个房舍,我实在急,不等他过来带路,便……便……”
琼芳听他语无伦次,不由皱眉道:“便寻到这儿来了?这可是别人家里。有甚大事么?”陈得福吁了口长气,喘道:“太医院出事了……您……您赶紧去看……”
娟儿笑道:“宋通明醉酒了?是不是?”双姝相视一笑,蒙汉两国高手多是粗鲁之辈,饮酒吃饭时兀自粗话满嘴,言语若是不和,不免打了起来。却听陈得福道:“不是、不是,和宋少主没半点关系。是外头闯入了怪人,一路打杀进去……”
娟儿与琼芳对望一眼,两人都感纳闷,同声问道:“怪人?”陈得福喘道:“那怪人好生厉害,从大门一路杀进去,没人挡得住他一招半式,先是打翻了赤川道长,后来宋少主也给他折断手腕……”
听到这里,两名少女已是大惊失色,以宋通明的豪勇蛮力,世上居然有人能折断这大熊的爪子?娟儿不待听罢,慌张便道:“说不得,赶紧走!”不及向那美妇招呼,便要直奔而出,琼芳将她一把拉住,沉声道:“别忙。”她大大的眼瞳转了转,对方武功如此高强,自己便算与娟儿急速赶去,那也派不上用常她略略思量,当即问道:“对方一共来了多少人?”
陈得福面色惨白,低声道:“一个人。”
娟儿悚然一惊,怔怔地说不话来。琼芳却只点了点头,低声道:“杀手到了。敢情那封信是真的。”娟儿醒悟过来,不由大惊道:“你是说……你是说……这人是冲着胡家公子来的?”
琼芳却不多言,只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交到了陈得福手里,嘱咐道:“宋神刀与高天将在我家作客,你拿这玉佩去紫云轩找傅师叔,他自会安排接应。”火烧眉毛,情势当真危急,陈得福慌忙接令,全速朝门外奔出,琼芳忽地醒起一事,赶忙道:“等会儿。”
陈得福慌道:“还……还有啥事?”琼芳嘱咐道:“千万莫嚷嚷,别让我爷爷知道此事。”
眼看陈得福飞身离去,琼芳望向娟儿,低声道:“你姊夫人在京城么?”娟儿与姊夫久未见面,却也不知行踪,只得蹙眉摇首,却听那美妇道:“定远人在襄阳前线,过年时才会回来。”
琼芳扼腕不已,娟儿的姊夫威名赫赫,曾以单骑杀退万军,力保天子性命,无论战场杀人,抑或是单打比武,均称当今第一武勇的神将,只是这位绝顶高手此刻不在京城,再想也是无用,当即道:“事不宜迟,咱们先过去察看,别让胡侍郎夫妇有甚意外。”
娟儿点了点头,第一个奔出,琼芳却显得镇静,她先向那美妇致谢,又与阿秀道别。那美妇颇见关心,忙道:“究竟怎么回事?需要我帮忙什么?”琼芳微笑道:“夫人放心。天下虽大,却还没有事情难得倒琼家。”
这是豪气干云的话,确实琼芳也有这个自信。她低头望向那美妇怀里的宝剑,心头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好似拔出那柄剑的时刻,无心的她已然开启天地玄关……那滔天巨浪即将朝北京扑来,随时要淹没她熟知的一切……
第五章天外之人
更新时间:2005…7…27 6:57:01 字数:18015字
第五章 天外之人
“颖超啊,打架的时候……”景泰三十年,天下第一笑问徒儿:“脑子里该想什么?”
“杀!”十四岁的少年血气方刚,他手握剑柄,猫儿眼瞳收缩,慑出了杀气:“打架的时候,当然要想杀死对方!”
“哎呀哎呀……”宁不凡拼命摇手:“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打架的时候不可以想这个。”
“不杀他?”杀气消褪,猫儿眼瞳孔放大,成为宁静的一片镜湖,听他纳闷问道:“难道要帮他不成?”
“对了对了。”宁不凡嘻嘻一笑:“真不枉你的好资质,咱们就是要帮他……”要帮他想,想他少了什么、缺了什么……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咱们要诚心诚意,设身处地为人想,想出他缺什么、少什么,再用心帮他矫治,唯有这样……人家的武功才会进步,日后再出手较量,他的性命才会保全唉…
嗖,对方的长剑飞来,逼得苏颖超急速闪开,险些滚跌在地。刷,旋转成盘的剑刃劈来,差点把自己的脑袋砍掉。
苏颖超不断闪躲,一颗心却活泼泼地,只在思索黑衣人的剑法。
面前这人身长九尺,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他非但高壮,还极为敏捷,手上那柄剑由钢丝相连,组为三段锋刃,右手使剑,左手控线,杀招方圆几达一丈。这样的剑不算绝快,却很古怪,力量沉重,却很灵便,时时上天下地,时时旋转如盘,让人目眩神驰。
他缺什么呢?寻常人右手使剑,左手便有空门,长剑斜劈,腋下便出空隙,可这人出招时灵动变幻,那剑刃并非直进破空,而是无止无尽地转换方位,靠着左手操控,三段剑刃矫若灵蛇,破绽全被补去了。
怎么办?敌人左右两手相辅相成,几无破绽可言……
师父……对不起你,我也许要败了……
黑衣人毫不放松,猛见他左手一放,钢丝瞬间松弛,三截剑刃回旋不定,便朝苏颖超的长剑飞来,钢线随时要缠住自己的剑。智剑讲究灵动,最忌讳与敌手兵刃相交,届时力大者胜,高下立判。
当地一声,长剑已经被扯祝这黑衣人力大无穷,连宋通明的蛮力也难以相抗,苏颖超体型如同常人,自是难以抵挡。果然给大力一拉,脚步跌跌撞撞,更见蹒跚之态。
一声呼啸,黑衣人左手急拉钢丝,蛮力发动,苏颖超连人带剑摔跌过来,黑衣人右手旋绕,三截剑锋瞬间转向,转朝苏颖超身上杀来。他不只要夺过长剑,他还要人家的性命。
长胜八百战即将终止,在这一刻,苏颖超茫然张嘴,怔怔望向敌人的手腕,猛然间脑中电光雷闪,嘴里竟是“啊”了一声。
懂了。对方还是有破绽,左右两手相辅相成,破绽就在这句话。
眼前浮起师父的笑脸,好似听到他的谆谆嘱咐,苏颖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生死一刻,苏颖超忽然朗声大笑,黑衣人重重一哼,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手上加紧力道,更要藉着钢线缠绕,将他的长剑一举夺过。苏颖超气力比不过人家,索性将手一松,含笑道:“想要我的吃饭家伙么?来,送你吧。”刷地一声,自将长剑扔了出去。
飞刃盘旋,直指要害,苏颖超照理更要死守长剑,以图自救,岂料竟在最后关头弃剑?黑衣人也擅长此计,当即冷哼一声,看他眼力奇准,眼看苏颖超的佩剑朝向自己扔来,左手两指探出,便朝剑刃夹去。
没了长剑的苏颖超,不过是个凡人,他死定了。
堪堪便要夹中剑锋,忽在此时,原本半空飞舞的三截剑锋全数转向,转朝自己身上回戳过来。
黑衣人大惊失色,左手急忙抽动钢丝,啪地一声,飞剑回组,复为寻常利刃。身子却险些给苏颖超扔来的长剑刺中,一时手忙脚乱,狼狈无比。
黑衣人满身冷汗,急急退开,转看那苏颖超,却已笑吟吟地捡起长剑,神态从容不迫。
“左右两手相辅相成”,靠着左手控线,飞剑才能飞上坠下,如影随形。苏颖超先前与敌人的右手缠斗,打得灰头土脸,险象环生。对那偷偷摸摸置于腰际的左手,他却视若无睹、放过不攻,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何必去和右手招式白费气力,那左手才是背后主使。这只手操控钢线,发动所有绝招,自己何必比快比狠,破绽就在眼前。
刷地一剑,苏颖超直直劈向黑衣人的左侧,竟是要切下他的手腕。黑衣人急忙使动招式,飞剑旋绕,半空转向苏颖超。哪知华山掌门根本不理不睬,只是朝他的左腕猛攻。
苏颖超这招两败俱伤,以一条性命换得对方一只手腕,说来很是吃亏。只是说也奇怪,剑刃朝左腕削去,黑衣人左手被迫闪躲,钢线移位,那钢丝相连的剑峰立时慌乱转向,飞剑阵式瞬间溃决。
飞剑连线,钢丝连手,左右两手看似相辅相成,其实已成相互牵制,破绽更远远大于寻常一口长剑。胜负已经分晓了。
苏颖超微微一笑,不住削向对方左腕,对黑衣人杀向自己的招式全不抵挡,这下“智剑”专攻不守,更如猛虎出柙,让人无从逆料。黑衣人虎吼连连,索性组回了钢线,仅以寻常一口长剑模样抢攻。只是少了种种匪夷所思的杀招,又如何是“智剑平八方”的对手,苏颖超轻描淡写送出几招,便逼得黑衣人上窜下伏,辛苦异常。
苏颖超好整以暇,淡淡笑道:“朋友,你年岁很轻吧?”那黑衣人左支右拙,不能答话,苏颖超收住了剑,又道:“杀人的刺客,绝不会从大门一路打杀进来。只有血气方刚的少年,才会这般试探自己的武功。我说得没错吧?”
黑衣人听了说话,却只目光向地,默默无言之间,好似默认了。
苏颖超微笑道:“老实说,似你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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