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那女子撞在墙上,已然昏晕。
九华准掌门大为生气,戟指华山首领,怒气冲冲:“你干什么摔人家一跤?你还嫌胡家母子不够惨?你的人性呢?”苏颖超轻咳一声,低头饮茶,故做不知。那袁太医哈哈笑道:“诸君莫忧,跌打损伤,属金簇疮伤两科,下官最是拿手,再撞十次也救得活。”
胡志廉又恨又恼,恨不得往袁太医、苏颖超两人脑门各赏一拳。他双手掩面,咬牙道:“到底该怎么办?连你们这些大夫也治不了,天下还有谁能帮手?”
袁太医取出伤药棉花,自替胡少奶奶擦药,低头说道:“别急。他这病不钩两生管,你们来太医院,那是找错了人。”众人齐声道:“找错了人?”
袁太医颔首道:“当年为了六爷的病,我走访武林门派,什么崆峒武当、峨眉少林,全都踏遍了……据江湖耆宿言道,三十年前,朝廷有个死对头,练有一门针术邪功,专能封锁经脉,让人瞬间疯癫呆傻。那位六爷除了背上一处小伤痕,其余全无外伤,脑子也未受震荡,可说与令郎病况如出一辙,我思来想去,他们当是为人所趁……”这话倒提醒了琼芳,她双掌一拍,道:“胡大人,你还记得那封信么?”胡志廉啊地一声,忙道:“照啊!可别真是给人害的……”
众人想起那封怪信的内容,心下均是一凛,胡志廉看到了希望,既有人会这门武功,必然有人能解。忙道:“请大人指点迷津,不管谁能解救小儿,在下重重酬谢”袁太医摇头叹道:“这可有些难处,西天极乐世界,你要怎么找人?”众人闻言,尽皆大惊,纷纷问道:“此话怎说?”
袁太医黯然道:“这门武术很是邪恶,天下唯一能解的,唯有少林寺天绝大师一人。可那年七月初一他便已往生圆寂。”胡志廉扼腕咬牙:“这…这可难办了……”他转望苏颖超,着急道:“苏掌门,你华山可有人习练相似武功?”苏颖超摇头道:“对不住了。玉清观精擅的只有剑法,这些害人邪术,我们并未习练。”
胡志廉扼腕道:“这……看来只有去求少林寺了,我请人找灵定老方丈说,他也许会帮这个忙……”袁太医摇头道:“灵定方丈武功虽高,见识却有限,举世只有天绝一人能解。”
天绝早已圆寂,这话直如泼冷水也似。正烦恼间,忽听娟儿幽幽叹了口气,胡志廉素知九华山之能,忙道:“姑娘可有主意?”娟儿微微苦笑,只是欲言又止,过得半晌,见她摇了摇头,哂然道:“对不住,我可忘了朝廷的规矩,当我没说好了。”胡志廉空欢喜一场,自是大叹道:“娟女侠!小儿的命是拿来玩笑的么?”
眼看胡志廉一脸恼火,只在喋喋不休,琼芳出来打了圆场,道:“快别动气了,只要知道了病因,必有法子治疗……过些日子我替您打听,说不定爷爷知道什么治病妙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议论不休,那娟儿却只低头无语,似在怔怔出神……
堂内唉声叹气,苦脸相对,堂外却是热闹哄哄,只见太医院里如食堂,大院里摆了十来张红木圆桌,五十八名高手全数到齐。原来皇帝得知双方战成平局,龙颜大悦之余,便赐下御酒宴席,让众家好手吃上一顿美食。只是衙役人手不足,却不免劳烦一足少壮弟子四下张罗,权充跑堂了。
炭火锅盆热气直冒,羊肉药膳连肉带骨,端得是滋补无此。听得一个嗓音喊道:“添…汤。”陈得福提着大茶壶,四下询问。点苍门人提声呼应:“加…肉。”
药补不如食补,武人最信各类补品,寻常时便自行炼丹制药,以求功力大增。只是倒也没听说谁吃成天下第一。反倒是“赤面使君”、“黄皮尊者”、“青脸蝙蝠”等中毒外号纷纷生出。看这鲜肉以葱姜蒜三味炒过,香气四溢,再以胡麻子、五香、八角、当归、党参、黄耆等药材熬煮,大补神丹在前,正是太医精心调配的药膳,“病则怯伤,无病强身”,众家高手一心提升功力,自是慌忙去抢,汤水淋漓之余,就怕慢了半步。
晚饭时分,药膳让人食指大动!只是陈得福的食指提拿大水壶,想动也动不起来,眼看汤水倒尽了,只能哀叹几声,自行来到院外烧汤煮水,一会儿再来服侍大爷们。
“得福、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陈得福斜躺地下,懒懒地煽风加火,眼角却在瞧着远处的皇宫。上山十二年,武功练不好,剑法没根柢,再不乐天知命,又能如何?他率着几名弟子趴在地下,诸人手持蒲扇,模样懒散,各自闲聊。
此地距承天门不远,趴地远望而去,几百双鞋子来来去去,大街好生热闹,无愧是天子脚下,往来人物的脚下多也华贵,女是仕女,男是名流,绝非乡下的破烂草鞋可比。
眼前行过一双绣花锦鞋,鞋头鹅黄,里衬绒毛,那足踝好生纤细,陈得福嘻嘻一笑,色心顿起,拼命来瞧小脚脚,可惜雪白的脚背给罗袜遮住了,却是瞧之不见。
陈得福贼眼兮兮,自是瞄得痛快,他想瞧瞧女孩儿的模样,抬眼去看,赫见一名美女回眸着自己,看她俏眼颇带玩笑之意,却是娟掌门。陈得福满头冷汗,什么不好瞧,瞧到了武功高手的小脚脚,可别给活活打死才好。他舔嘴刮舌,干笑道:“娟掌门。不吃涮羊肉么?”
那女郎正是娟儿,倒也不知陈得福心思不属,只在瞅着自己的小脚。娟儿蹲身下地,含笑道:“好辛苦哪。这般服侍那帮大爷。”陈得福练剑不成,练武不就,但经理之事却颇精湛,忙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能服侍各家兄弟………低碍…”
那个“弟”字长长一声,已然魂飞魄散。原来娟儿蹲身下来,上身衣领略略前倾,贼眼只要大起胆子,便能撇见胸前的晶莹肌肤。陈得福先把双眼一闭,心中猛念阿弥陀佛,想看不敢,不看不甘,正迷魄慑魄、急于张眼去看,猛听一声清咳,一个声音笑吟吟地:“得福,真苦了你。回头叫颖超奖你些什么。”
不必去看也知是谁,眼前来了面折扇,上书“紫云轩”三字,华山日后的太上掌门驾到。看她身着男装,蹲在地下,上身衣领也颇敞倾,只是陈得福哪来的熊心豹子胆,眼睛直盯着火炉,干笑道:“本分而已,少阁主可愧煞小人了。”
琼芳收起折扇,在他脑门上敲了敲,笑道:“做人要本分,非礼勿视,别丢师门的脸。”
陈得福一张脸涨得肿了,虽给黑炭染过,兀自显出红来。眼看娟儿兀自不解,琼芳携了她的手,一同站起,笑道:“里头全是大男人,别和他们混,咱俩去街上遛哒。”
两大娘娘远走,陈得福自松了口气,心道:“好险,差点给活活打死。”他拿起蒲扇,懒洋样地煽了几煽,满心邪念中,又往街上瞧去,看看有无便宜可捡。
面前又行来一只绣花鞋,只是这鞋面广宽,肥鼓鼓地甚是臃肿,陈得福嘴角淫笑,心道:“脚肥人必肥,八九不离十,此女必是胖子。”想着想,斜目往上一看,果然太医院门前行过一名壮硕女子,后头几名丫媛家丁相随,想来八成是官宦人家的妻妾。
陈得福哈哈一笑,心道:“中!瞧我这眼光,真可练智剑了。”那女子走过之后,却又走来一双素净草鞋。此时乃是大寒冬日,身穿草鞋之人若非僧侣,必属穷困之徒。果不其然,只见一人面黄肌瘦,状似穷苦书生,一路蹑手蹑脚,泄泄沓沓,自朝街角去了。
不到一柱香时分,来来往往行过了数十人,或穿军靴,或着布履,只是多半质料华丽,想来京城富庶,富贵人远多于困穷者。陈得福煽了煽火,又见了双黑头靴,料来是官场人物,斜目去看,果然是太医院的衙役,想来是当差的过来轮值换班。
陈得福打了个哈欠,无聊的傍晚,汤水终于滚沸了。他伸了个懒腰,便要爬起身来。
正在此时,又来了一双鞋,穿在一双大脚里,只离自己七尺远近。
盎贵人鞋面油亮,辉光照人,一望便知身分,困顿人鞋头打钉,皮面破烂,也是一眼便知囊中羞涩。只是说也奇怪,这双鞋却让人猜不透来历。那双鞋灰黄黄地,前窄后宽,有些像是军靴,但质料却又不是牛羊皮革,色泽形状更不似布鞋草履,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
今日一路看来,虽见了百双鞋,却没见过这等形款,陈得福微有诧异,自然多看了两眼。
忽然之间,鞋跟处露出斑驳黄泽,忍不住让他瞪大了眼。
这是一双铁鞋,钢铁所制的大靴。陈得福歪着大嘴,慌慌张张爬起身来,他露出上下排黄齿,抬头仰望铁鞋的主人。
虽然只看到了背影,但第一个感觉是那个人很高,至少比自己高两个头。
陈得福九岁上华山时,曾经量过身长,那时他只有四尺多一些,之后一年一量,直到十八岁为止。六年来他虽不曾再测过身长,但日夜从玄关门口进进出出,难免对着门口铜镜顾影自怜一番。那铜镜约莫一丈二,镜上有一处碎裂痕迹,据说是给天隐道人打的,不偏不倚,不多不少,离地恰有七尺,刚巧比陈得福高一些了所以,陈得福明确知道自己的身长,六尺九的轻盈体态,常人六尺以下算是矮,八尺以上称得高,陈得福不高不矮,他是个一般人。
可是那遍体黑衣的背影实在太高了,陈得福必须昂首吊眼,直到颈锥酸痛,他才能看到那人的全貌,他测出面前那人至少比自己高了两个头,他该有九尺以上的身长。
九尺……朝廷武将挥舞沉重铁金刀,无不蛮力过人,这些猛将大多号称八尺身长。而长得比八尺还高的,他是第一次见到。
傍晚时分,晚霞映照,那人双肩宽阔如山,臂膀粗壮如柱,威武的身影好似天神下凡,陈得福满心好奇,他想瞧瞧那个人的长相,是否也是这般威严。
好似听到自己内心的期盼,黑衣人缓缓转过头来,朝自己斜观了一眼。而陈得福也因为这一眼而慌张退后,险些尖叫出声。
没有脸。黑衣人夜行打扮,脸面五官全藏在黑面罩之后。通体黑衣,头带黑罩,除了一双精光璀璨的眸子,什么都瞧不到。
浓黑、黝黑,连那威风凛凛的浓眉,也全是黑的。黑衣人便如挑错时辰作祟的恶鬼,本该是午夜出没的恶灵,却选在这个携来往攘的傍晚时分透气露脸,那如同服丧的打扮,更惊煞了即将过年的欢趣。
陈得福实在太过惊诧了,他必须搓眼揉睛,他要确信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还是真个活见鬼。
没有看错,也没有眼花,因为大街的老百姓开始议论纷纷,大家都瞧见他了。
那黑衣人朝太医院行去,然后在门口停下脚步,陈得福龇牙咧嘴,不知此人有何意图?他是来问诊的么?可他为何要遮住脸面?他是来送药的么?那为何要穿成这恶鬼模样?
在满街行人的惊诧目光中,黑衣人仰望天际,缓缓举起了蒲扇大的右掌。夕阳西照,陈得福凝目望去,那人掌中握的却是只茶杯。看他模样,竟似在邀老天饮酒一般。
到底要干什么?陈得福满心迷惑,还在猜测那黑衣人的用意,猛听一声脆响,瓷屑坠得满地,那茶杯已然爆裂碎散,竟给黑衣人硬生生地握碎了。铛琅声响中,一道黑影冲天而起,黑衣人形如大鹏展翅,右脚上踢,高举过顶,直向太医院的匾额破去。
砰隆大响,三道黑影飞坠下地,正中那个是人影,身旁两侧各坠下一道断裂木板,左是个“太”字,右是个“院”字,中间的那个“医”字,早成粉碎木屑,再也拼凑不全。
这简直不是人………太医院梁深门高,那匾额离地至少两丈五,可这黑衣人人没有一寸的助跑,只是凭着原地发力起跳,便如冲天炮般飞向门楣,前踢过顶,轻易便踹破了匾额。如此惊人的身手,吓得陈得福龇牙咧嘴,全身乱颤。
黑衣人解下腰间佩剑,缓缓挂上后背,开始向前行进。陈得福啊啊嘶嘎,他因惊而怕,因怕而醒,很快便明了到自己处境不善。急忙缩到火炉后头的他,立时与五六名点苍弟子相拥发抖。众人眼睁睁瞧着黑衣人跨入太医院,竟无一人敢发声示警。
吱呀!面前的铁壶已然沸腾了,那热烫的茶壶好似发声大笑,正自嘲弄陈得福等人的胆怯懦弱,它喷出火气,如战地号角般向天怒嚎。
水在沸、火在烧,真正的“魁星战五关”………
即将开打!
事发的时候,太医院里有多少人呢?据事后高天威点名估算,连后来赶到的琼芳、娟儿两人一起点入,门内共有六十四人。除了衙役、太医、朝官,剩余的全是武林人物。这些好手分属不同门派,合点苍、九华、玉清、山东神刀门、河北祝铁枪与紫云轩等六个中国门派!连漠北的五大帮会算入,在场一共有十一个门户。
太医院是朝廷衙门,分为三进建筑,第一进自然是朱红大门,门内是处青石地板广场,当时有五十八人围炉饮酒!辈份九桌,主桌坐的是海川子、玉川子、赤川子、宋通明、呼林特罕、无也明玉等人!举凡出场将士与门派首脑,大多在这主桌吃食。其余八桌各在院内角落,客人虽多,但场地宽阔,却也不显得拥挤。
第二进是衙门,也是太医院平日洽公问诊的所在。此地与第一进大门相隔二十丈,映粱条长廊相连。当时哲尔丹正在堂内,与一名熟谙蒙语的御医闲谈!另有两名衙役孔目在场相陪。
第三进则是收藏名贵药材的内堂,称为惠民药局,那时琼芳与娟儿先行离开,堂里仅余几人,两个是夫妇,一个是太医,一个是孩童,四人手无缚鸡之力,但堂里还有一个苏颖超,这一进便如铜墙铁壁。
陈得福是第一个见到背影的人。而第一个撞上那黑衣人的,却是这个倒楣家伙。
匾额坠下来的时候,赤川子从主桌起身,来到了大门,他正要找地方撒尿。
点苍七雄,掌门是大师兄海川子,今日上场的玉川子则是三师兄。这位起身撒尿的赤川子刚巧夹在中间,恰恰行二。只是熟悉西南事的都知晓,说起武功,赤川子其实还在掌门之上,乃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只是武功再高,凡人年纪大了,身子还是有些毛病,这位点苍高手近年来为频尿所苦,平日出门在外,甚少饮水,但宴会时又是羊肉鲜汤、又是御赐美酒,却是难以忌口,加上同桌英雄满嘴奉承,马屁随着一杯水酒送上,自让他腹中水汁饱饱。也是喝得多了,赤川子只得借故离桌,找处无人墙角舒坦一番。
也是这样,匾额坠下来时,几乎砸中了赤川子,也让他看到了一堵墙。
说也奇怪,明明没有醉意,门口却冒出了一堵高墙。赤川子满脸纳闷,凝视着眼前不到三寸的壮实黑墙。那墙给黑布覆盖,望来结实宽阔,几乎挡住了自己的视线。赤川子望着地下裂成两块的匾额,在刹那间醒觉过来,眼前不是一堵墙,而是强,一个真正的强人。
赤川子年过花甲,江湖阅历足有四十年,心中惊归惊,却也在一瞬间宁定下来。他往后飘开三尺,打量着不是高墙的高强。那是条门神也似的巨汉。
肩宽体高,头戴黑罩,此人背后还带了柄利刃。除了一双神光湛然的眸子,这人什么都不愿露出来。毫无疑问,黑衣人必然满怀敌意。
大敌当前,赤川子不至于笨到向他问好,他挺举宝剑,露出了防御身法。跟着以江湖前辈的身分喝问:“你!是干什么的!”
黑衣人踢破匾额,必有什么用意,赤川子当然希望弄明白。只是这人没有回话,也没有动手,魁梧过人的黑衣一言不发!低头瞄望矮他一个头的点苍耆宿,目光极为平淡。
“你!难道不知!”赤川子嘴角冷笑不休,伸手朝那人胸膛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