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细目去看,只见这经书约莫百来页,书皮上写着古篆字,曰:“剑神古谱”,旁以楷书附言,曰:“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想来此书已非最早的古谱,当有卓凌昭增补修订之处。卢云随手去翻,只见纸页上绘着一个又一个男子图像,经脉穴道一应俱全,胡媚儿看入眼里,自是啧啧称奇,回思卓凌昭的武功,颔首便道:“这确实是昆仑剑法无疑。”
昆仑以剑法闻名于世,卓凌昭更是自号“剑神”,向以“剑芒”绝技闻名于世,除此之外,昆仑另有大小套路一十二种,分传师兄弟,号“剑寒”、“剑蛊”、“剑影”、“剑浪”、“剑豹”、“剑蟒”等,两人花了小半个时辰匆匆观看,反覆对照,果然书上记载的剑法博大精深,一十二路剑法一应俱全。昆仑剑法气势凛人,雄奇见长,大大不同于华山的灵动,亦不同于九华的轻柔,算得是天地难得的神奇武术。卢云心下感慨,道:
“卓凌昭乃是一代枭雄,武功更是了得,只可惜他用来为恶了。”
胡媚儿自己也是大恶人,哪管什么善恶,只哼哼哈哈地敷衍,趁他分心说话时,拼死强记招式,只是先前几章的“剑飞”、“剑舞”还能勉强以记心揣摩,待到“剑寒”、“剑蛊”等上乘剑法,眼里却只见到一条又一条经脉图线,全然不见真实剑招,望来让人眼花撩乱。她前后翻阅,却没见到入门的启蒙功夫,也未传授内功心法,哎呀一声,跺脚道:“这些招式太难,我内功根柢有限,恐怕学不全了。”
百花仙子所擅只有毒功、暗器、拂尘三大毒技,内力拳脚颇为平庸,看昆仑上乘剑法精严异常,自须内力配合照应,可怜她并未习练上乘心法,若想学习,自是难上加难。
卢云沉吟半晌,道:“你若内功不足,日后不妨练我自创的“无绝心法”,或许使得。”胡媚儿一听这是他自创的武艺,不由讪讪地道:“无绝心法?听起来名字挺差,不想练。”
卢云苦笑几声,举掌虚劈,掌风呼地一声扑出,瞬间便将火折熄灭。胡媚儿见他掌力颇有独到之秘,不由惊喜交加,改口便道:“无绝心法,这名字好棒哪,卢老师,赶紧教我吧。”
卢云生气了,装得十分俨然,道:“一备束修,二备礼仪,三得瞧你的资质了。”
卢云天资过人,下笔能得盖世文章,聪明悟性远胜常人百倍,当年扬州书房一场苦读,加上陆孤瞻从旁点拨,竟从武当掌门元清赠给顾嗣源的养生经书中悟出一套心法,虽不比天诀的精严、也不比火贪内力的刚猛,但以绵密细致而论,却如武当心法一般,颇有独到之处。若要以“无绝心法”为根基,搭配昆仑一十二套剑招,想来武功必能倍进。
胡媚儿本想卢云呆头书生一个,武功自然有限,却没料到他还有这手压箱底的功夫,忙道:“我练不练不打紧,倒是你这几日赶紧用功,要是遇上了追兵,临危抱佛脚,总胜过给人宰割。”卢云想起萨魔、高天将等人的武功,自也连连称是。
贵州距北京七千六百余里,距南京也有四千二百里,路程颇为遥远,加上两人身怀玉玺,那孩子的身分又颇为特殊,路上自是加倍小心,夜间只在野外露宿,从不驾车入城。便要买些食粮用品,也多由胡媚儿乔装入城,绝不犯险。也是风声太紧,卢云中间虽然写了两次家书,却都托不到人送出,唯有把孩子安顿后,自己亲返京城,方能再见顾倩兮一面。
两人相处日久,作息都在车上,彼此慢慢也脱了生份,路上兴起,那胡媚儿便把家乡事说了,方知这魔女并非汉家女郎,而是边民苗女。卢云倒也不吃惊,想那贵州地属蛮荒,共领七十六处“长官司”,设宣慰使司管辖,胡媚儿既是贵州人士,嗓音既嗲且柔,本就像极了苗女乡音,待听她自承身世,自也不感讶异。
路上一得空,卢云便是练剑不坠。大难临头,自保尚且不暇,自当练武强身,卢云便痛下苦功钻研,把十二路剑法当成文章般考究研读。他这几年都在考试做官,武功多少搁下,与伍定远、秦仲海、杨肃观等人相较,自是有所不如,但好容易得了“剑经”启发,真正有了名师指点,剑法自是一日千里。那胡媚儿闲来无事,更常陪着试招,有时卢云得空,自也点拨她一些内功呼吸之法,只是这等炼气打坐之事急也急不来,也非一日所能竟功,尤其卢云所习的内功属道家一路,那“忘我无心”、“存意不存念”等口诀更须定性耐力,与胡媚儿泼辣刁蛮的性子大大不合,想来她慢慢习练,日后必有所悟。
路行越远,慢慢已至川中,这夜来到成都一带,两人又在荒郊歇息,天候寒冷,营火熊熊,胡媚儿坐在火堆旁休憩,眼看卢云一招“剑豹”使去,内力灌注,“云梦泽”光芒闪耀,须臾之间连出一十三剑,火光映照之下,有如火树银花,登让胡媚儿花容失色。
胡媚儿暗暗诧异,本想卢云匆匆学招、临阵磨枪,又无高手在旁点拨,进境必然有限,岂料这人悟性如此惊人,靠得这本经书的引发,武功竟有惊天动地的转变。她心下颇感骇然,砸舌道:“我现下要是和你打架,怕要打你不过了。”卢云微笑道:“这剑豹其实不难练,腕力大小尚在其次,要旨仅在你全身如何发力。”胡媚儿喜道:“不难练?那你可以教我么?”
卢云颔首微笑,递过长剑,自站胡媚儿身旁,演招道:“你现下意守丹田,函胸拔背,身子略向后仰,左腿弯曲,右脚蹬直,右掌内旋并由前向上,左手出剑诀,向身后抡臂……”
胡媚儿听得耳中发痒,慌道:“慢点、慢点,一样样来。”她照样学式,摆出了当年莫凌山的架式,又道:“然后呢?”卢云又道:“再来功夫就在手腕了,腕走金四路,行一进三退二进五,似我这般摆动……”说着手腕上抖下翻、左转右屈,如灵蛇般旋绕摆动,又道:“先记口诀,再记剑招,记好了么?”
胡媚儿听得方寸严谨,不由慌了手脚,咋舌道:“这许多步伐手势,要人怎么记得全?”她自来练眼力、扔飞针、使拂尘,全以苦功勤练,加上师传机关奇妙,这才得以行走江湖。哪知头一回练剑,便遇上一大套文诌诌的口诀。卢云握着她的右腕,在她耳边道:“昆仑傲视天下,靠得便是这许多特异法门。你只要学得全了,日后便算遇上萨魔这帮贼人,也有抵御之道。”
胡媚儿听他口气严峻,好似在教诲徒弟一般,忍不住心中一动。此时卢云紧靠在她的身后,两人身子相依偎,胡媚儿只觉他的胸膛宽阔,颇为暖和,她雪白的颈子后仰,腻声唤道:“师父。”说着掩住嘴角,嘻嘻地笑了起来。
卢云皱眉道:“练武须得专心守志,莫要任意言动。”他伸手扶住胡媚儿的纤腰,沉声又道:“你腕力不足,更须函胸拔背,这才借得到腰力。”他放开了胡媚儿,行到她面前,手腕再次绕摆转动,道:“这就是金四路,剑豹另有木三路、土五路、水二路等五局,两两相加,三三相加,便得不同招式,倘若一口气走完金木水火土五路剑招,能得八八六十四剑,当年卓凌昭决战宁不凡,便曾以此招惊动天下,那时我一旁看着……”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篇,回首朝胡媚儿望去,却见这魔女早已放下了长剑,嘴角含笑,只在凝望自己,卢云道:“记好金四路了么?”胡媚儿把剑柄交给卢云,微笑道:“我笨,怎么也记不全,你再使一次给我瞧。”
胡媚儿一向高傲凶狠,什么时候自承愚昧?卢云摇了摇头,不知她何以转性,自行接过了剑柄,快剑出手,刷刷连响,剑豹光华照耀,快若闪电,竟颇有当年莫凌山的架式,想来功力日深,说不定追得上卓凌昭了。卢云要把剑柄交给胡媚儿,却见这女子已然坐回车上,脸上笑吟吟地,自在逗弄婴儿。
卢云走了过去,茫然道:“你怎么了?不练了么?”胡媚儿好似倦了,竟然毫无兴致,她含笑凝视着婴孩,过得半晌,忽道:“卢云,这孩子一直没有名字,咱们替他取个名儿吧。”
这婴孩乃是柳昂天的小公子,照着俗例,满月酒宴里便要替他取名,只是大难忽起,这些时日众人颠沛流离,始终没给他取名。卢云沉吟半晌,脑中闪过了无数名号,有文有武,或圣或贤,他正要一一说出,猛听那婴儿哈嗤一声,打了个喷嚏,胡媚儿拍手笑道:“阿嗅!阿嗅!咱们就叫你阿秀!”
那婴儿听了阿秀,登时又哈嗤哈嗤几声,满脸鼻涕,算是回应了。卢云满脑子术数嘉言、天文地理,却比不上一个喷嚏,只得苦笑道:“也罢,阿秀便阿秀,只是不免秀气了点。”胡媚儿笑道:“你知道那个杨肃观的乳名是什么?叫做观观哪,那才更是秀气。”
卢云回想京城往事,不觉叹了口气,颔首道:“我再赠给这孩子一个字儿,便是神。他处境堪虞,却始终化险为夷,有如神助。咱们以后便唤他神秀。”胡媚儿喜道:“神秀,柳神秀,这名儿不坏。”说着对那婴儿笑道:“神秀,胡阿姨唤你了。”
那婴儿一脸茫然,看了胡媚儿一眼,小嘴啊了啊,打了个哈欠,自管入睡了。胡媚儿笑道:“这孩子好生疲懒,柳大都督小时候是这个模样么?”她笑了笑,跳下车来,竟是一脸喜悦,向卢云道:“卢夫子、卢先生,您剑法练好了么?”
卢云听她以“卢夫子”三字相称,忽地精神一振,当年孩提志向,便是拿着教鞭毒打坏孩子,想着想,忽然神色俨然起来,拿起长剑,当作教鞭挥了挥,道:“昆仑剑法博大精深,不过习成区区剑豹,岂能自称尽练?”
胡媚儿与卓凌昭相熟,当年众人合力暗算剑神,她更有一份功劳,当下嗯了一声,道:“卓凌昭名列四大宗师,武功确实不只如此。”
卢云点燃了火折,朝经书最后几页照去,道:“要想习得卓凌昭的武学精华,须得破解这篇经文。”
胡媚儿凑头看去,只见经书最后一页写满了文字,低声读去,念道:“恨怨悲苦憎怒嗔、仁爱慈孝耻义廉……
”这文字读来极为生涩拗口,胡媚儿念了两遍方才通顺。她喘了几口气,接力再读:“是故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不慈者必无悲,孝而有苦,憎后耻来,义自怒生,廉人心嗔。夹天地七大苦,破人情七大碍,遂舍善恶之心,得称剑神。”
胡媚儿一脸迷惑,慌忙去摇卢云的臂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好像是一篇文章呢。”卢云叹道:“这是篇劝世文,它要人们舍去善恶之分,忘记七大悲苦,才能成为剑神。”胡媚儿茫然道:“练剑不就是拿着宝剑挥来砍去吗?怎地有这许多讲究?”
卢云翻开下一页,叹道:“你自己看吧。”胡媚儿低头去望,更是悚然一惊,只见下一页绘着个人偶,那人形挺胸凸腹,丹田却散出七道笔直光芒,那光气不按经脉运行,只如太阳散射,直朝全身发去。胡媚儿见一旁另有些文字,想要去读,却觉文字之拗口难解,还在那篇文章之上,不由瞠目结舌,慌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
卢云低声道:“还记得卓凌昭的绝招么?”胡媚儿回想华山一场大战,不由又惊又喜,道:“你是说剑芒?”
卢云翻开经书,指着上头的心法,道:“这剑芒便是剑士以内力逼出的无形兵刃,芒光一出,灿烂夺目,卓凌昭喜欢在剑上擦抹磷粉,用意更在炫耀功力。只是剑芒不只要把内力灌注兵刃,更要凝为有形有质的气劲,却不知是怎么办到的。”
胡媚儿看那心法密密麻麻,想来便是练成那无上剑气的关键所在。忍不住笑道:“你不是很聪明么?多瞧几遍不就得了。”卢云摇头道:“我这几日按图索骥,潜心习练,却没有分毫进境,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胡媚儿笑道:“卓凌昭是坏人,你却是好人。搞不好你也要变得卓凌昭一般坏,那才练得成剑芒呢。”卢云苦笑道:“这事可有些难处了。恐怕再投两次胎也难。”卢云虽是聪明妙悟,反覆看了几次经文,却也参详不透。一旁胡媚儿帮着乱出主意,却也无甚帮助。
入汉中,越四川,大车翻山过岭,在无数惊奇之中,终于来到了最后一站,贵州。
此时已在十一月上旬,入得贵州之后,卢云靠着胡媚儿引路,直朝遵义行去。胡媚儿少小离家,如今虽非衣锦还乡,但腰缠千两银票,却也不算太过寒酸,想念家里的人事,竟似近乡情怯。卢云见她神情如此,这几日都是缓缓驱车,并不催促赶路。
这日傍晚依着指点,来到一处山谷,时在冬日,天候本该十分寒冷,那谷旁却隐隐有股暖气,地下也不见什么霜雪,想来必有地热硫磺。
眼见四下鸟语啾啾,树稍盈绿,两人松弛下来,便停车歇息。卢云听得流水淙淙,沿着水声走去,穿过了丛丛花木,忽听胡媚儿叫道:“留神!别再望前走了。”卢云悚然一惊,低头看去,脚下赫然是道万仞深渊,与对岸相距约莫百丈,看那深渊之中水流湍急,浪涛起伏,那疾行深水切割了大地,一路澎湃而去,却不知尽头究在何方。
胡媚儿怀抱孩子,走了过来,道:“这是白水河,有时流上地面,有时窜入地下,河里还有许多瞎眼怪鱼,你没事可别下去。”卢云听这是条地底河,不由咋舌,忙道:“姑娘放心,在下便算要死,也不会选这种地方,怪怕人的。”
胡媚儿微笑道:“那倒可惜了。据说这条河的尽头乃是地狱入口,咱们家乡的女子,每回受了薄幸对待,都是望里头一跳呢。”卢云心下一惊,还待要说,胡媚儿已然笑道:“赶紧走吧,只剩几十里路了,我姨妈还等着我回去过寿呢。”卢云惊道:“你真有姨妈?”
胡媚儿扮了个鬼脸,作势射针,卢云吃了一惊,连忙低头上车,不敢再说了。
冬日晚霞,伴着难得暖风,那婴儿睡得安详,两人驾车前行,俱有醉意。看胡媚儿的故乡已在眼前,车上裘暖厚被,饮水食粮一应俱全。美景当前,连胡媚儿那妖女也一派斯文,自在车里斜卧,不时看顾孩子。卢云内心忽起温馨之感,脱口便问:“胡姑娘,你今年贵庚?”
女子过了二十五,最恨旁人来问年纪,果然胡媚儿俏脸微秧,并无理会之意。卢云忙道:“在下并无不敬之意,只是想你我患难相交,这才多此一问。”胡媚儿哼了一声,道:“你先说,你今年好几。”卢云屈指计算,道:“我是正月生的,过了年,该有三十二三了。”
胡媚儿眉开眼笑,道:“我刚巧与你同年,比你小一个月。”卢云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可昏头了,我是亥年生的,可多算了一岁。”胡媚儿花容失色,慌道:“我……我也多算了……”卢云咦了一声,道:“姑娘究竟芳龄好几?”胡媚儿脸上一红,细声道:“比你小一个月哪。”她提起拂尘,胡乱挥了挥,过得半晌,忽然轻轻一叹,道:“一年复一年,当真恼死人了。”
过去胡媚儿一派威风,见人非打即杀,哪里像是有苦恼的模样?卢云见她神色痴茫,忍不住心中好奇,便问道:“姑娘在烦恼什么?”
胡媚儿忽然脸上一红,别过头去,竟是有些害羞,卢云又问:“姑娘若有烦恼,尽管跟在下说,也许我帮得上忙。”胡媚儿低头捡着拂尘里的钢刺,幽幽地道:“卢云,你……你有想过收房小妾么?”卢云皱眉道:“在下尚未娶亲,孤家寡人,何来的小妾。”
胡媚儿嗯了一声,她顶着寒雾冷风,以手支额,又问道:“我说得是以后的事,都说大官喜欢纳妾,等你娶了顾家大小姐以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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