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青衣秀士也已回入大厅,一见两名老将大打出手,其余山寨英雄议论纷纷,他心下明白,已知怒苍气运全在今晚,只要处置不慎,山寨便要分裂。他身为山寨智囊,自须力劝,当即上前道:“孤瞻,政变在即,咱们就算挺得过三十万官军强攻,但几个月激战下来,我们还剩几个人,到时朝廷真正的主力军到来,谁来应付他们?怒苍若要覆灭,你这些子弟兵死无葬身之地。你怎么说?”连着几个问题问下,伴随着轰天炮响,更显得形禁势格。
石刚咬牙道:“老陆!你也知道密奏了!那柳昂天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保他?回答我!”
最后几句话口气严厉,已如斥骂一般,陆孤瞻眯起了眼,过得良久,忽地摇头道:
“诸位,有些事不管多为难,那都不能做、不该做,咱们若是做了,死后岂有颜面去见大都督?”
秦霸先一生仁厚,创山之主大名一出,登令众人哑口无言。猛听“当啷”一声,石刚已将刀索抛在地下,他掩面狂啸,悲声道:“妇人之仁!又是妇人之仁么?柳昂天是招安的保人啊,怒苍为了他的儿子再次覆亡,大都督就会高兴吗?”言语之间,竟似在哭喊一般。
猛然间,卢云怀里的孩子感应了众人的悲伤,登又哭了起来,众人眼光纷纷转了过去,卢云眼里看得明白,这些人虽然没有说话,但眼里却弥漫哀恸,或是怨怼,或是不解,好似在恨他为何投上怒苍。卢云害怕起来,他惊惶大叫,抱起孩子,直直冲向殿门,竟要逃下山去。石刚醒了过来,登时喝道:“拦住他了!”
解滔、陶清、项天寿三人率先抢上,慌忙去拦,卢云形容如癫,左手环抱婴儿,右手拔出“云梦泽”,哭叫道:“走开!我要下山!我不要在这里!”卢云乃是秦仲海的救命恩人,说来是本山的贵客,众人自都不敢真与他动手,陶清慌忙劝道:“卢先生别害怕,我们不是要抓你,请你先定一下神。”卢云哪管他说东道西,霎时大叫一声,便朝大门奔去。
卢云转身飞奔,险些撞上了一人,面前是堵凛然高墙,八尺四寸,单手持刀,那是秦仲海。
秦将军与卢知州,两人对面站立,八尺二寸的状元郎右手持剑,环抱婴儿,放声大哭:“仲海!你也要拦我么?”秦仲海摇头道:“把孩子放下,你会害死自己的。”
卢云毫不理会,反而向前行上一步,他将那婴儿高高举起,送到了秦仲海面前,悲声道:“看着他!”他见秦仲海不理会自己,登时厉声狂叫:“看着他!”
秦仲海浓眉微微一挑,凝目望着那孩子。此时那婴孩就在面前,与他相距不过数寸,只见那孩子啊啊哭泣,手脚不住抗拒,好似十分害怕自己。卢云咬牙忍泪,哽咽道:
“看他,他不过是个孩子……他的爹爹是柳昂天,他的妈妈是七夫人,你全都认得的,你忍心让他死么?”听得“七夫人”三字,秦仲海忍不住双肩轻颤。他撇开目光,低声叹了口气,却没说话。卢云悲声道:“仲海!昔年你我同生共死,你若记得咱们的交情,那就放过这孩子!”
炮声隆隆,情势危殆,秦仲海仰天无语,神态静默中带着严肃,满场众人鸦雀无言,都在等他回话,过得良久,秦仲海背转身子,低声道:“好兄弟,让我帮你吧。”
他背对着卢云,轻轻叹了口气。猛然间,只听他大吼一声,身影回转,刀光闪动,那刀锋却直朝婴儿脑门砍落。
变故陡生,满堂将士无不大惊,秦仲海刀法通神,打通阴阳六经之后,武功更达宗师境界,便要当着卢云的面前斩杀婴儿,也是轻而易举,何况他事先回转身子,松懈了对方的防备?便算宁不凡亲至,卓凌昭复生,此刻也只能杀伤秦仲海,却无人能让他收住钢刀。那婴儿已是非死不可。
卢云惊骇莫名,眼见那钢刀已至婴儿额头,眉间更被砍破流血,卢云狂啸一声,赫地向前扑出,竟以自己的额头去挡刀锋!电光雷闪之间,钢刀染红,卢云的眉心喷出热血,他目光悲凉,带着深深的不解,霎时身子晃了晃,向后缓缓软倒,再也不动了。
秦仲海看着血水从好友的额头流出,沿着鼻梁流下,他张大了嘴,满脸都是错愕。二人自京城相会以来,从此结为生死莫逆,如今自己的钢刀竟然斩在他的额头上?秦仲海嘴角抽动,握着刀柄的大手更是微微颤抖,良久良久,竟都无法动弹。青衣秀士等人大惊失色,纷纷抢了上来。常雪恨颤声道:“老大,你……你杀了他……”
秦仲海震动之下,竟已无法言语,他蹲在地下,便要去抱卢云,正在此时,一个女子扑了过来,将他一把推开,跟着又打又咬,大哭道:“不要、我不要这样的山寨!秦仲海,我宁愿回去开客店!你不可以变成这样……不可以啊……”那女子满面泪水,正是言二娘,秦仲海咬牙低头,任凭言二娘挥打自己面颊。满堂英雄有的震惊,有的惧怕,陆孤瞻掩面不语,煞金低头叹息,此时连炮声都停了,除了言二娘的哭叫声,其余别无声响。
青衣秀士取出手帕,抹去卢云与那婴儿脸上的血迹,霎时见到了两人额上的刀痕,秦仲海那刀劈得太快,先中婴孩,再中卢云,都是正正砍在眉心之间,长约半寸。只是说来侥幸之至,那刀虽然砍入额头,却未破脑,想来秦仲海内力之强,已至收发由心的境界,竟在卢云冲来的刹那收刀止力,这才保住了两人的性命。只是青衣秀士心里明白,秦仲海出刀如此之重,真是有意杀死那婴孩,说来若无卢云那奋不顾身的那一挡,天下间无人可救那孩子。
猛听殿外传来探子的呼喊:“秦将军!止观大师说不能等了!朝廷大军要杀上来了!”
大敌当前,秦仲海蓦地醒觉过来,他推开了言二娘,低身向地,便要抱起婴儿。正在此时,一只大手抢先伸来,早一步将那婴孩收入怀中。秦仲海凝目看去,眼前站着一名老者,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
师父来了。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道:“师父,把孩子给我。”方子敬眯着老眼,道:“仲海,我如果把孩子交出去,你早就死了。”秦仲海听得此言,只是一脸不解,方子敬将小婴孩举起,在徒弟面前晃了晃,淡淡笑道:“还记得么?那个叫做文远的小婴儿?”
眼看徒弟全身大震,方子敬微微一笑,自将卢云扛上肩膀,又把他的包袱塞入怀中,便要转身离开。
秦仲海低头咬牙,霎时挡了过去,双臂撑开,竟不让师父走。方子敬笑了笑,凝视着徒弟,问道:“仲海,想闯最后一关吗?”秦仲海双目圆睁,却不知他话中的意思,方子敬面向爱徒,微笑道:“舍弃了情人,扔下了弟兄,你呀你,还差最后一关……”剑王解开衣衫,在徒弟面前袒露胸膛,含笑道:“来吧,杀死师父吧。只要跨过最后一关,你就天下无敌了。”
秦仲海眼睛睁得老大,方子敬则是哈哈大笑,一步步向前迈出,两人相距越来越近,由尺入寸,呼吸可闻,终于,秦仲海斜肩侧身,往旁让开了。
师徒两人擦肩而过,方子敬拍了拍徒弟的肩头,静静地道:“仲海,再会吧。咱们师徒已经不同道了。”霎时跨门离殿,旋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听得师父最后一句嘱咐,秦仲海如中雷击,身子摇摇欲坠。猛听砰地大响,炮声如雷,正正打在忠义堂上,远处传来山寨兵卒惊惶的喊声,便在此时,一人浑身浴血,匆匆滚入殿门,正是止观,听他惨叫道:“秦将军!您到底在做什么?敌军已经要杀上山了!咱们到底该怎么办啊?”大殿里惊呼哭叫,夹杂英雄好汉的斥骂怒吼,已然乱成一片。青衣秀士与煞金对望一眼,都是苦笑无语,那陆爷则是软倒椅上,脸上满布迷茫泪水,口中似在向秦霸先倾诉什么。其余韩毅、李铁衫、郝震湘等英雄或目瞪口呆,或满心惊诧,全都不知如何是好。
止观冲了过来,抓住秦仲海的肩膀,呐喊道:“秦将军!该怎么办?回答我啊!”
秦仲海呆若木鸡,他没有回答止观的问话,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
师父走了,好友走了,剩下的只有一片凌乱,一片哭喊,简直像是恶梦一样。他怔怔望着堂上惊惶四措的人群,这些人的性命全担在他的肩上,可没有了玉玺,没有了婴孩,这场斗争……终究还是输了么?重建怒苍,终究还是一场家家酒么?
输了,怒苍山一败涂地,秦仲海枉称英雄,与景泰斗得两败俱伤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
秦仲海面露苦笑,仰望无尽夜空,那雄霸北京的高傲身影就这么笑望着自己,他不只拆毁了柳门兵权,他还要摧毁怒苍山。他赢了,一旦下手杀人,从不心慈手软,那人终于一举击灭天下军马,即将顺势收下一个太平佛国。
强敌的笑容带著作弄,带着轻视,那身影手举酒杯,好似轻声诉说:“天下英雄,唯有你和我。”
秦仲海浓眉紧皱,鼻梁现出怒痕,忽然之间,双目燃起熊熊斗志,陡地提声怒吼:
“来人!打开寨门!让朝廷的军马上来!诸军不得拦阻!”
众人闻言,俱都震惊不已,秦仲海朝殿外走去,伸手高挥,喝道:“将怒苍军旗降下,改悬朝廷日月旗!”石刚牙关颤抖,慌声道:“秦将军……你……你这是做什么……”青衣秀士拉住了他,苦笑摇头中,示意石刚莫要拦阻。
秦仲海不言不语,他看着山道里师父孤独的背影,霎时双膝触地,竟已跪了下来。众人从未见过秦仲海下跪,不由大惊失色。乌云遮月,秦仲海的身影隐入夜色之中,只听他的语音低浑,几不可辨。“止观……请你下山通报,便说秦仲海开寨投降,跪迎钦差……”
耳听善男信女呐喊尖叫,那里头有煞金的怒喊,李铁衫的劝阻,言二娘的哭泣,小吕布的惊呼。只是无论众人如何作声,沉入黑暗里的嘴角都不会回应。
这场斗争还没完,咬住银牙的怒苍总帅,正在挣扎于最后的生机。
※※※
九月十八酉时末,朝廷钦差三十年来首次踏上怒苍大寨,他望向跪倒在地的总帅,笑问道。
咦?你就是秦仲海?
是,我就是秦仲海。
我瞧不像啊,你不是才三十来岁么?
钦差大人,在下三十又四。
呵呵,那你的头发……怎地白得这般厉害?
东风吹醒英雄梦,明朝泪湿满头白。在这两鬓成霜的时刻,天边已然升起光芒万丈的雄星,自此之后,天下二分,朝廷与怒苍分庭亢礼,乱世终于到来。
第六章最后的旅程
更新时间:2005…7…27 6:54:41 字数:20752字
第六章 最后的旅程
九月十八戌时,入冬以来最宁静的夜晚,接任太师几十年,第一回这般清闲。
“大清呀,你有无想过……”往日太师一见那宝贝侄儿探花郎,不是打、便是骂,更多时候是气得发抖,但今夜有些不寻常,他望着侄儿的目光中满是爱怜,带着深沉的关怀。
“如果没了叔叔,你要怎么办啊?”
火锅热烫烫,江大清吃得悉哩呼噜,他放下了象牙筷子,茫然望向叔叔,说出了从小到大最常出口的那句话:“叔叔,不知道欸。”
“嗯……说得也是。”江充倒也不意外,要是侄儿忽然开窍,竟尔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他才会吃惊诧异。眼看江大清挟了一块白肉,沾就调料,大口囫囵吞了起来,江充微微叹息,他转头望向罗摩什,道:“罗摩国师说呢?咱这侄子要没了叔叔,以后能做啥?”
江大清天性散漫,生得胖大憨傻,倒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长年娇生惯养,不免有些“何不食肉麋”,罗摩什叹了口气,低声便道:“大清兄读书不成,练武也不行,不过他有一双巧手,工艺之事应当一学即能。倘要学做裁缝木匠,时候还不嫌晚。”
江充叹了口气,道:“说得是。也怪我,把他宠得坏了。”他静静提起酒杯,一口饮完,望着圆桌旁的一众爱将。那里头有安道京、有罗摩什、有九幽道人……众心腹全数到齐。
江充命人为一众爱将斟酒,又道:“我大哥命薄,留了这个遗腹子下来。江某三十年来竭力照护,不敢有失……”他望着那傻呼呼的笨侄子,温言道:“大清,金山银山,都有吃完的一天,你本性只是傻憨,不是坏孩子,以后学了一技之长,更要懂得安分,知道么?”
今夜星光闪烁,叔叔的言行也有些奇怪。江大清嚅嚅啮啮,不知该说什么,一旁九幽道人也是一头雾水,道:“大人,您……您到底要做什么?”话声未毕,只见江充和颜悦色地望来,他浅浅尝了杯酒,反问道:“道长你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九幽道人咦了一声,往常他嘴巴张开,还未说话,便要挨打挨骂,今日太师却一反常态,居然问起自己话来了。九幽道人满面惊喜,忙朝罗摩什望去,只见这光头妖僧别过头去,那目光中却带着泪水,九幽道人咦了一声,又朝安道京瞅了一眼,却见这胖呼呼的锦衣卫统领低头望地,面肉颤抖不休,好似在哭泣一般。
九幽道人急急思索:“他们这是干什么?吃火锅吃到哭?太呛鼻么?”他一拍大腿,陡地醒觉过来:“发了!我发了!他们见江太师器重于我,一个个妒嫉不堪,这才落泪啊!”他哈哈大笑,朗声道:“启禀太师!小人日后的打算只有一个,那便是终身追随大人,不管天上地下,天涯海角,刀山油锅,芝麻绿豆,小人都紧紧守在您身边,片刻不离哪。”
江充惊喜交加,道:“你真这样想?”九幽道人大笑道:“大人莫要怀疑,小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江充含笑颔首,便也不多问,他撇了安道京一眼,淡淡地道:
“你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安道京一反平日的小丑模样,只双手放置膝上,静静地道:“下官这些年攒了不少银子,以后便没有官职,一样能凑合著过。”
江充叹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到了这一刻,你也不必瞒我,你以后要投效新主子么?”
安道京忽地轻轻一笑,那笑容却是有些苦涩。听他叹道:“大人是看得起我了。江系诸将中以我名声最差,日后便算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他们也不见得要我。”
听得两人的对答,九幽道人茫然张嘴,睁大了眼,却是一句也听不懂。江充拍了拍安道京的肩头,示作安慰,跟着转向罗摩什,微笑道:“国师从来都是栋梁人才,以您的才能,便算没我,日后仍居高位,这点我是很放心的。”罗摩什听了这话,忽然双手掩面,涕泪纵横,竟是良久不能自已。江充低声叹息,又道:“国师,念在这几年共享富贵的情份上,日后江家老小落入你的手中,请务必高抬贵手,善待我的家人。”
罗摩什别开头去,泪流满面中,却是点了点头。九幽道人听了妖僧的午夜哭声,自是瞠目结舌。想这罗摩什西疆伪死、转投中原,哪日不是一脸宝光,岂料这妖僧好端端与众人吃饭,居然失声哭了起来?九幽道人心下惊骇,想道:“老天!饭菜有毒么?”当下从怀中取出银针,偷偷往火锅里试了一试,就怕有啥意外。
正察看银针颜色,又听江充叹道:“胡媚儿呢?”安道京拱手道:“百花仙子人在天水,还在为大人劫夺那块玉玺。”江充微微苦笑,道:“孤军深入,也真难为她了。”他双手掩面,深深吁了一口气,道:“安统领、罗摩国师,你们该动身了。”
安道京低声惊呼:“那么快?”江充眯起了眼,道:“赶紧走吧,军马入城,到时恐怕脱不了身。”
一代权臣背向众人,挥了挥手。安道京与罗摩什含泪起身,向江充躬身行礼,跟着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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