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海淡淡一笑,道:“你一向聪明,书读得也多,可惜就是心太软,否则必然是个厉害军师。定远也是一般,虽说世故老练,但他根柢不够,狠字上输了老大一截,也不能和人家较量。说来说去,只有瞧我的了。”卢云不明究理,奇道:“较量什么?和谁较量?”
秦仲海制住他的说话,霎时转望万里江山,朗声大笑:“兄弟别烦恼!日后有啥事,全都包在老秦身上。”他目光剽悍,伸手抓向山下军马,喝道:“看我一次压平它!”
卢云见他自信满满,登时大喜,秦仲海办事一向俐落,从来都是柳昂天的心腹爱将,若有他出头,必有奇妙招式制住大局,当即颔首道:“仲海,如有用得着我的,尽管吩咐。”秦仲海点了点头,道:“有你这句话,我可放心多了。”他携着卢云的手,含笑道:“难得你到山寨来,咱带你左右逛逛,别想这些了。”
秦仲海自知卢云这些时日饱受惊吓,不愿他更添烦忧,便打住了话头,对山下局面更是绝口不提。两人随口闲谈,听他道:“兄弟,还记得上回你来怒苍山是什么时候?”
卢云微起哂然,低声道:“西关和番之时。”
秦仲海点头微笑,指向一处广场,道:“你瞧那两个字,知道是谁写的么?”
卢云顺着指端望去,见了座巨大牌楼,上书“怒苍”二字。卢云并非第一次上来怒苍山,上回来到此地,乃是保驾和亲之时,当时自己为寻秦仲海,一路冲风冒雪,来到山顶,那牌楼更是坍塌在地,有若废墟,岂料今日竟是这等宏伟气象,回思过往,当真恍如隔世。他眼望牌楼苍雄的字迹,赞叹道:“这两字英气勃勃,可是陆爷的手笔?”
卢云见秦仲海摇头,微笑便道:“可是青衣秀士的墨宝,是么?”秦仲海笑道:“兄弟此番可料错了,那两个字是老子写的。”卢云大感诧异,秦仲海虽非文盲,但全身上下毫无文采,别说要他写出这等雄浑有力的斗大文字,便要他老老实实在格子里爬出怒苍两字,怕也会写成“恕沧”,当下摇头笑道:“我不信,你写两个出来瞧。”果然秦仲海随手捡起树枝,嚅嚅啮啮间,眼角还偷看着牌楼,想来要依样画葫芦,过得半晌,终于将树枝往地下一扔,却是要藏拙了。卢云含笑道:“到底这字是谁写的?”秦仲海干笑道:“真是老子写的啊。”眼看卢云一脸不信,秦仲海只得咳了一声,道:“咱是说老子的老子,懂了吧。”卢云恍然大悟,才知这是秦霸先的亲笔字迹。
行到山巅,已在烽火台不远,秦仲海捡了块大石,拉着卢云坐下。两人肩并着肩,秦仲海朝烽火台上的骨灰坛望去,含笑道:“兄弟,你可知道,你和咱爹爹真是一个样。”
卢云听得此言,自然一脸惊奇,道:“我和令尊相似?可是样貌长得像么?”
秦仲海脸上一红,这话要是卢云来说,自己来听,必然哈哈大笑,若不当场喷出五字金言,大呼“你是我的种”,决计放他不过,他眼珠子一转,干笑道:“他奶奶的,你别占我便宜,我是说你的性子啊,那股驴傻劲儿……”他眼望天际,摇头道:“实在太像咱老子了。”
秦霸先的生平事迹,卢云不甚明了,自也不知如何接口,更不知此言是褒是贬。又听秦仲海道:“家父是个英雄了得的大人物,可他始终活得迷茫,他想造反,却放不下朝廷忠义,他心里挂着家人妻小,却又不舍心中是非,似他这般人,一辈子都只能在角落里喘息,杀不出局面的。”他斜目觑了卢云一眼,幽幽地道:“兄弟,你是真正的血性人,当年秦某沦落江湖,北京城里没舍弃我的,就你卢云一人。咱盼你今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一辈子别受我爹爹的苦。”卢云听他诚心为自己祝祷,心中不由感动,颔首便道:“仲海,我也盼你这辈子都能平安喜乐。”
秦仲海微微苦笑:“造反的人,谈什么平安?”他目光黯淡,反手拍了拍卢云的臂膀,道:“你若还想返回京城,与顾小姐团聚厮守,这几日便乖乖听咱安排,什么也别想。懂么?”
卢云微微颔首,当年秦仲海星夜出兵,为自己报仇,才有了后来的功名,说来好友始终替自己着想,不曾有过半点私心。卢云笑道:“仲海,你这话可怪了,这里是你的地头,我不听你的,还能听谁的?”秦仲海哈哈一笑,起身道:“我这几日公事缠身,怕不能陪你。你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去找陶清。过两日我替你排个英雄大宴,让弟兄们见见你。大伙儿喝上一杯。”
阳光下两人相顾微笑,便如京城时候一个模样,卢云目送秦仲海的背影,心中只觉一片平安,有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友替自个儿撑腰,想来无论什么难处,自己都能平安跨越。
第五章东风吹醒英雄梦
更新时间:2005…7…27 6:54:14 字数:13638字
第五章 东风吹醒英雄梦
九月十八傍晚,政变前一日。江翼遣了密探上山,言道驰援军马已然全数赶到,钦差手握三十万雄军,不可一世,今晚将要开打。
夕阳照下,烽火台下的四个身影尽皆沉默。当前一人面罩假皮,仿佛晚霞拉得长了,硬生生成了他的五彩面具。此人智谋远虑,正是正教八掌门之一,人称青衣秀士的“右凤”唐士谦,当今怒苍头号智囊。
山寨来了个要紧人物,更带来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一方碧玉晶莹的玉石,逼得诸大元老寝食难安,青衣秀士闻讯,急忙从长安赶回山寨。危机在前,转机也在前,众人夜探敌营,已与陕西提督江翼会晤,若要反将敌人一军,那也未必不能。
只是整件事有些难处……而这个难处,关系着主帅的一生,无人能替他决定。
左是止观、煞金,右是青衣秀士,这三人各自经历无数大风大浪,全是当代第一等的权谋术士。止观是军机“密十一”的头领,见识过无数阴险暗杀的手段,青衣秀士则是怒苍头号智囊,一旦安排起连环妙计,也是奸狡机诈无一不备。那煞金石刚更不消说,乃是北国出身的英雄豪杰,更是满手鲜血,战场杀人何止万千。只是这些人虽是当断则断之辈,但当此要紧关头,却无人能拿定主意。三人望着烽火台下的那条虎汉,这是他的山寨,也是他的人生,如何取舍,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良久良久,青衣秀士幽幽地道:“秦将军,你究竟如何打算,差不多该决定了。”
众人听得此言,无不凛然。诸大头目眼望山下,极目所见,尽是黑压压的寨帐营火,朝廷尽起天下兵马,合计三十万大军,再次包围怒苍,这是前所未见的攻势。那伏地黑虎在大军包围下,宛如海上孤岛。
秦仲海听了这话,只背对众人,面向烽火台,高大的背影一动不动。
秦仲海口中虽未言语,其实众人都甚明了他的为难。这些军马是谁引来的?三十万大军猛力开战之下,怒苍虽占据险要,易守难攻,但毕竟这是场仗毫无意义,便算打赢了,也还要应付那真正的强敌。
修罗王……战后才是他现身之刻。届时权臣率军围山,山寨才打退景泰的兵马,又要面对新皇的禁军,那时元气大伤,如何还能招架第二波攻势?想来只有覆灭一途了。
要活下来,便得壮士断腕。否则只有轰轰烈烈战死沙场,让修罗王轻轻松松一统天下。
秦仲海沉吟良久,低声道:“诸位,我想和师父谈谈。”青衣秀士摇头道:“秦将军,方老师向来直性,不善政治之事,您若想请他指点解脱之道,不如咱们现下就散伙,也许死伤还少些。”秦仲海闻得此言,头垂得更低了,青衣秀士叹了口气,望向止观,使了个眼色。
止观会意,当即道:“将军,潜龙朱军师与我等会晤时,说他有句话要转告你。”
“左龙右凤、座下五虎”,嵩山三战大战惊天动地,少林更为此折了一名元老重臣,足见潜龙的要紧,此人目下虽非山寨部众,但他手段心机都属第一流,所言必定有物。秦仲海垂下首去,低声道:“大师请说。”止观咳了一声,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过了许久,方才咳道:“他说……他说家家酒虽然好玩,毕竟……毕竟不能长久。”
秦仲海全身剧震,霎时回首过来,眼中满是愤怒。他嘿嘿干笑,道:“他真的这样说?”止观默默无语,却是点了点头。秦仲海仰望烽火台,叹道:“人生……当真苦啊……”霎时之间,须发俱张,仰天狂啸,神色如同魔王。
众人明白主帅已有决定,当即鱼贯下峰,再无一句赘言。止观向青衣秀士说了几句话,便也自行下山,看那身影,似乎是向朝廷大营而去。
※※※
九月十八晚间,卢云在陶清、解滔的陪伴下,来到了忠义堂。仰望忠义二字,卢云自是感慨万千,想在少林战前,自己还是朝廷命官,替国家运筹帷幄,如今物换星移,柳门惨祸之后,自己居然成了山上的贵宾,想来不免令人唏嘘。
此时婴儿给山寨军眷看顾,卢云无事一身轻,便由陶清陪着,自在主桌坐定。堂中人来人往,忙碌异常,每人见到了他,无不躬身问好,或称“卢知州”、或曰“卢大人”,诸人如此恭敬,必是看秦仲海的面子了。卢云见怒苍兴旺,人才济济,名将谋臣如云如林,对照已成废墟的柳门,心中自是一片萧条。他撇眼看去,只见高墙悬挂名牌,照序读出,却是方子敬、秦仲海、青衣秀士、石刚、陆孤瞻等字号,依次以下,井然有序。
陶清一旁静观,解释道:“秦将军尊师重道,现下山寨的头牌大位,其实是秦将军自己坐着。”卢云哦了一声,看秦仲海虽仅列名第二,其实真正的山主,还是“火贪一刀”秦仲海。
此时大堂灯火通明,堂中摆了数十张圆桌,想来一会儿必要举行英雄大宴。常雪恨、言二娘等人俱已到来,那“小吕布”韩毅这几日都没瞧到人影,此时终于现身出来。
只见这位阿傻早已是英风爽飒的大豪杰,看他身着戎装,盔甲上满布泥尘,颇见奔劳之色,言二娘在一旁帮他解革宽甲,神色颇为亲匿。卢云虽与秦仲海相熟,却不知山寨还有段“还君明珠”的往事,自也不晓秦仲海曾与言二娘有过一段铭心刻骨的恋情。
陶清见他看得出神,又道:“卢大人,咱们山寨现今武将多于文臣,那潜龙又不曾归山,说来唐先生与止观大师很是劳碌。如果还有位文武双全的英雄入伙,秦将军一定心花怒放,陆爷必也额手称庆。”卢云听了这话,心下醒悟,想道:“他这是在劝我入伙。”
卢云一甲功名,七品顶戴,文才深得皇帝喜爱,前程可说灿烂似锦。陶清若是一个月前同他劝说入伙,自如缘木求鱼,只是现下朝廷情势不再,皇帝已如狂龙,大臣接连遭到整肃,卢云早有归隐之意,听得陶清相劝,口中却也没反驳,心里暗忖:“其实投上山寨,倒也是条出路,倘若顾伯伯也给皇上牵连,那咱们也不必再顾虑什么了,到时把顾家老小全数接入寨里,往后我与倩兮同住山上,逍遥自在,日子恁也快活。”
卢云现下虽不急着答应,却已在揣摩日后情势。倘若顾嗣源获罪入狱,说不得,自己拼了性命不要,也得将他抢救出来。到时留在北京死路一条,不如投入山寨,虽说需要一些口舌,但歹活总强过好死,以顾嗣源的见识,只要能保住一家老小平安,未必不肯。只是那二姨娘若给绑来山寨,却不知作何反应,会否与言二娘大打出手?
卢云想着想,嘴角起了微笑,便在此时,忽听脚步声响起,大门处现出了几个高壮的身影,当先一名白发老者跨门入户,正是老将李铁衫,身旁一人神态严肃,浓眉极具威势,却是郝震湘。卢云见他二人身穿军甲,身上隐隐带着血迹,心下自是一凛,忙问陶清道:“到底怎么回事?山下打起来了么?”陶清听得问话,忽地微笑道:“宴席快开始了,在下是山寨的酒保,可得带着弟兄招呼准备。”说着向卢云拱了拱手,便自离开。卢云嘿地一声,有些生气了,忽然一只大手搭上肩头,微笑道:“兄弟别担忧,山下的全都是咱的人马。”
卢云回头看去,那秦仲海却已来了,他换上一身黑甲,左手拿着钢盔,模样十分威风。只见他背后跟着一名军师,却是青衣秀士。几名兵卒抢了上来,替他俩拉开座椅,过不半晌,石刚、陆孤瞻、韩毅、李铁衫等大将俱已到来,虎将一字排开,气势极其凛然。众人面向堂内,俱都躬身等候,只见一名老者身穿长袍,缓步行来,却是方子敬到了。
九月十八酉时,忠义堂前灯火明,双龙寨小头目、西疆汗国番军校尉全都齐聚,堂中席开数十桌,足见盛况空前。
主桌坐了八人,除卢云一人外,全是当今怒苍首脑。那言二娘、项天寿、郝震湘、常雪恨各有所司,众人带同手下,分散各桌。哈不二是怒苍大厨,此时自要看他大显身手,果然主菜还未上,光看开胃凉拌便达十数种,当真让人眼花撩乱。陶清又送上佳酿,一桌两坛,看怒苍英雄大半是酒鬼,便书生和尚也多能喝上几杯,想来两坛不过是打个底,一会儿拼起酒来,才真要喝得杯盘狼藉。
正看间,秦仲海唤来一名僧侣打扮的男子,低声在他耳边嘱咐几句,那人躬身行礼,便自离殿。秦仲海见卢云目不转睛,只在望着自己,登时哈哈大笑,他离座而起,朗声道:“众位兄弟,今日秦某与诸位引荐一位好朋友,此人过去与在下同门之宜、生死至交,年前我受难京城,更是靠他不计前程,出手相救,咱们怒苍才有今日的盛宴。”说着走到卢云身旁,微微一笑,道:“卢兄弟,让大家瞧瞧你的三头六臂吧。”
卢云听秦仲海如此推崇自己,却也有些难为情,当下双手举杯,站起身来,道:“不才卢云,星夜投奔贵山,今夜豪兴,欣逢盛会,幸何如之?”说着先干为敬,仰手饮尽。
卢云乃是当今状元,柳门四将之一,陆孤瞻、李铁衫、韩毅、解滔、陶清、常雪恨、言二娘等人俱与他相识,当下纷纷鼓掌。方子敬举杯微笑,道:“小朋友,难得过来山寨,又蒙你救了我徒弟的性命,老头子这里也敬你一杯。”
方子敬何等地位,一举酒杯,满堂数百人立时起身,朗声道:“敬卢知州!”卢云着了慌,不知如何是好,陆孤瞻微微一笑,替他斟了满满一碗酒水:“来,群雄大会,当浮一大白。”
古来名士皆擅饮,卢云向来酒量不弱,大碗饮酒自也无惧,当即举碗咕噜噜地饮落,众人都是拍手叫好。喝过了酒,哈不二便开始上菜,山珍热炒,无奇不有,一时各桌划拳吆喝,当真是兴旺气象。
饮不许久,卢云心情舒坦,正要向秦仲海敬酒,忽见门外匆匆奔入一人,见是僧侣打扮,那人急急行近主桌,自与秦仲海低声说话。卢云手拿酒杯,呆呆看着,只见二人附耳言语,秦仲海迅即起身,向师父打过招呼,便朝殿后行去,跟着青衣秀士、石刚两人也自离座,却不知有何大事。
三人一走,主桌便只剩方子敬、陆孤瞻、卢云、韩毅、李铁衫等人,那常雪恨、解滔两名小将一见主桌空了位子出来,立时奔来坐下,常雪恨更对方子敬东拉西扯,想来十之八九,必想瞧瞧还有无机会投入门下,也好做个关门弟子。
众人欢饮,卢云却有愁容,他见秦仲海离座,恐怕是为山下局势烦恼,他见陆孤瞻坐在身旁,忙问道:“陆爷,山下那些军马究竟是什么来历?怎地始终包围不走?”陆孤瞻拊须笑道:“造反便是打仗,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越打越是兴旺。何惧之有?”
卢云自知陆孤瞻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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