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站在巷中,眼前市井之地非但是座陋巷,还是个十来户人家合住的大杂院。晚饭时分,但见炊烟袅袅,提锅翻铲之声不绝于耳,间杂婴儿哭泣、爹娘吵嚷,种种喧嚣冲耳而来,闹哄哄地甚是扰人。
都说“大隐隐于市”,但也是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不改其乐的颜回之志,哪知这位天下第一高手性子古怪,非但藏身市集,尚且与贫民一同起居,成日听那张三发财、李嫂偷人的故事,想来真把自个儿视作了小人百姓。止观与青衣秀士对望一眼,都是摇了摇头。
项天寿长年囚禁在破庙中,自不认得这位宁大掌门。不由皱眉摇头:“这样也是天下第一高手?当真几年不出江湖,老猫都能充猛虎了。”吴安正干笑两声,解释道:
“光头爷,咱小狗子虽然聪明,却是个怕寂寞的性子。您可别小觑他。”
眼看项天寿还要再说,青衣秀士拉住了他,含笑答道:“半仙言重了。掌门道号不凡,行事出人意表,谁又敢小看他?”他见吴安正拼命颔首,颇见得意,当下话锋一转,含笑道:“真让咱们讶异的是,琼贵妃如此尊贵身分,居然也耐得起市井起居,此事在下倒是佩服得紧了。”
吴安正听了“琼贵妃”三字,脸色猛地一变。青衣秀士微笑道:“半仙,还请掌门快些出来吧。咱们有几件事要请教他。”
吴安正茫然道:“出来?老早出来啦,您在说什么啊?”项天寿听他装傻,不由皱起眉头,正要喝问,忽见吴安正面向一处地方,张口欲喊,便在此刻,方子敬脸色大变,脚步微纵,高大的身子向后直飞而出,瞬间便退到巷外。其余众人大为诧异,无不问道:“怎么了?”
吴安正不知他们何以惊奇,更不知方子敬何以飞身倒退,只摸了摸脑袋,他提起脚跟,面向一条水沟,挥手叫道:“小狗子,你的朋友来啦,别再洗锅子了。”
众人听他提声叫唤,无不大感意外,青衣秀士心头一凉,第二个醒悟过来,他长叹一声,颔首道:“佩服、佩服。”止观与项天寿二人犹在梦里,两人对望一眼,稍斜颈骨,目光掠向身后,一时之间,不觉也是愣了。
身后一处肮脏沟渠,约在五尺开外,赫见一名男子蹲身在地,正自清锅洗铲。吴安正走到那人身边,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众人眼里看得明白,此人虽然背对自己,但那痀偻矮小的身形,却是宁不凡无疑!项天寿嘿了一声,道:“他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怒苍此行高手众多,各有所长,其中耳音一项,尤以项天寿最为精到。他在破庙苦蹲二十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听音辨位的神技,要说宁不凡竟能瞒过自己,静默无声地来到背后三尺,实让他难以置信。更何况巷内还有一位轻功冠绝天下的青衣秀士,却要他怎么一举瞒过众人?
青衣秀士尚未回答,巷口传来方子敬的叹息,他缓缓走回,说道:“他没有冒出来,从咱们入巷以来,他始终都蹲在那儿。一步也没动过。”项天寿与止观面面相觑,都感瞠目结舌。二人异口同声,均道:“不可能!方才入巷时不曾见到他啊。”
青衣秀士微微苦笑,道:“这就是华山的藏气功夫吧。宁先生不露锋芒、不显杀气,果然是天下第一。”
直至此时,众人方知实情,原来他们走入这条巷弄之前,宁不凡早已蹲在路边洗铲刷锅,只是说来匪夷所思,众高手目光一个个锐利如鹰,居然无人留意到此人的身影便在路旁?
此事说来玄怪,其实半点不奇。江湖人物藏身法术无所不有,上到树丛天顶,下至地底水间,无处不可为敌穴。也是为此,越是宗师人物,越以形而上的气劲来探查身遭,便在闭眼鼾睡之间,只要气息稍异,便有感应。只是宁不凡的武功平凡朴实,身法行止全与常人一般。随意朝地下一蹲,自然而然便成路边的一块石头,毫不显眼。
武林高手虽然目光如鹰,但这帮人眼力再强十倍,也是追着杀气源头去瞪,朝着可疑之处猛盯,谁会对路边的一块顽石多看一眼?正因如此,反倒是毫无武功的吴安正瞧到了人影。
怒苍四大高手入巷,有心细如发的止观、暗器快绝的项天寿,有算无遗策的御赐凤羽,更有霸气绝伦的九州剑王,谁知宁不凡根本没发上一招半式,便已占得上风。
众人虽未动手,但双方若在巷内实战,项天寿与止观都已死了,青衣秀士也要身受重伤,唯独方子敬一人得以脱身,以此观之,宁不凡能稳坐“天下第一”之位,着实有其不凡之处。
※※※
宁不凡背对众人,自卖力洗刷铁锅,不曾反身。吴安正摇着昔年同窗的臂膀,慌道:“小狗子!你的朋友来了,你和他们说话啊。”青衣秀士听吴安正叫得慌,想来是把怒苍众人误作了仇家,他笑了笑,道:“别怕。我们是来谢谢他的。绝不是要找麻烦。”
方子敬、青衣秀士等人亲来拜访,宁不凡却无回身之意,只将铁锅倒翻过来,却是洗起锅背来了。青衣秀士昔日为九华山掌门,二人辈分相当,方子敬更是武林前辈,于情于理,宁不凡都不该失礼。青衣秀士心下了然,明白宁不凡不想见外人,当下咳了一声,朝项天寿使了个眼色,这位天权堂主立时会意,当下扣住一枚飞石,便朝宁不凡背后瞄去。
请不如激,激不如逼,果然威吓一作,宁不凡便已长叹一声,他将铁锅煽了煽,抖落了上头的污水,铁锅挥动处,却又恰恰挡住了要害,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众人见他能藏气、也能察气,无愧“智剑平八方”之名,心下自是暗暗佩服。
便在此时,宁不凡终于缓缓起身,回头望向众人。青衣秀士见他面容苦闷,登时拱手微笑,示意友善,道:“宁先生莫要忧心,在下并无恶意,仅是奉我家秦仲海秦将军之命,前来感谢阁下的恩情。”宁不凡叹了口气,道:“在下退出江湖,废人一个,贵山秦将军又何必谢我什么?”
青衣秀士摇头道:“掌门客气了。性命之事岂同寻常?若无阁下于达摩院内代挡绝招,我山秦将军恐怕已死于非命。”说着躬身行礼,稽首道:“大恩不言谢,日后掌门若有什么难处,请上怒苍山来,本山英雄随时听候调遣。”吴安正呆呆听着,乍闻“秦将军”三字,想到那日所见的魔火飞腾之象,却又发起抖来了。
宁不凡微微苦笑,摇头道:“共历患难而已,说救命不也言重了?”说话间回首望向群豪,诸人与他目光相接,心下都是一凛,只见宁不凡光华内敛,与常人并无不同,只是眼白处却有几道血丝。方子敬料知有异,当下闪电般探出手去,已将宁不凡的脉门牢牢扣住。吴安正见阎王爷抓人,自是满心惊骇,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
大宅院中家户比邻,吴安正才一破口喊叫,已然惊动四邻,果然院里几户人家探头出来,都在察看巷内情状。项天寿拱手作揖,道:“众位乡亲请回,这里没事、没事。”
项天寿光头秃顶,形若高僧,众乡亲听这和尚说话,自然无人理会,几名青年呼喝连连,都要出来察看,忽在此时,方子敬咳了一声,两道目光飘来,随意往众人看了一眼,莫名之间,无数百姓心头忽生异感,当即缩回屋内,无人再置一词,巷内自又恢复沉静。
宁不凡藏气,方子敬却恰恰相反,霸气之强,里许内的婴孩都能感应,大老虎从门口行过,众小童受惊尿床,看明日大宅院必然晾满了棉被,料来臊味冲天。
四下噤若寒蝉,一片寂静中,方子敬却只握住宁不凡的脉门,过得半晌,突见他招了招手,示意青衣秀士来看。青衣秀士精通医道,当即探手竖指,断查脉象。他搭指触诊,忽然之间,长眉一挑,笑容竟是僵住了。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道:“泥梨耶?”宁不凡面带苦笑,低头向地,却是点了点头。青衣秀士低声道:“可以瞧瞧伤处么?”
宁不凡缓缓放下铁锅,解开衣襟,露出胸口的一道黑印淤血。
泥梨耶,又称十八地狱经,看那阴劲震入经脉,竟在天下第一高手的胸膛上留下印记。宁不凡低声道:“不瞒各位,“仁剑震音扬”对上“六道轮回”,便是这个下稍。”
青衣秀士、止观等人震惊不已,连方子敬也是目光沉重,诸人面面相觑,俱都沉默无言。
宁不凡败了?
华山三达剑号称无敌,其中一招“仁剑震音扬”,更以王道服人之姿,慑服天下无数英豪,非只“九州剑王”为此弃剑从刀,便以卓凌昭的神剑霸术,却也惨败于仁剑之下,不得不俯首折腰。说来那“仁剑”便如世间武学的一道极界,三十年来,并无一名高手足以跨越。
宁不凡号称“天下第一”,华山两面锦旗至今高悬如故,“长胜八百战,武艺天下尊”,这位当世最为知名的传奇剑客一旦给人出手击败,那非只是不败神迹幻灭而已,恐怕世间武学也将跨入崭新境界。方子敬与青衣秀士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惧。
※※※
方子敬心中一个意念,只在深思“六道轮回”的奥妙。说来“仁剑”乃是天下最柔的守招,御剑成圆,柔韧如网,便以卓凌昭的剑芒与之相撞,却也奈何不得,却不知敌手是如何破招的?他出神半晌,问道:“当时动手详情如何?”
宁不凡淡淡地道:“对方身有天命,我等凡人肉身,实难阻挡。”这话太玄,无人能解,只听得众人一头雾水,青衣秀士皱眉道:“请恕我等愚鲁,可否说清楚些。”
宁不凡道:“六道本是一套阵法,讲究心念合一,化六意为一念。只是这阵法有个天生的缺憾,便是禁传神功本身太独太专,招式又过于诡谲,六名僧人各以阴损武功出手,心存邪恶,意念决计无法相通。是以千年以来,此阵虽享大名,却始终无法组成阵式。只能算是武道传说,不能真正用于实战。”项天寿忙道:“那……那你又为何败了?”
宁不凡叹了口气,道:“神剑擒龙。”
众人闻言,尽皆大惊,又听宁不凡道:“神剑在手,以一驭六,独独一人便足以组成一个阵式,阵随心转,恰恰补上了心念不能合一的缺憾。一人带动阵法,正邪相生、阴阳互补,攻守之严密,实为宁某生平所仅见。在下的仁剑能守不能攻,纵使拖得再久,也不免落败。”说着叹了口气,又道:“这“六道轮回”原本不该存于人间,如今居然组成阵式,想来上天属意,已要那人独霸天下。”
看这“六道轮回”搭配“神剑擒龙”,天地间所向无敌,再无任何高手可挡,纵使卓凌昭在世,抑或方子敬出手,恐怕也是输面多于赢面,无济于事。
方子敬沉吟半晌,想到那柄怪剑来历不明,便问道:“擒龙剑是你交给天绝的?”
宁不凡颔首道:“我本是退隐之身,终生不该提刀论剑,纵使霸住神剑不放,也不过多带颗沉重铁胆而已。不如拿来赠给英雄侠士,那才不至埋没。”他顿了顿,又道:
“不过在下把擒龙剑交给天绝时,压根儿没想过这几套禁传武学,更没想到神剑竟能应用在六道阵法之中。”
众人闻言,无不感慨,想那天绝神僧收留了烫手山芋,宁不凡便以神剑相赠,以为回报,对照后事发展,却不免让人扼腕再三。
方子敬有意探个明白,便又问道:“难道我徒弟的“烈火焚城”全没用处?”
宁不凡微微叹息,登从脚边拿出一只绣铁,送了过去,却是方才拿来洗锅子的铁刷。
众人心下奇怪,不知好好说著烈火焚城”,却何以拿出这东西来?只是方子敬素知宁不凡之能,料知必有深意,当下拿起烂铁,细细观看。半晌不到,方子敬忍不住啊了一声,跟着便是一声苦笑。
止观等人急急围拢观看,不由也是一惊,那铁哪里是什么绣铁了,却原来是一柄刀,只见刀柄处全数焦黑,隐隐有着火烧痕迹,那刀身更是残破不堪,好似铁匠锻冶太过,竟将好好的刀身焠熔变形。止观慌道:“这……这就是秦将军当时用的佩刀么?”
宁不凡颔首道:“那时双雄对决,贵山秦将军以“烈火焚城”去挡“六道轮回”,才要发招,刀便给自己的霸道内力给毁了。”他眼望方子敬,道:“方前辈,“烈火焚城”太过霸气,犯了人刀不能合一的忌讳。这火贪一刀是您创制的,您自己难道不知这个缺憾么?”
方子敬听了说话,却是颓然摇头,低声道:“对不住,我自己没使过这招。”旁观众人听了这话,都觉不可思议。
众人颇感诧异,方子敬自己却是喟然无语,好容易爱徒跨越难关,练成了如梦似幻的绝招,哪知却不能运用于实战之中。想起人家手握神剑,日后若要再与强敌较量,务须访出一柄无上宝刀,方能与之匹敌。可一时之间,却要上哪儿寻找这等神兵?眼看剑王怔怔不语,止观便问:“那“神剑擒龙”名头好大,到底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宁不凡道:“我曾亲眼见过擒龙剑,这柄怪剑由无数细条柔钢打造而成,形状浑圆,有如一团线球,钢质柔软,全以内力催动,江湖上可说绝无仅有。”
止观叹息不已:“若不是卓凌昭那稀奇古怪的人,怕也搞不出这等莫名其妙的东西。”
宁不凡道:“说起来,我倒很佩服卓凌昭这位剑宗。他人虽死了,但冥冥之中,却还把世间武学推进了一大步。他在世的时候虽然败给我,但死后却一样打倒了我,真无愧“剑神”之名。”他自嘲似地一笑,道:“说来说去,当时真正救了我俩性命的,反倒是贵山秦将军的心机。若无他在一旁偷袭暗算,趁着敌人与我全力激战时痛下杀手,我俩都是难逃一劫。”
听到此处,众人才知少林第三战真相如何,原来当时怒苍总帅与华山掌门联手出招,谁知两大绝世高手合力抵挡强敌,一个未战先败,钢刀毁烂,另一个绝招被破,竟被“泥梨耶”的诡谲奇功暗伤。最后还是靠着秦仲海偷袭暗算,这才逃过性命。
虽说敌人罕见厉害,但众人对宁不凡仍感景仰。回思他胸口伤处形状,并非为擒龙剑刃所伤,而是受阴劲侵袭所致,看来这人无愧于“天下第一”的美名,即使对方手仗神剑,另加禁传玄功,却还无法正面伤到他的皮肉,仅能以阴劲隔物伤敌。
青衣秀士沉思半晌,又道:“天绝神僧身死之时,先生行踪如何?”
宁不凡说道:“七月初一前三日,贵山英雄还未来到河南,我便已抵达嵩山,与天绝僧碰面了。”他拍了拍吴安正的肩头,又道:“贵山英雄上山前,我早把贵妃带离了达摩院,将她送到丹阳小镇,交给我这位老同窗看顾,之后便守在达摩院内堂,等你们到来。天绝僧事先吩咐过了,要他徒弟下场打第三战,想以贵山的豪爽,必会让秦仲海出来决战,之后等他坠入陷阱,一切便能水到渠成……”
方子敬哦了一声,道:“难怪杨肃观那小子会出来挑战我,原来是这个用心。”众人听得此言,心下各自一凛,才知天绝神僧早有布置,绝非莽撞之举。恐怕连灵智方丈也被蒙在鼓里了。只是越是缜密的心计,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众人想起天绝的死因,无不叹息。
止观暗暗推算,又问道:“宁先生,小僧心里有个疑惑,天绝大师中伏之时,你为何不救他?凭你的绝世武功,若要在旁照看,必能扭转形势,你为何放过不救?”
宁不凡苦笑道:“对不住,下手之人的心机远在你我想像之上。少林大战当天清晨,他便已抢先动手了,那时我人在丹阳小镇,要我如何出手救人?”
众人听得此言,无不震撼,万没料到事发之时早在少林三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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