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如同痴狂,一时脑门用力,只在墙上接连撞击,一时咚咚有声。他眼中又是悲伤,又是愤怒,好似要喷出火来了。他用力一拳捶在墙上,悲吼道:“艳婷!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们?你难道不知这盒子有多可怕么?柳侯爷与你有什么仇?你为什么啊要害他啊!”
卢云咬住银牙,满面自责,如果自己把火漆拆开,如果自己没把东西送去,这件事就不会是这样……艳婷……你好狠心,你好狠心……
突然之间,卢云心下一醒,不对……不对,艳婷小小一个姑娘,她能有什么仇恨,她的背后还有一个人……卢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霎时之间,他已看到了答案。
“是你么!武英王朝的中兴大臣,是你下的手么?”
卢云望着地下的婴儿,绝望之中,终于张开了嘴,放声大哭起来。他想杀到那个人面前,大声责问他为什么,他要那张国字脸说出真心话。
神机洞里的一代真龙,武英王朝的中兴大臣,你好毒辣、你好忍心啊!
在这心智溃决的一刻,忽听远处脚步声杂沓,竟有大批人马行来,卢云大惊失色,此刻生死关头,命悬人手,绝不能意气用事。他将王玺藏人怀中,又那小婴儿紧紧抱住,缩身密道,偷眼望外,果见有大批好手沿河行来,似在搜索什么东西。
这些人并未穿着厂卫服色,全都是无名高手。只是这帮人脸上的冷酷无情,与朝廷豢养的杀手并无二致。这帮人决计是皇帝派来的。
卢云怔怔望着洞外,心道:“当此乱世,谁能保护这孩子平安?”
他若潜逃回京,把这孩子送到顾嗣源家中,凭他兵部尚书的职权,或能保他一命,只是风声若要走漏,祸端牵连,到时满门抄斩的惨祸,定会降临在顾嗣源一家身上。卢云心中害怕,想道:“不成,便算要死,死我一人就好了。绝不能连累倩兮。”
今生所爱,便只顾倩兮一人,宁可千刀万剐,也不要连累她。
脚步声越来越近,自己到底何去何从,究竟要回京城,还是要逃到哪儿,须得有个定断。否则给这些人抓住,那非但自己没命,还要把这小婴儿害死,卢云满心烦乱,不知何去何从,忽然心念一动,眼前登时雪亮。
“怒苍山!”
卢云欢欣鼓舞,几乎要叫了出来。“朝廷再强,也打不下怒苍山来,天下间只有仲海能救这孩子!”想到世上还有个怒苍山,心中直是大喜欲狂。以怒苍山的雄强兵马,连皇帝都敢打杀,若要保护一个婴孩,那是绰绰有余了。
卢云心中喜乐,越想越觉此计大妙,此刻局面诡异,皇上喜怒难测,随时会株连大臣,柳门案发之时,自己身在现场,加上他与柳昂天渊源颇深,当此乱事,本就该先行离京,避开风头。否则一个不巧,顾嗣源必为自己所累。
卢云想定日后行止,有意速速离京,先把小孩子安顿了再说。他听洞外脚步声尚远,眼前一处草丛,离自己约莫一丈,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倒退几步,跟着奋力一纵,飞身坠入了草丛,便在此刻,那婴儿受了震荡,便要大声哭泣。
卢云左手握住云梦泽,右手掩住那婴儿的口鼻,急速在草丛中爬行。他附到婴儿耳边,低声道:“好孩子别哭,叔叔带你去吃香喝辣,找美丽的仙女玩儿去,你快别哭了。”
慌乱之间,把孩提时的梦想说了出来,说也奇怪,那孩子居然止了泪水,不再哭泣。卢云又爬了一阵,忽听背后一人提声喊道:“大家看!这里有条密道!”
脚步声杂乱,眼看众人围拢过去,卢云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下运起内力,奋力向前冲出,本想背后必有人大呼小叫,哪知奔了片刻,居然没有声响,卢书回头去看,大批人马全数涌入洞里,居然不曾留人把守洞外。
卢云放心下来,但脚下依旧不敢稍缓,他低头去看怀里,只见小婴儿手舞足蹈,啊啊欢笑,想来眼前景物纷纷倒退而过,让他大感兴奋。
卢云接连狂奔赶路,足足奔出三十来里,直到身在荒山,方才缓下脚来,稍事歇息。
此时已近辰时,天色阴霾,漫天大雨下落,秋风秋雨最是凄苦,卢云用力摇了摇头,撇开那些悲苦想法,眼前乃是人生前所未遇的大逆境,只要一个不慎,必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万万不能再怨天尤人。他行到一处树下,忽见自己还穿着官服,赶忙脱下顶戴衣冠,打做包袱模样,将之埋入地底。
十年寒窗苦读,承天门下金榜题名,无数风霜劳苦,终于换来这身华冠。那不只是富贵功名而已,里头还有着此生笃信的志业。
卢云跪在地下,将泥土一泼泼掩上了,眼看顶戴入土,慢慢隐没不见,茫然之中,只觉得身上有块地方死掉了,再也不属于自己。
卢云打定了主意,便也不再多想什么,当即怀抱婴孩,二人仓皇出奔,一路翻山越岭而走。只等去到了天水,便要投上好友创建的山寨,先把婴儿安顿了再说。
此行为免朝廷追捕,尽挑荒烟小路逃命。这条道路倒不陌生,当年与伍定远受人追杀时,走的便是这条路。只不过这回没有同伴并肩而行,反换成一个小小婴儿陪在身旁。
一大一小仓皇西去,路上甚少人家,道上饥饿时,也只能捕兽摘果为食,卢云精擅烹煮,食材料理于他自是易如反掌,他将果肉撕烂烹煮,待成黏糊模样,方才送入婴儿嘴里喂食。那孩子尚未长牙,找不到奶娘哺乳,除了此法,也别无别的法子喂养。天幸这壮小子胃口奇佳,来者不拒,看在卢云眼里,倒也欣慰。
饮食容易,但心里的重担却始终放不下来。卢云离京已有数日,却始终不曾传讯回去,柳门爆发大祸,顾嗣源、顾倩兮父女得知消息,却又找不到自己,必定忧心如焚、寝食难安,行到第四日,眼看已是八月十五,正是原先预定的成亲之日,卢云实在无法忍耐,顾不得佳叩安危,便折返城镇,无论如何都要写封家书回去,纵使拼掉性命,他也再所不惜。
天幸镇上一如平常,也没有什么捕快官差。卢云找了间客栈,细细写落书信,虽只三数日不见顾倩兮,但心中的悬忧挂念,实非外人所能想见。写着写,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思念,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直把墨水都荫开了。只是他怕顾倩兮担忧,信文反倒只寥寥数语,言道柳昂天卷入政争,自己先赴江南避难、来日再聚云云。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封信送达顾倩兮手中的刹那,必让她放声大哭,在这大乱世中,这封信有如一条薄弱的丝线,把彼此的思念串连起来,黄金与之相比,却又算得什么?
写罢之后,卢云却不把信交给店小二,他此时颇经世故,已知人心叵测的道理,这帮店小二市侩俗利,越是重金嘱托,越惹小人贪念,当下找了个乞丐,赏了几两碎银,要他把信送到北京兵部尚书府。说是个山东书生送来的信,只要找到一个小红姑娘,便能以信换银。
那乞丐收了碎银,已是大喜过望,又听说这封信值得百两龙银,更是惊喜有加。反正他每日里闲来无事,便是在街上行乞,这京城不过百来里路,一里一两银子,天下岂有这等妙事?便忙不迭地走了。
卢云见那乞丐纯朴,想来必能办好事情,多少放下一桩心事。只是自己此行前途茫茫,不知何时才能与顾倩兮相会,想到此节,仍是不免郁闷。
两人一路西去,又走十来日,一大一小已如野人一般。大的不曾刮脸修面,也不曾洗澡更衣,自是衣衫褴褛,如同乞儿。那婴儿更惨了,不过满月的孩子,使日日吃着果子糊,尿布换来用去的更是同一件。到得后来,眼看尿布脏得不成话,索性弃置不用,每回那孩子要拉稀,卢云便单手将他提起,离得远远的,任他拉屎撒尿,事后再替他拿枯叶擦抹一番。反正身在旷野,四下无人,倒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了。
卢云游历四海,吃喝拉睡这些琐事自然难他不倒,可时序入了九月,节气霜降,露浓风寒,天候乍暖还凉,这就无能为力了。他仓促离京,路上不曾带有冬衣,自己仗着内力护身,自不把区区风霜看在眼里,只是那小小婴儿可就惨了,纵使真是虎豹之身,却要如何熬下去?果然天候转凉,不过露宿几夜,便已满脸鼻涕,卢云每日将那婴孩挂在怀里赶路,一路听他咳嗽,心里更是担忧。
这日行经庆阳,此地乃是内地小城,向无驻军,卢云便起意入城,预备买些冬衣再走。
行入庆阳城,但见地方贫瘠,也没多少居民,瞧来望去,秋末冬至,家家户户都腌着白菜,一瓮瓮埋入地洞,一时也分不清谁是店家、谁是百姓。找了大半天,方才寻到一处破烂客栈,看土堡模样,十之八九是民房改建而成,卢云也无力挑三捡四,当下便住了进去。
一入客店,便听一声招呼,卢云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少妇望着自己,看她脸上生着雀斑,约莫二十来岁,背后带了个襁褓。卢云此时生满短须,蓬头垢面,倒也不怕有人认出自己,他见那少妇手端木盘,多半是老板娘无疑,便道:“安排间上房,在下要住店。”说着行向柜台,先将婴儿解下,又把包袱、兵刀一一扔上了桌,这才稍稍喘息。
那少妇瞅着桌上的婴孩,笑道:“好可爱的孩子。怎么没瞧见娘?”此言一出,店里七八个客人全都望了过来,卢云自知他一个男人带着婴儿道上奔波,不免引人注目,当即咳了一声,道:“这孩子的妈妈回天水娘家了。我现下便是要带他找娘去。”说话间从怀中取出一锭龙银,扔上了桌。
那少妇倒也不似寻常伙计势利,对银两竟是不看一眼,反倒伸手逗弄那婴孩,一旁掌柜似是那少妇的丈夫,赶忙将龙银收下,笑道:“孩子的娘啊,客官累了,还不赶紧带人家歇去。”
那少妇见卢云满身污秽,好似烂泥堆中爬将出来,登时醒觉过来,她歉然一笑,问道:“这位爷台可要洗澡?”卢云一听此言,全身忽然痒了起来,慌不迭地点头,那少妇便搬了木桶入房,让卢云与那孩子洗澡。卢云又取了银两出来,请她一会儿帮忙哺乳,只是这种事多少有些唐突,自又费了一番口舌。
忙了好一阵,卢云抱着那婴孩,终于平平安安地坐入木桶,好好地泡着热水。
风紧天寒,连着十来日餐风露宿,能享这平安一刻,那是上天赐福了。那婴儿自离娘亲以后,整日里便是给当成货物般拿来运去,此时在热水里载沈载浮,直是欢欣鼓舞,一下子挥手舞脚,一下子嘻嘻傻笑。卢云见他有趣,忍不住伸手逗弄,陪他玩了一阵。
眼前的孩子天真烂漫,不知父母横死,家破人亡,眼下便要给自己送入怒苍山,交到一群陌生人手里。他如果懂事,是否会撕心裂肺,仰天哭喊?他若有一朝得知自己的身世,是否会抑郁终身,再也不能自拔?
卢云抚着那孩子的脸颊,心中忽尔一悲,泪水落了下来。
在这无名的西北店里,轮回一幕幕回绕,当年的剑王与文远,如今的知州与婴孩。人生要怎么走下去,剩下的全凭“良心”两个字了。
洗过澡后,找了那少妇过来哺乳,那婴儿如同吸血僵尸一般,一看乳房,咬住便不放了。卢云也如饿死鬼模样,只在客堂里痛嚼菜肴,一口气连尽五大碗饭,兀自嫌不足。一大一小狼吞虎咽,比之难民都还不如。
爷儿俩吃饱喝足,那婴儿体魄强健,吃完便拉,拉完便睡,着实是天生的虎狼,大有乃父之风。卢云守在炕边,将行李一件件翻将出来,他身上虽带有不少银票,但这些银票打着知州大印,只要送入票号,立时便会给人知觉身分,虽不知朝廷是否有人追查自己的下落,却也惊动不得,便要把碎银捡出来,瞧瞧还有多少可使。
解开包袱,还没找到银两,便落下了一本书,卢云拿起一观,手中拿的正是那本“无字天书”,一时之间,不由得哑然失笑。这书来得莫名其妙,从茶叶罐子里里蹦了出来,那日自己随手带出,没想它居然“忠心耿耿”,一路跟着自己逃到西北来了。
回想半个月前的平安日子,卢云微起唏嘘,他抹去眼泪,将怪书收回包袱里,自从包袱里找出碎银,算算还有三十来两,当足撑到怒苍山。他忙碌多日,早已疲惫不堪,将“云梦泽”擦拭后,便要宽衣歇息,忽然眼角一撇,又见到那块玉玺。
烛光影动,那玉玺碧幽幽地大有古意。卢云熟读史书,自知这玉玺雕于唐初,至今已传二十余代君王,虽说本朝历代君王无不大造御宝,还特设尚宝监看管诸多符印,直达二十四方之多,但这些自制发明的信宝毫无尊贵可言。要说正统第一,唯有这只“正统之宝”堪足传世。否则人人自称帝王,毫无规矩章法,却要臣民百姓如何是从?
卢云抱头苦思:“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何艳婷要差人送这玉玺过来?难道她真想害死侯爷么?可她只是个小小女儿家,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对付侯爷不可?”
那日他一察觉玉玺与艳婷的关连,心里立时生出个可怕念头,就怕伍定远也涉在其中。伍定远匆匆离京,事出突然,若说他事先不知惨祸,着实让人不信,想起那日伍定远在达摩院里说的“中兴大臣”,卢云更是全身发抖,一颗心悬了起来,只想抓住伍定远的肩头,大声责问。
卢云想着想,莫名间火气冒起,只想下手毁去传世御宝。武英也好,景泰也好,此时在他眼中都是妖魔也似的暴君。他心里有个念头,只想让这玉玺从此烟没,让这些人再也找不着。他拿起炕边的一块砖头,正要挥手砸落,忽然心念一动,想道:“这东西如此要紧,既能害人,说不定也能救人。我可别冒失。”
想到顾嗣源一家若要有事,说不定能以玉玺向皇帝换命,当下便忍手不砸。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是恨恨地一脚踢出,那玉玺登时飞了起来,撞在墙上。
想了一阵,夜色已深。反正玉玺落人谁的手里,皇帝给谁抢去做了,统通不关他的事,只等把这孩子送上怒苍,自己找个时间返回北京,察看心上人的景况,那才是第一等的大事。
人生到了这个田地,有官也好,无官也罢,根本不必在乎。便算给皇帝罢黜,无官反而一身轻,届时带着心上人一同退隐。那也不是坏事。卢云这几年来学得豁达许多,对逆境尤其能够忍受,当下沉静了心情,不再胡思乱想,便要上床去睡,明早再行赶路。
正待宽衣,邻房传来开门声响,似有什么客人过来了。这客店本就常有人进出,只是卢云此时已成惊弓之鸟,稍见情状有异,登起戒备之心,想道:“大半夜的,庆阳又不是什么大地方,怎会有人投店?我可留神了。”如当下和衣躺倒,手中抱着“云梦泽”,倾听隔邻动静。
隔房脚步声凌乱,好似在安顿行李,听来也不只一人,想来八成是路过的商旅,卢云不见异样,慢慢眼皮渐重,便要睡了,正在此时,忽听隔墙传来一个声音,道:“天成,宗主什么时候到?”卢云一听这话,睡意全失,当即睁开了眼:“宗主?隔壁的是什么人?”
那“天成”笑道:“三哥放一万个心。宗主人在平凉,一日路程而已,随时都会赶到。”
先前说话那人嗯了一声,道:“等宗主到来,咱们十二天将会合,那是谁也不怕了。”
这天成说话声音颇为年轻,语气却自信之至,卢云听在耳里,登把他认了出来,这人高家行十,正是天将府的高天成。“抚远四大家,淮西高天将”,听他们说来,那头牌好手高天威更似在平凉一带,随时都能赶来庆阳。卢云心里着慌,寻思道:“这些武林高手好端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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