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地下祖先父母保佑我卢云完成大业……善哉善哉……”他好似婆子念灶经,大踏步奔向门口,快手快脚地锁上了,跟着又急劳劳地行到窗边,迅不及掩耳地扣上窗扉,待见窗扉稳如泰山,房门锁得密不透风,猛地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望向顾倩兮,好似变了一个人。
顾倩兮佯打了个哈欠,讪讪地道:“人家好心来瞧你,你却老是怪模怪样,我不管你了。”
说着回上床去,将棉被一卷,面向内壁,自管入睡了。
房里一片昏暗,有若深夜,床上香气袭人,佳人已在鼾睡。卢云见房门窗扉已然锁起,便算皇帝带人过来攻打,怕也攻之不入。药力攻心,穿肠而过,顾倩兮早将发髻挽起,露出白腻诱人的后颈,卢云血气上涌,霍地一声,已然飞身上床,与未婚妻同席而枕,二人相距三寸五分。
近香情怯,卢云来到佳人身畔,却又怕了起来,他嘶哑地道:“倩兮、倩兮,你睡着了么?”
待听枕畔鼻息沉沉,顾倩兮似已沉睡了,卢云吞了口唾沫,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便想去抱她的身子。
三寸五分不过巴掌远近,伸手可过,此刻却如三万五千丈,让人难以跨越。
卢云靠着正气丹的大威力,勉力出手,好容易碰到香肩,便觉顾倩兮身子微微一动,似要醒了。卢云大惊之下,忙将手缩了回来,身子躺正,双眼瞪着天花板。
过得半晌,顾倩兮不曾转身,仍在熟睡?卢云不敢再动,万般迷惑中,只得再次向天祷告:“列祖列宗在上,我卢家薪火相传,香烟万万不可断绝。爹琅在天之灵保佑,孩儿今日务必完成使命,不付所托。”跟着向天花板拜了三拜,低声祝祷。
正颂祷间,忽听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道:“你在拜什么?床头有神么?”
卢云咦了一声,慌忙间转过头去,只见枕边佳人单手托腮,正自笑吟吟地瞧着自己,卢云一身火焰全消散了,尴尬地道:“我……我手酸,想要合掌动—动。
哪,你瞧,便像这样。”说着双手合十,再次阿弥陀佛起来了。
顾倩兮含笑望着他,一动不动。卢云干笑道:“你瞧,只要多拜两次,手便不酸了,精神还越来越好,你要不要试上一试?”情郎在床边蠢蠢欲动,顾倩兮却也没生气,她那双大眼聪慧明亮,很是善解人意。过得半晌,忽听她轻轻一笑,道:“卢郎,你想抱我,对不对?”
卢云悚然一惊,摇手道:“谬!谬!余岂好色哉!余不得已也!君子正其气、止于丹,虽九转八荒不能及也……”满口胡言乱语中,却听顾倩兮微微一笑,腻声道:“卢郎,你要真敢抛下礼教,过来亲亲我,我一定依你。”
卢云咦了一声,不由得又惊又喜,伸手抱了过去,顾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满面娇羞,轻声道:“伤好了么?”卢云大喜道:“好了,早就好了。”
他翻过身子,面向情人,只见顾倩兮一头秀发散在枕上,面颊隐带火红,卢云欢喜得快哭出声了,正要凑嘴去吻,说时迟那时快,却听顾倩兮一声哽咽,竟抢先哭了起来。
卢云惨然道:“你怎么了?我……我还没非礼啊。”顾倩兮不去理他,只环手抱住卢云,不住饮泪抽噎。卢云慌张之下,自也不敢再使坏,赶忙躺好了,跟着轻抚秀发,柔声安慰道:“有什么不开心的,同我说吧。”
顾倩兮凝视着卢云,啜泣道:“卢郎,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眼皮一直跳,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卢云心下一凛,当场醒觉了。他坐正身子,左手搂着顾倩兮的腰身,吻了吻她的面颊,道:“你怕我也出事了,对不对?”
顾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娇躯微微颤抖,却是点了点头。
卢云心下了然,喟然低叹一声。乱世之中,时时都是生死之斗。杨肃观广结善缘,城府手段俱达一流境界,以他这等见识人品,尚且被刺于永定河畔,何况是刚正不阿的自己?倘若自己遭逢绝境,却要如何脱逃?想来顾倩兮心中害怕,这才背着礼教,前来与自己相聚。
顾倩兮抬眼望着他,轻声道:“答应我,你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好么?”
卢云微微一笑,摇头道:“倩兮,你真不该说这种话。”顾倩兮慌了起来,忍不住面色一颤,泪水迸出,小手紧紧抓着卢云的臂膀,慌道:“卢郎,你……
你又要做什么傻事么?”
又惊又怕之间,忽觉脸上一阵温暖,卢云的手掌轻轻抚来,似在安慰自己。
顾倩兮忍住了泪,抬头望着情郎。只见他低头下望,伸手轻抚自己的头发,眼中满是柔情怜惜。
卢云含笑道:“一年前,也是在这北京城吧,你还记得咱俩头一回见面,是在哪处地方?”
顾倩兮叹了口气,道:“在一家小茶铺上。”
当年扬州别离,不得再见,直至年前茶铺相遇,两人才得以见面。谁知傲骨书生毫不珍惜良缘,两人坐不片刻,他袍袖一拂,便自傲然离去,却把她扔给了杨肃观。顾倩兮至今回想此事,仍感心酸难忍,她别开了脸,泪水险些又落了下来。
卢云摇头笑道:“倩兮啊倩兮,你总以为那是咱俩第一回见面,其实啊,我老早就看过你了。”顾倩兮啊了一声,低声道:“你有来找过我么?我……我怎么不知情?”
卢云轻轻笑道:“你不会知道的,我若不说,你也永远不会知道。”顾倩兮见他含笑不语,登时央道:“你说嘛,别卖关子。”卢云摇头道:“说来一点也不光彩,不想提。”
顾倩兮在他脸上亲了亲,道:“不许你耍赖,越是不光彩,我越是要听。”
卢云禁不住缠,忍不住笑了,他轻抚顾倩兮的面颊,道:“当年我初来北京,日夜挂着你,却又不敢见你。唯一能做的,便是到你家对门的小酒铺里守着,盼能见到你的身影。”
顾倩兮堂堂的官家大小姐,哪知家门附近竟有个污秽小酒家,听得此言,却是愣住了。
卢云自顾自地道:“那时每到华灯初上的时候,我便到店里守着,瞧着你家窗儿一盏接一盏亮了,我便这样傻傻地坐着,看那窗里的人影走来走去,猜猜谁是谁,想像着里头的情景。直到夜深人静,那些灯火一盏一盏地熄了、暗了,我也喝得醉了,才独个儿回家……”
他第一回吐露往事,说着说,竟是有些哽咽了。顾倩兮心下大为感动,她从来以为卢云这么个傲骨书生,情场上来便来,去便去,从不知他原是如此深情。
一时心中激荡,只是紧紧抱住他。
卢云轻抚爱妻的脸颊,柔声道:“离开扬州以后,没了你,我的心也死了,待要靠近你,又怕害了你,想要掉头走开,心里又好难……我行尸走肉,有如活在地狱之中,直到遇上一个人,点醒了我,我才重新活了过来。”顾倩兮擦拭泪水,问道:“他是谁?”
卢云轻轻地道:“你知道他的,他便是秦仲海。”
顾倩兮掩嘴惊呼,没料到秦仲海在情郎心中原是如此要紧。卢云叹了口气,道:“定远是患难弟兄、肃观也算有些交情,只是他们全比不上仲海知心。当年他坐牢入狱,我心里很苦,明知很难,可也要赌上一把,你知道,他……他若是孤孤单单地死在刑场,我……我这辈子都不原谅自己……”说到此处,虽已事过境迁,眼眶仍是红了。顾倩兮听他说得义气,忍不住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即使再也见不到我,你也不在乎,对不对?”
卢云摇头道:“如果仲海死了,我会替他报仇,会替他养儿子,他远走天涯,起兵造反,我也默默为他祈祷。可你不一样,我看不到你,我会一直想着、念着,不论你到哪儿,我都要找到你。哪怕是躲在角落里偷偷瞧着你,给人讥讽笑骂,我也心甘情愿。”
顾倩兮啊了一声,颤声道:“你……你是说真的……”
卢云点了点头,他抱住了爱侣,将脸埋在她的秀发中,低声道:“相思多苦啊,我此生遇过无数艰难波折,却不曾这般记挂过一个人……睡时也想,醒时也想,当年为了爱你,别人总笑我痴心妄想,当我萎靡颓废,倩兮,不管他们怎么看我,我全不在乎……”他口唇轻附顾倩兮耳旁,轻声道:“卢云爱你之心,至死不渝。”
顾倩兮又悲又喜,霎时用力抱住了他,已然吻了过去。
也是累了一夜,两人面对面地躺下,心中都是平安喜乐。顾倩兮便以情郎的胸膛为枕,让他环着自己的肩头,两人再没几日便成夫妻,彼此也没什么顾忌,当下手脚都抱了上去,这才放心睡去。
屋内一片昏暗,满室柔情中,窗台上却泛起淡淡的碧光。只见那古册如夜明珠般,隐隐浮起了几个篆字。
幽杳磷光飘起,彷如剑神复生,正自守卫着乱世中的爱侣……
这一觉好生酣畅,足足睡到天明,只是卢云吃了丹药,不曾消解,“正气丹”
的药性便转为蛰伏,等待爆发时刻。果不其然,也不知睡了多久,鼻端飘来一阵幽香,让人心魂俱醉。卢云心下一荡,脑中浑浑噩噩,有些不知身在何方,霎时“九转正气丹”药力引动,全数爆发,梦中不及睁眼,匆匆翻转身子,使朝枕边人身上抱去。
正激动间,忽听床边传来一声娇笑,道:“你抱着枕头做什么?睡昏了么?”
卢云醒了过来,警觉自己抓住枕头猛啃,模样可笑之至,他咳了两声,赶忙坐起身来。
屋内阳光普照,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只见顾倩兮坐在床边,正自含笑望着自己。卢云脸上一红,道:“你起来了?”顾倩兮微微颔苜,柔声道:“看你睡得好沈,不忍心唤你起来。”
卢云喔了一声,正要起身,却见顾倩兮嘴角含笑,伸手招了招,道:“连枕头也抱,看你可怜的。过来,姊姊疼你。”
正气丹药力再次爆发,卢云身影一闪,已坐在顾倩兮身边,喜道:“你要疼我?怎么疼?”
突见顾倩兮俏脸一板,喝道:“这么疼!”霎时喉头一凉,惊见顾倩兮右手抓着一柄刀,已然架上喉头。卢云惨然道:“快把刀子放下,可别谋害亲夫啊!”
顾倩兮手中拿的却是柄剃刀,她笑吟吟地端来一盆水,道:“一柄小刀便要了你卢大人的命啦?来,乖乖坐着,姊姊帮你修面,一会儿瞧你好乖,说不定奖你什么香的。”说着替卢云围上了布巾,兴高采烈地等着动刀。
顾倩兮手挚利刃,将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一双晶莹玉臂,听她娇声笑道:“早想试这么一回了。每回瞧姨娘替爹爹修面,总觉得挺好玩似的。今天小姐也来试试。”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卢云心下发毛,深恐今日流日不利,居然惨遭断颈之厄,当下低头垂手,苦脸不动,任凭人家大肆宰割,只是说也奇怪,顾倩兮竟是天生的用刀好手,脸上非但不疼不痛,素手摸上脸颊,更感轻柔舒坦。卢云生性朴素,挑过面担、扛过锄头,什么时候享用过这等温柔?一时双眼微眯,几要睡昏过去。可惜他白面书生一个,自没多少胡须,三两下便干净清爽,不留半点渣屑。
刮完了面,那便是更衣了,顾倩兮玩得兴起,硬要卢云穿上朝服,这下团领衫、彩鹳袍一一套上,又多花了小半个时辰。顾倩兮上下打量卢云,颔首道:“其实见你脸蛋方,有些胡子反而更俊。再过个几年,等咱们有孩子了,咱们便来蓄须。”看她俏梁微侧,眼中满是喜悦,似在思索郎君该蓄什么形样的胡须,可真把卢云当布娃娃来看了。
穿戴已毕,已过午时,两人也不怎么饿,便只沏了壶茶,卢云将窗子推开了,凉风吹入屋内,更有舒爽之感。当年的书僮与小姐,便连同桌饮食也感不妥,如今这对恋人打破重重身世之隔,终得长相厮守。两人默默相望,都有心满意足之感。
卢云眼望爱妻,心中既是喜乐,又是安慰。他握住顾倩兮白腻的小手,含笑道:“倩兮,晚上还睡我这儿么?”顾倩兮满睑羞红,啐道:“你自个儿跟爹爹说。他要准,我便留。”
卢云见了她的羞态,忍不住哈哈大笑。他适才一问本属玩笑,顾倩兮过几日便要出阁,不知有多少繁文缛节还在等着她。他微微一笑,道:“你昨晚一夜没回家,要是挨了爹爹的骂,只管往我头上推,有我担待便成了。”
顾倩兮俏目流转,横了他一眼,嫣然道。“你能担待什么?还不一样陪着挨打?”
卢云笑道:“小姐此言大谬不然。我皮粗肉厚,比你挺得过,爹爹要是狠心打断我的右腿,我这条左腿随时奉上,让他打个痛快。”
顾倩兮噗嗤一笑,道:“我要跟爹爹说去,听你把他说得多残暴。”两人正自说笑,忽听门板碰碰地响了起来,却是有人上门了。卢云面色一颤,方才的镇静全飞到天外去了,慌道:“惨了,岳丈大人真来要人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顾倩兮微笑道:“此事不劳知州大人操心。来者是友非敌,乃是小女子的爱将。”
卢云微微一奇,不知顾倩兮一个官家小姐,什么时候学起江湖人物拉帮结会,正要开口询问内情,忽听门外传来小红的声音,道:“小姐,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可要回去了。”
卢云莞尔一笑,才知顾倩兮口中的爱将是何意思,顾倩兮眨了眨眼,微笑道:“昨夜娘去庙里过了一夜,爹又进宫面圣,家里没人,小女子这才得了空闲,赶着来服侍卢大人啊。”
卢云松了口气,忽又想到二姨娘,这虎婆要是不见了小姐,那是杀千刀的惨事,正要相询,顾倩兮却已说了,只听她笑道:“姨娘那儿别发愁,她的亲戚搬进北京了,昨夜姨娘忙着替他们安顿,哪有空闲理会我们?”
卢云略略舒坦,道:“姨娘还有亲戚?我识得么?”顾倩兮小嘴一扁,道:
“怎么不认得?当年差点把你打走的那一个。”卢云啊了一声,道:“你是说裴盛青他们父子俩?”
顾倩兮蹙眉道:“没错,正是那纨绔小子。卢大人你不记仇,我还等着帮你报仇呢。”卢云赶忙摇手,道:“当年是当年,现下是现下。事过境迁,可别惹是生非。”
顾倩兮还待要说,门外小红等得有些不耐了,听她哀叹道:“小姐您可快些了,要比姨娘晚一步回家,小红这可怜丫头又得背诵宝典了。”卢书听她说得古怪,不由得哑然失笑,道:“什么宝典?”顾倩兮翩然出门,高声道:“此乃姑娘独创之晚归辞典,专教夜不归营者自救之道,卢知州来日若是要用,不妨借来一观。咱俩切磋则个。”
临行前两人四目交投,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窗外阳光灿烂,这一刻竟显得如此隽永,再再让人难忘。
顾倩兮随小红回家了,卢云兀自大笑不止,看顾倩兮整日给娘亲管着,若想出门,定须捏造无数因头,想来经年累月之下,必有无数心得。卢云笑了笑,忽然面皮一颤,太座乃是捏造情由的高手,自己日后若想夜不归营,可不知要如何脱罪了。
忽在此时,门板又响了起来,卢云脸上带笑,道:“倩兮么?怎地又来了?”
门外传来男子的嗓音,笑道“欠西?知州在打马吊牌么?”当时马吊牌分作东北西南、春夏秋冬,各几色骨牌为戏,便与百年后流传的麻将牌相仿。那人如此说话,自是打趣之意,卢云脸上一红,起身道:“哪一位?”那男子笑道:“认不出我的声音么?我是韦子壮。今晚侯爷请客喝酒,特地找你一块儿过去。”
柳昂天生了儿子,今夜请满月酒,这事卢云自然知晓,赶忙过去开了门,果见门外站着一条胖大汉子,正是柳昂天的头牌护卫来了。韦子壮向门内一探,待见并无外人,忍不住有些纳闷,道:“你不是在打纸虎么?怎你独个人自言自语?”
卢云笑道:“我睡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