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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牌时分,已是深夜。刑部天牢外来了一顶八人大轿,一名中年男子缓步行来,人还未进,左右侍卫便把牢房站满了,王押司当先跪倒,冯主簿慌张下拜,裘侍郎与赵尚书一同上前,躬身行礼道:“参见江大人!”
来人正是江充,景泰王朝最有实权的大奸臣。
眼看江充直往牢里去了,一旁闲杂人等便要跟上,江充使了个眼色,爱将罗摩什、九幽道人纷纷挡了过来,赵尚书情知有异,当即喝退下属,命众人到地牢外等候。
江充孤身入内,缓缓行到牢门外,牢里果如下属所言,真坐了一个怪人,看他面朝壁板,不言不动,有如失心疯一般。不过要是别人在里头,他江充或真以为来人是条疯狗,不过既然是他,那擅闯天牢非但不是疯,还是一条大有道理的计策。
“杨郎中。可以转过身来了。”
牢里的怪物不是别人,正是那五辅大学士之子、少林嫡传弟子杨肃观。
江充把话说了一遍,杨肃观仍是不理不睬,好似聋了一般。江充知道他身怀武功,倒也不敢过于靠近,当下来到牢门前,隔着栏杆喊道:“杨郎中!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转过身来。”
第二次说话,杨肃观依旧不言不语。江充心下暗暗推算,这杨肃观一向有谋有勇,却为何装疯卖傻,自行蹲这苦牢?江充微微沉吟,当即道:“你是不是在躲什么人?”
江充向精智谋,三言两语便能抓住门窍,以这个情状来看,杨肃观定有什么图谋,要不藉刑部牢房的地方,要不借众官差的眼,想来若非要躲避仇家,便是要闹个惊天动地,让大家亲眼看到他,也好做个人证。
江充沉声道:“杨郎中,江某虽不知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明白说了,你打了这场大败仗,性命已在旦夕之间,你师父死了,少林当不了你的靠山,现下柳门也保不住你,令尊又是……嘿嘿……自顾不暇,你若还想活命,那便早些投靠江某。我可以帮你一把。”
怒苍战火飞腾,没能斗垮奸臣,反让局势更加浑沌,先看少林寺垮台、再看柳门形势危殆,江充反而稳如泰山,他有意拉一个打一个,当下起意招降,要先收了柳门大将再说。只要这人一来,天绝僧的死因、秦仲海的动向,甚至杨远的图谋,全都会落入掌中。
眼看杨肃观背对自己,依旧不言不语,江充苦口婆心,仍不放弃,提声便喝:“你听清楚了!朝中局势风起云涌,绝非你能想像!你爹爹、柳侯爷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若在你的处境,必然自保为上,为了你自己的性命安危,过来我怀里吧!”
说了良久,有些口干舌燥了,只是杨肃观的背影不动如山。江充叹了口气,道:“随便你吧,败战将,反正这几日你用心想,只要回心转意,江充的大门随时为你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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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充走了。午夜时分,牢门口传来幽幽地哭泣声,那是女子的哭声。
“观观、观观,娘来看你了!”
地牢外坐着一名少年,早已哭红了双眼,那是弟弟杨绍奇,地牢里奔入了一名中年美妇,紧紧抱住那端坐不动的背影,来人正是杨肃观的生母,于氏。
爱子一生无往不利,文武皆有大成,岂料打了败仗之后,一夕间忽然变了个人。杨夫人心痛之余,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她抱住石头也似的爱子,拼命唤着他的乳名:
“观观,跟娘回家,你吓坏娘了……”
牢门内的背影还是没有转过来,只是他的双肩隐隐抽动,好似也在哭泣。
“观观,你在怪娘么?你在恨娘么?观观,你说话啊!”
杨夫人搂着他,在他耳边低声倾诉,只是刀枪威吓无用、权臣利诱无用,料来亲情母爱便再动人,也无法让他离开此间牢房。他已经吃了秤柁铁了心,他不会离开半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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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时分,官差闹了一整夜,全都在打盹休憩,杨夫人也哭累了,几名家丁从家里拿来草席,让夫人与小少爷稍事歇息,两人神疲力乏,也都入梦了。
万籁俱寂中,牢门前出现一个身影,这是最后的一名访客。
那人蒙着面,寒着眼,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煞是吓人。他并未携带刀剑,只是双手抱胸,凛然望着牢门内的背影。
“孩子,区区的刑部牢房,拦不住我的。”
那声音低沉苍老,却又带着暴戾之气,那是杀人凶徒才有的嗓音。
“傻孩子,大家在达摩院见面时,你便该认份,也该认输。天底下每件事都在我的算计中,你师父如此,秦霸先如此,刘敬也是如此,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厉害角色,却都败在我手中。就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真想与我斗么?”
那人放了一大段狠话,杨肃观却丝毫不予理会。押司主簿也好,侍郎太师也好,于他都无甚差异。甚至生母杨夫人亲来,他也不为所动。从威逼到利诱,从劝说到温情,他统通不在乎。因为,他手中还握有……
““他”啊!“他”到底在哪儿啊?”那声音软弱下来,“便算我求你,快快说吧。”
那声音带着悲音,带着求恳之意。“孩子啊孩子,算是可怜我吧。我真的好累好卷。
羊皮的消息是我放出来的,刘敬也是咱设计杀的,用意便是“他”呀,你瞧,费了多大的劲儿,杀了那么多人,好容易失而复得,“他”又给送回达摩院里,又回到咱们掌握之中……”
那声音叹了口气,又道:“可你呀……你怎么把“他”藏起来了呢?你这般做,咱们不是前功尽弃了么?快啊,快把人交出来,咱们有正经事要干啊。”
任凭说好说歹,有辄没辄,浪子依旧不回头,蒙面人轻声叹息,摇头道:“你那么心狠,我也没法子了。我计数三下,你再嘴硬不说,我便请你娘过来,咱俩一招一招差演,便像小时候那样,好么?”他干笑几声,屈指去数,才动了第一下指头,霎时一道蓝光飞闪而至,指向蒙面人鼻尖。
神剑擒龙!
蓝光闪动,照耀得满室阴森,杨肃观依旧背对着蒙面人,只是蓝星幽幽杳渺,如同毒蛇昂首,即使主人不曾转身,它也不减半分威力。
无敌神兵现世,除非四大宗师在此,秦伍二人出手,否则谁堪抵挡一击?
强弱之势太过悬殊,蒙面人却笑了起来,道:“好了得啊,禁传神功加上无敌宝剑,孩子啊孩子,你真吓死人了……”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面前的蓝星,微笑道:“没关系,快快杀我吧,你连师父都舍得下,怎会舍不下妈妈呢?来,你越心狠手辣,我越是欢喜。这就动手吧,快啊。”
呕地一声,斑驳的墙壁喷上了鲜血,点点滴滴垂落下来,溅满了牢房。
听了那人胸有成竹的说话,那蓝星仿佛吃了毒药,泄了元气,霎时间坠落地下,宛如病死的软蛇。便在此时,脚步声响起,一只手搭上杨肃观的肩头,阴森森地道:
“乖……这才乖,你有你的王牌,我有我的底牌,咱俩谁也不闹谁,好么?”
杨肃观低头垂首,鲜血不断从嘴里涌出。蒙面客拍了拍他的后背,微笑道:“自己想想吧,没人帮得了你的。秦仲海恨死他爹爹了,你师父又是个老糊涂,柳昂天更不是好东西,真正的大赢家只有我。乖,把人乖乖交给我,一切都能平安,嗯?”魔手朝后颈伸来,冰冷可怕的感觉,让人绝望。
在这一刻,有人解救了他。猛听隔邻牢房忽起大响:“杀人啦!杀人啦!快快来人啊!”脚步声仓皇响起,无数官差急急涌入,惊道:“怎么了?谁杀人了?”
那蒙面客啧地一声,霎时影子一闪,已然遁走。只留下了修罗王一个人,他望着空洞灰沈的墙壁,嘴中的鲜血还在冒出。
很孤单的感觉,独自生在这黑暗无情的人世间,孤寂地让人想哭。
“佛……我想要同伴……”修罗王流着红色的泪,向上苍祝祷着。
好像是梦境一般,斑驳破败的墙缝里,缓缓伸出一根枯干的手指。便是这根指头解救他的吧?那根苍老的指头好似要触摸自己。似要抚慰悲伤的修罗王,让他不再孤单。
杨肃观张大了嘴,望着眼前奇妙的景象。
温暖的指头说话了。
“你……为何泣血?”
杨肃观缓缓伸出指尖,与那不知名的手指相触。轻轻地道:“因为我是一块钢。”
钢,是不流泪的……
不流泪的东西,便只能流血……
温暖的手指轻抚杨肃观的手背,它叹息着:“你如此倔强,倒很像我们掌门人。”
“掌门人?他是谁?”杨肃观眨了眨眼,轻轻地问着。
温暖的手指啜泣了:“他姓卓,他已经死了。”
“你是谁?”杨肃观的语气急促起来。
“我姓金,我已经被囚禁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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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在等……等改朝换代的时刻,那一刻……我就会被放出来。
你说是么?神剑的新主人……
御门大审前,修罗王不再孤单,只因他找到了第一个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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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时节,秋高气爽,中国朝廷的第一桩大事,便是大审剿匪诸将。
大军远征,出师不利,终于惨败而回。其中几场败战输得莫名其妙,传闻主将临阵脱逃,江柳两派主帅阵前不和,众将怠惰散漫。如此荒唐举止,朝中大臣谁不担忧龙心震怒,诸人特请内侍探听讯息,得了这么张字条回来。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景泰皇帝文学深厚,词雅意达,这字条如此写就,诸大臣自是颜笑逐开,想来剿匪诸将定会平安无事。却只有几个通晓内情之人眉心深锁,深知其中另有密情。
八月初一,奉天门下见真章。
站在午门眺望,便能见到皇城全貌。从大广场向北望,先见到一座汉白玉高台,台高两丈七,共分三层,每层皆有汉白玉栏杆围绕。三台顶端,便是俗称的“金峦殿”。
大殿巍峨耸立,睥睨天下。隔着皇城广场遥遥相对的,乃是一座雄阔正门。熟知朝廷事的都晓得,这座楼门造价九百三十万两,乃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座门。它的名字也很崇高,便如它的造价一般,称为“奉天”。
九百三十万两值多少?值八百万贫农一年口粮,国库一年岁入。不是这样的价钱,叫不起“奉天”这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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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暗,秋日的晨曦还未绽放,郊外的军官穿过永定门,来到内城与百官会合,大批人马顶着晨间雾水,朝午门步行而去,面前一条大水碧波荡漾,那是“内金水河”,河上五座汉白玉石桥,那是“金水桥”,百官停下脚来,远远望着河面对岸的那座门。
辉煌耸立、巍峨壮阔,朱檀紫楹,反正随便用什么字眼来说,那便是很大、很吓人、很庄重的一座门,那就是“奉天门”。
那可以是通往人间仙境的福门,也可以是下到地狱的鬼门,端看门下的那条龙怎么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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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门下灯火煌,内侍跪地不动,恭迎山河到来。
香烟缭绕,一座香炉缓缓前行,穿过了金水河,来到奉天门下。香炉上刻山河之形,炉底却给十根手指捧住,那是双颤巍巍的手。
“安定了!”
御门金台,内侍手捧香炉,跪倒置榻之前,奏秉天下君臣的心里事。
霎时之间,金水桥内外百官闻声跪地,齐声诵号:“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门,本朝天子常朝所在,今日景泰皇帝御门决事,看他升座金台之上,顾盼自雄,真命天子显出的贵气岂止九百三十万两银?而那九五之尊握有的生杀之权,又何止是八百万贫农的性命而已?
天子目望西方,龙目隐生怒意,霎时手一挥,喝道:
“宣三公三孤晋见!”
喊声一波隔着一波,井然有序,声音传过,一名朽得不能再朽、举手投足都要断气的老人抖将过来,此人正是本朝官职最高的一位元老耆宿,“少傅”陶显祖。
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三孤。其职至重,是以无定员、无专授,除开国时三公俱全,之后便再也凑不齐了。百十年算来,除那些开国功臣外,只出过一位少师英国公张抚庭,再来便是这位陶显祖了,这位陶公福大命长,撑过了四朝皇帝,整整熬到八十五岁,才弄到了一个少傅头衔,若非如此,便算今日满朝文武再多十倍,恐怕公孤高位仍要出缺。
“陶少傅!”皇帝奋力吼出龙吟:“听得见朕说话么?”
“皇……皇……皇……皇……”陶少傅竭力挣扎,双手连连挥舞,想要下跪,气力却又不济,在满朝文武的冷汗之中,终于喷出了下一个字:“上。”
“少傅!今日御门听政,乃是国家第一等大事,您可知道!”
“知……知……知……知……”他知了半天,霎时身子颤抖,头往颈边一歪,再也不动了,皇帝大惊失色,急向近侍传动目光,内侍们慌慌张张,正要奔出,忽见陶少傅挺直脖子,朗声叫出一个字:“道!”
文武百官相顾骇然,皇帝也不敢再问了,当即挥手道:“陶少傅年长体衰,朕特赐座!另宣太子三师三少、暨五辅六部百官晋见!”
铜锣声响起,金水桥上不慌不忙,正正行出两位超品大员,一人唇蓄短髭,双目炯炯,正是十八省总按察、太子太师江充;另一人体魄高壮,白发白须中不失威武,正是五军都督府排名第一,人称柳征北的“太子少保”柳昂天。
两大权臣并驾齐驱,背后便转出五位大学士,此时阁权极重,声势还在六部尚书之上,五大学士多历尚书、侍郎、左右都御史等官,方能升任内阁。依序是东阁、谨身、文渊、文华、中极五殿大学士,由宰辅孔安领衔带队,鱼贯走出,那杨远为中极殿大学士,属第五辅,便站排班最末。
五大学士行出,下面便是吏户礼兵刑工等六部尚书,六部职权历代演变,开国时属正三品,尔后改为正一品,内阁兴盛后又再变为正二品,每部尚书一人主政,另设侍郎之职参赞,每部或一人,或两人。官制每每因人易动,繁不备载。
金台下重臣齐来朝见,东则六部、翰林院、衍圣公五经博士、大理、太常、太仆、光禄、鸿胪等五寺寺卿,西则内阁五学士、五军都督、督察院、应天府、通政司、尚宝司、五军断事。百官俱按“常朝仪”站定,所立之处法规森严,便一步之差,也是万万不可。
皇帝见众臣站定了,当即一挥手,沉声道:“宣!”
“宣!”远处内官提声附和,听来仿佛尖刀交磨。
“宣剿匪中军兵马统帅、杨肃观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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剿匪诸将站在金水桥外,听得杨肃观受召,各人愁眉苦脸,纷纷低下头去。此时不论有无爵位护身,高天威也好,宋公迈也罢,心下同感惴惴。安道京、卢云、伍定远等人互望一眼,面色更是苍白无血,都知一会儿必然大祸临头。
鼓声隆隆,金水桥畔行来一人,看他面如冠玉,身穿白鹇朝袍,每行一步,便在桥边栏杆微一驻足。行行止止,止止行行,桥上栏杆左右各一十二只龙头,他便停下一十二次。
杨肃观行止有异,文武百官看到眼里,自是议论纷纷。柳昂天、杨远、顾嗣源等人与他有旧,不过三大臣各有自救法宝,倒也不慌,只见柳征北神色坦然、杨五辅闭目养神、顾兵部眉头轻蹙,想来各人心事大不相同。
圣驾召唤,杨肃观却在金水桥上摇摇摆摆,迟步怠慢,直似亵渎天子威信,却要皇帝如何忍得?霎时听他喝道:“来人!这人意在拖延磨蹭,传刑杖手伺候!”
话声甫毕,大批侍卫匆匆奔出,人人手提水火棍,卢云等人见状,无不暗叫糟糕,看杨肃观还未替自己辩驳,便已惹火了皇帝,一会儿不知他要怎么替自个儿开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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