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望去,只见远处一人躬身驼背,偊偊独行,正是方才见到的那名园丁。
卢云低声道:“杨郎中,你师父究竟怎么死的?你可知道么?”
杨肃观静默半晌,并未回话。过得良久,忽道:“卢兄,你饱读诗书,一向极有见地,你能否告诉我,这世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卢云有些愣了,什么好人坏人、是非分际,当属崇卿这年纪的孩童来问,杨肃观堂堂一个大进士,微言大义入目何止万千,竟会问下这道题目。卢云沉吟一会儿,答道:“杨郎中既然问了,我这也答了。儒家言道,求本于仁。能得“仁”者,便是好人。”
杨肃观侧目看了他一眼,道:“仁?那是什么意思?”
卢云含笑道:“夫子有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发乎心,止于行,可以近仁乎。”他见杨肃观不置可否,当即蹲在地下,就着泥土写了个“仁”字。
卢云伸指向地,道:“您瞧这个仁字,左边是个人,右边是个二,仁者,二人也。两人之间的事,便是“仁”了。凡事都替另一人想,那便是发乎心。待得所作所为皆是为旁人好,那便是止于行。两者皆备,也就差相仿佛了。”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知易行难,恐怕天下没几人做得到。”
卢云伸手自指,又朝杨肃观一指,道:“杨郎中此言大谬。仁无所不在,便仅你我两人在此,也可以有“仁”。”他见杨肃观衣襟上沾着枯草,当下举手起来,伸手替他拍落。道:“仁不见得要抛头颅、洒热血,也不见得要英雄伟业。便是虫蝇小事,也可以近仁。只要心里存着善念,即便施舍一碗饭、送出一杯水,在那舍己为人的一刻,都能让夫子动容。”
杨肃观默默望着他,忽地颔首道:“卢云,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无怪仲海这般敬重你。”
二人相识以来,什么时候这般情真意切地说过话?卢云脸上微红,有些受宠若惊,摇手道:“书呆子一个,有什么了得?杨郎中如此谬赞,可真折煞我了。”
杨肃观微微一笑,霎时低下头去,闭上了双眼。卢云见他似在思索什么,一时不敢打扰,只静静等候说话。
天色渐晚,远处家丁提着灯火过来,秋日凉风徐吹,让人胸怀大畅。卢云一旁守着,只见杨肃观仍是一动不动,只在垂首闭目,好似老僧入定。卢云见伍府中灯火亮起,想起顾倩兮还在等候自己回去,便道:“天色暗了,我得走了。咱们改日再聊吧。”他正要起身,忽见杨肃观双目睁开,他伸手出来,拉住了卢云,道:“卢兄,你若当我是朋友,可否回答一事。”卢云过去虽不与此人亲近,但现下杨肃观故旧凋零,处境大见孤单,如何能弃他而去?慨然便道:“杨郎中只管问。在下只要知道,便不会隐瞒。”
杨肃观露出欣慰的笑容,当下颔首道:“吾师身死之时,你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你能否告诉在下,他临死之前,可有什么遗言?”卢云心下一凛,竟是有些犹豫。只因自己是第一个见到天绝尸身的人,这些日子彷如众矢之的。非但灵音、灵真等高僧纷纷遣使来问,便连宋公迈、高天威也曾屡次相询。只是当时秦仲海郑重嘱咐,要自己绝不可对外人提起天绝遗言,否则天下必有大祸,也是为此,卢云始终守口如瓶,不曾向人提过那两句话。
眼看卢云沉默良久,杨肃观也不催促,只是守在一旁。
卢云见他容情平淡,毫无套问自己说话的意思,反而更感犹豫。以杨肃观的深沉多智,要是一上来便大加拐骗逼问,以自己的驴性子,必然万般防备,打死不说。可偏生此人权柄不在,处境凄凉,却不免打动了卢云。
于情于理,人家本是天绝的爱徒,师父的遗言,自己凭什么隐瞒?卢云心念微动,正要说话,忽又想起秦仲海所言的“改朝换代”,他心下一惊,又把话缩了回去。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卢兄,我从小就是个守规矩的人。只要是父母尊长订下规范,我一定遵守。现下我长大了,知道得多了,父母慢慢也管不住我了……如今唯一还能给我规范的,只剩下……”他顿了顿,仰望无尽晚霞,轻声道:“上苍。”
杨肃观轻轻一揖,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便自走了。卢云怔怔望着,只见同侪转身行向院中角落,天色将暗,黑影掩来,霎时便将他的身影吞噬。卢云心念一动,忽然有些不忍,赶忙追了过去,拉住了他。
卢云心里难受,已是不吐不快,咬牙便道:“不瞒你吧,那日尊师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叫做金水桥畔……”杨肃观神情错愕,喃喃地道:“金水桥……”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一声大喝:“卢兄弟!”卢云回首去望,背后脚步杂沓,大批武官走出厅来,当前两人一老一壮,并肩行走,都是方头大耳,身材魁梧。左首的是柳昂天,右首却是伍定远。看来方才喊话的便是他了。
眼看伍定远赶将过来,杨肃观不愿与众人照面,当下纵身跃起,身子飘出了十来丈,如纸鸢般飘上墙头。卢云心下骇然,不知杨肃观何时练成这般身法,他自忖轻功不及,身上伤势又未痊愈,只能快步追到墙下,急急叫道:“杨郎中!我话还没说完,你要去哪儿?”
一轮红日即将入山,杨肃观单膝蹲地,垂首望向卢云,那夕阳照来,只耀得他满身光辉,极显尊贵之气。两人四目相望,听他轻轻叹道:“你不用为难。上天如果垂怜我,便会让我得到我该得的。反之,我也不会强求。”
他伸手向下,轻触卢云的面颊,又道:“临别之际,赠你一言。”
卢云不知为何,只觉杨肃观即将一去不返,他热血上涌,只牢牢握住他的手。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听我的劝,离开京城,你不合适这里。”霎时身影纵起,已然下墙去了。
卢云啊了一声,正要追出,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道:“卢贤侄,别追了。”卢云回过头去,却见背后站着一名老者,正是柳昂天。他伸手搭上卢云的肩头,道:“他心里难受,让他去吧。”
墙头落叶纷纷,除了秋日晚霞,哪里还看得到“风流司郎中”的身影?卢云嗯了一声,一旁伍定远见他若有所思,当下行到卢云身边,轻轻将他的手握住了。
※※※
原本艳婷烧了一桌菜,只想让众人留府吃饭,只是经此一扰,谁都没了心思,只有各自告辞。那艳婷也没留人,只是怔怔不语,好似有什么心事。卢云也不多说,自与顾倩兮并肩回府。
卢云此时伤势复原许多,顾倩兮这些时日不必照料他,便返回自己家中去住。二人沿路回家,落叶斜阳,青石道上一片秋凉。卢云愁容满面,却无心多看,想起先前杨肃观的说话,更觉闷了。
顾倩兮听他唉声叹气,便问道:“你在烦恼杨郎中的事,对不对?”
卢云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天绝僧害己误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这三句话断定战果。自今而后,武林间继昆仑、华山之后,又多了一个垮台的名门大派。想起少林倾蹋,加上受秦霸先连坐的武当、被青衣秀士连累的九华,四雄四强接连垮了五个,剩下的点苍、峨眉、崆峒全是虾兵蟹将,却要如何与人争斗?
卢云满心忧愁,叹道:“这次朝廷打了个大败仗,杨郎中是大军主帅,真不说皇上要如何定他的罪。”两人双手交握,顾倩兮察觉卢云掌中满是冷汗,登劝道:“你别烦恼。杨郎中家世非凡,他爹爹是中极殿大学士,和众位大臣交情匪浅,不会坐视儿子受苦的。”
杨远地位超然,形势稳若磐石,朝中三大派看他面上,必会手下留情,卢云心念于此,自是放心许多。顾倩兮对卢云的性子了若指掌,就怕大黄狗再次作怪,她不愿情郎再挂心旁人的事,大眼溜溜一转,霎时转到卢云面前,倒退着行走。
卢云见她直路横路全不走,却来倒退行走,不由愣了。顾倩兮仰头看着情郎,笑道:“卢郎,看着我。”说话间水潼大眼眨啊眨地,直是娇憨可人。
卢云见她好生奇怪,不由茫然张口,道:“你干啥?练轻功么?”
顾倩兮嫣然一笑,啐道:“你别损人。看着我。”
卢云见她忽然撒痴撒娇,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故做呆滞状,缓缓低头,道:“这样么……”顾倩兮噗嗤笑道:“看你傻的。真个笨蛋也似。”说着朝他脑门打了一记。卢云虽是古板书生,最怕在外人面前露出儿女私情,但他毕竟年轻,此时爱侣便在身旁,前程灿烂似锦,心境平和下来,不由也起了童心。便与顾倩兮玩闹一阵。
两人一路说笑,已然回返家门。顾倩兮见了门口的大红灯笼,脸上忽起羞红。再不数日自己便要嫁作人妇,从此“顾小姐”不复在矣,天下只有一个“卢夫人”,她心中喜悦,却又怕羞,只是望着地下,含笑不语。
二人站在顾家门前,正要开门间,忽听大门砰地一声,自行打了开来,跟着门里行出个中年妇人,看她虽往前走,脸却朝向一边,口中江南土话喋喋不休,正自训斥下人。不消说,自是二姨娘来了。
二姨娘才一出门,便见卢云的手扶在顾倩兮的肩头上,小俩口当天化日下搂搂抱抱,自是让二姨娘眼睛一亮。她上下瞄了瞄卢云,冷笑便道:“杵在门口干什么?十八相送吗?”
顾倩兮脸红过耳,自顾自地道:“卢郎,今晚娘要我陪她出门,可不能让她久等了。我先进去了。”说着自行进门去了,却把卢云一人留了下来。
眼看二姨娘凶神也似地霸住门口,卢云倒也不敢尾随进去,当即缩头道:“姨娘好。”
二姨娘嘿嘿两声笑,正要接口,忽见卢云向后退开一步,拱手道:“告辞了。”霎时运起轻功,便要开溜。
二姨娘心头火起,看卢云第一句话是“姨娘好”,第二句话便是“告辞了”,直把她当成瘟神看待,当下尖叫一声,喝住了他,怒道:“蒙混!敷衍!堂堂一个状元,书读到哪儿去了?给我过来!好好向姨娘问声好!”卢云微微苦笑,他是顾家未来的姑爷,说来是二姨娘的晚辈,自也不能失礼,当下老老实实地站好,拱手至胸,弯身下腰,朗声道:“姨娘在上,晚生卢云,特来给您老人家问安。姨娘身体康泰,早晚平安。”
二姨娘见他神态恭敬,只差没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颂辞,火气自也消减不少,含笑便道:“原来是姑爷啊。姨娘这几日没见姑爷过来,心里老挂着你哪,一块儿吃晚饭呗。”
卢云一见她便心头发寒,没病也给磨出病来,何况胸口伤势还在隐隐做疼?当即陪笑道:“甥儿晚间与人有约,这当口不太方便,过两日再来给姨娘请安。”
二姨娘哎呀一声,还待要说,卢云挂着一幅笑脸,胡乱地道:“姨娘神功盖世,万夫无敌,晚生这就告辞了。”二姨娘听他满口称颂,却又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正纳闷间,卢云已一个转身,飘然遁走。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
卢云伸了个懒腰,抛开了恼人俗事,只在街上闲踱着。
自中了状元以来,还不曾有这般清闲时光。算算日子,再没几日便是中秋了,等自己成婚之后,他便是有家有业的人,届时身为人夫人父,再要有这么清闲一刻,不知要何年何月。卢云伸了个懒腰,朝对街的酒家望去,喉头却是痒了起来。
好久没喝上一杯了……
自赴江南上任以后,身边围绕的不是女儿姑娘、便是部众下属,何时有过共饮同醉的好兄弟?回想当年英雄颓靡、怀忧丧志,自己那身无长物的时光,便是在此间酒家打发,卢云微起怀旧之意,便伫在店外,侧头往里探看。
两年没来光顾,那酒铺却不再是往日的污秽模样,只见红墙青砖,陈设一新,居然搭建到了二楼,店内更是高朋满座,若非以前来过,现下决计认它不出。那店家见有人在店门口张望,登时笑道:“爷第一回进来?小店手艺道地,您只管来试试味道。”店里焕然一新,那店家却已老了。看他身材发福,虽是当年的同一人,但如今皱纹层叠,着实老了许多。卢云望着店家,含笑道:“老主顾了,您真记不得?”那店家听卢云这么一说,登时上下打量几眼,只是他再眼尖十倍,如何认得出眼前这器宇轩昂的公子爷,原是当年烂倒桌边的醉穷酸?一时只是面露疑惑,挠腮抓面。
店新了,人也新了,谁也认不得谁。卢云见他满面纳闷,登时笑道:“几年没来,您难免忘了我。劳烦给张窗边桌椅,再送上一瓶茅台,一只山东醉鸡。”那店家听他说得熟悉,好似真是老主顾,他摸了摸脑袋,陪笑道:“成,成,客倌请上座,小人一会儿奉菜过来。”
卢云走入店里,正要找张桌子坐下,忽听背后有人唤道:“云儿!你也来了?”
卢云听这是顾嗣源的声音,登时大喜,难得遇上岳丈大人,非但饭钱省了,还能好好吟诗作对,高谈阔论一番,卢云赶忙回过身去,躬身道:“顾伯伯。”
话声未毕,听得一人笑道:“还叫顾伯伯?月中便要做半子的人,该叫声爹了。”卢云红着俊脸,凑眼去看,只见窗边坐着两人,上首一名俊秀老者,却是顾嗣源,身旁另坐一名老人,也与自己相熟,正是当年和亲保驾随行的何大人,方才出言说笑的却是他了。卢云不敢失礼,拱手便道:“何大人。”
何大人仍是不改往日长乐侯的作风,朝廷纵然有事,依旧笑容满面。他站起身来,向顾嗣源拱手一笑,道:“顾老,这件事便说定了。”顾嗣源起身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卢云一旁看着,不知这两位大臣有何要紧事,恐怕自己不便多听,正要避开,何大人却走了过来,笑道:“别走别走。你们翁婿两个私下吃酒,老头子怎好在这儿瞪着?你过去坐下,陪你爹说两句笑话。我这就走了。”说着哈哈大笑,掉头便走。
卢云陪了一阵笑,便去桌边坐下。顾嗣源道:“怎地那么巧,也来“风鸣楼”喝酒?”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风鸣楼?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连名字都文雅了。”想当年这店污秽肮脏,便杨肃观、秦仲海过来共饮时也是百般无奈,自己则是光杆子穷酸,这才不得不来。敢情这老板生意越做越大,看他风生水起,居然名动公卿起来了。
何大人离去,铺里伙计便来收拾碗盘,另又送上新的碗筷。卢云前线重伤,个把月来不曾与岳丈深谈,此时自有许多话说。顾嗣源望向酒壶,淡淡地道:“伤势怎么样了?可以喝酒么?”卢云忙道:“好得多了,决计能喝。”说着取过酒壶,便替顾嗣源满满斟了一杯。
顾嗣源拿起酒杯,向卢云一比,跟着一口喝了。淡淡地道:“酒味淡了点。”说着望着窗外,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对街楼阁灯火通明,却是顾家上下住居之处。卢云见他无喜无怒,莫测高深,浑不似往日亲切和蔼的模样,忍不住心下惴惴,不知他有什么吩咐。他又替顾嗣源倒了杯酒,破题道:“顾伯伯,您不开心么?”
顾嗣源淡淡一笑,反问道:“云儿,你中状元多久了?”
卢云忙道:“去岁中秋中举,至今恰满一年。”
顾嗣源轻轻叹了口气,道:“很好,很好。”卢云见他这般神态,一时心里更怕,只缩手缩脚不敢稍动。顾嗣源把酒水喝干了,忽然把酒杯重重一放,悲声道:“孩子,观你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顾伯伯后悔自己老眼昏花,居然把女儿托付给你了!”
卢云大吃一惊,顾嗣源向来疼爱自己,什么时候疾言厉色过?卢云慌忙起身,跪倒桌边,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