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见那孩子好生胆小,不由取笑道:“真是的,快十岁的人了,怎还怕打雷?过来,给韦伯伯瞧瞧。”
伍定远将那孩童轻轻拉开了,温言道:“快过去,见过韦伯伯。”
窗外暴雨如瀑,天边雷电轰闪,那孩童自害怕,皱着一张黑炭脸,低声唤道:“韦伯伯。”
韦子壮望着眼前干瘦的孩子,嘴角不禁泛起了笑。那时伍定远从长洲返京,没带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回来,身边却多了个干瘪瘪的小鬼。看他好生疼爱这儿子,还特地找了算命先生,为儿子取了个堂堂正正的好名,叫做什么“崇卿”,想来伍定远望子成龙,定也想义子好好读书,日后学着卢云的路子考试应举,没准也能弄个功名什么的。
韦子壮正要逗那孩子,忽听脚步声响,大雨飞洒入厅,几名家丁忙去关窗掩门,韦子壮猛地暴喝:“甭关!一会儿闷!让厅上几扇窗开着。”
暴雷也似的吼声传过,家丁赶忙照办,改置干布于窗边地下,韦子壮嗯了一声,甚是满意,忽觉身旁那孩子不住发抖,一双大眼盯着地下,直似泪眼汪汪。韦子壮醒觉了,自知惊吓了孩童,他从怀中取出一锭小小元宝,塞入那孩子手心,温言道:“别怕,韦伯伯是在管教他们,不是凶你,懂了么?”
那孩子嚅嚅啮啮,手上捧着元宝,也不知该不该收起,便往伍定远望去。
伍定远捕头出身,向知人情世故,微笑便道:“伯伯打赏,还不快道谢?”那孩子又惊又喜,忙把元宝捧过头顶,慌乱间跪在地下,叩首道:“谢谢伯伯。”
韦子壮一把将他拉起,笑道:“真是乡下孩子,一个元宝便让你磕破头了,可别让人看了笑话。”他手指厅角一名婢女,温言道:“跟那位姊姊玩儿去,伯伯和你爹爹有事要谈。”
那孩童哦了一声,转头望去,只见那婢女满面笑颦,模样甚是亲切,这孩子一向害羞,虽看姊姊貌美,仍不敢与人家多说一字半句,自管缩身低头,任那婢女携手走了。
大雨稀沥沥地下着,到处都水蒙蒙的。那孩子随婢女离开,偌大的花厅更无人声,水花四溅,院中一片雨景,衬得大堂加倍寂静。十来张桌椅空空荡荡,此时只伍定远与韦子壮二人对坐,望来倍觉幽深。
伍定远两手抱胸,凝目望着空旷的大厅,满心寂寥间,只在怔怔出神……
一年之前,对面的大位上端坐一名威风老者,左手陪坐一名俊秀公子爷,右手椅上跨着条凶猛虎汉,再看那耿介书生、刚直捕快,各在下首相陪,众人欢笑吵嚷,好不快活……
雨水声哗啦啦地响着,脑海中的那幅景象也渐渐淡去,现下厅上冷清寂寥,眼前除了韦子壮那张胖脸,再也看不到旁人。伍定远伸手抚脸,叹了口气。
韦子壮见他目光呆滞,忍不住咳了一声,他取起了茶碗,问道:“什么时候过去少林?”
伍定远觑着厅心,淡淡地道:“明儿吧。”韦子壮喝了口茶,颔首道:“早些过去帮手,怒苍再起,那可不是闹着玩得。”
伍定远神态萧然,自顾自地望着院中的暴雨。雨花四落,院里水珠倒弹起来,从这儿看去,彷佛成千上万人立的小小兵儿,正在院中列阵激战。
砍吧、杀吧……天下群雄会少林,此战会是什么下稍呢?奸臣当道,英雄豪杰却要互相凶杀,连自己都要下这苦海,世上还有谁能自外这场混局?
国破山河在,尽管战火尚未腾烧,便已毁去无数家园。念及那位佳人,伍定远忍不住感伤,他这些时日辗转难眠,心中悬忧挂念,只要想起她下落不明,便似如坐针毡。
眼前浮起艳婷那张端鼻樱口的雪白脸蛋,伍定远伸手掩面,手掌下的大嘴轻轻抽动。
“艳婷……你在哪儿啊?”
九华山惨遭正道人物围攻,青衣秀士弃山远走,艳婷、娟儿两名少女下落不明。消息传来,惊得他寝食难安,半个月来到处奔波打探,却还是找不到佳人芳踪……
※※※
“定远,你来了?”
一声威严问话响起,赫然打断了伍定远的沉思。抬头看去,只见一名老者身着缓袍,正从内厅走将出来,正是柳昂天来了。伍定远赶忙起身,拱手道:“侯爷。”
柳昂天微微颔首,示意伍定远坐下。看柳侯爷好生福气,尽管称病不出,身边仍见群美服侍,左首一名女子四十来岁,正是四姨太。右首侧一名女子容貌清丽,三十上下,却是小妾七夫人。伍定远凝目看去,见她肚腹隆起,竟已身怀六甲,当有七八个月的身孕。
在这乱世之中,居然还有喜事?伍定远又惊又喜,忙问韦子壮:“七夫人有喜了?”
韦子壮尚未回答,柳昂天已然哈哈大笑,道:“当然是有喜了,还能是胖了么?”看七夫人面红过耳,颇见娇羞。伍定远急忙起身,躬身拱手道:“卑职恭喜侯爷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颇见得意。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柳昂天六十好几的人了,此番老当益壮,床第上虎虎生风,自然要大肆宣扬一番,伍定远又惊又佩,这声道喜更见诚挚。
柳昂天畅怀大笑,其状甚豪,大堂上便响起了无数回声。伍定远听在耳里,不免又叹了口气。此刻喜事临门,若照往昔模样,柳门定会热闹非凡,看顶头上司老蚌生珠,秦仲海如此捣蛋,还不第一个带头作乱?不把临老入花丛的丑态加油添醋来说,定不甘休。柳昂天受了捉弄,自也会作势打人,再看杨肃观周到,定赠名贵药材,卢云穷酸,只能拿着典籍讲说医学安胎……众人打打闹闹,谈谈说说,不知要有多快活……
只是今朝不比以往,看现下门可罗雀,车马凄清,非只“文杨武秦”踪影全无,便连卢伍两名新人,也只自己一人陪同在侧。满厅寂静中,只听柳昂天一人哈哈笑着,那笑声稀稀落落,越来越低,越来越干,终至寂静无声……
哗啦啦……除了院中暴雨不绝于耳,再无其它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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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昂天擦拭眼角,也不知是笑得太过开心,抑或是心中隐感悲伤,竟然流泪了。他缓缓就坐,拍了拍手边的茶几,大声道:“定远你来,陪老夫说话解闷。”那位子紧临柳昂天左侧,向来是柳门中第一张大位,过去坐的人自是杨肃观无疑,如今“风流司郎中”上少林去了,位子自是空无一人。伍定远不及深思,当即躬身拱手,便自入坐。
两人隔几相邻,柳昂天探头过去,拿起伍定远的铁手细细打量,啧啧赞道:“以往没瞧仔细,倒不知这手套纯钢打造,挺沉的吧?”伍定远摇头道:“十来斤而已,一点不沉。”一只义手十来斤,自不能算轻,伍定远这般回话,不过是谦虚之词而已。
韦子壮见他俩就坐,当下提起茶壶,便为柳伍二人斟茶。柳昂天笑道:“定远啊,听韦护卫说过,好似你武功越练越高了,现今中原武林没几人打得赢你。这话是么?”
伍定远一向内敛,听了嘉言赞誉,赶忙起身,拱手道:“韦护卫过誉了。正教掌门个个本领通天,武功何其了得。属下这身粗浅武学,如何与人相比?”伍定远一身武功实乃天授,与秦霸先同为天山传人,他这般身手若要自况粗浅,天下有谁敢自居高手?韦子壮此时正在斟茶,听了这话,忍不住用力咳了两声,想来不表苟同。
柳昂天哈哈大笑,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道:“定远,你的霸气呢?想在朝廷里混,没点霸气是不成的。这里就咱们几个在,说你强,那便是真心夸你强,何必谦让什么?”
伍定远听他责备,慌忙起身道:“多蒙侯爷指点,属下知错了。”
柳昂天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双眼却盯着伍定远不放。
柳昂天久在朝廷,带过的属下不计其数,正直的、阴险的、鲁钝的、勇猛的……多如过江之鲫。眼前这位伍定远虽有些世故,却不是奉承谄媚之人。看他几年官场历练下来,却没什么长进,仍是一幅乡下捕快的土模样,老实如故。但掉句话来说,官场这个大染缸也没弄污了他。这是难得的事情。
想着想,柳昂天嘴角泛起了微笑,他看了伍定远一眼,忽道:“定远,你老实回答老夫,倘若你与韦护卫过招,你俩谁胜谁负?”
伍定远啊了一声,尚未回答,韦子壮已然说了:“属下不是定远的对手。”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好,那老夫再问一人,你若与当年的卓凌昭较量,可有把握取胜?”伍定远摇头叹息,低声道:“剑神若持神剑,卑职不是对手。”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能打得赢空手的卓凌昭,那也不是容易的事了。”他眯起了眼,喝了口茶,低头道:“那我再问一个人,好不好?”伍定远忙道:“侯爷请说。”
柳昂天抬起头来,朝他斜觑了一眼,低声道:“你若与仲海较量,谁输谁赢?”
此言一出,韦子壮忍不住吃了一惊,伍定远也是咦了一声,两人正要询问详情,猛听当琅一声大响,厅侧一只茶碗坠到了地下,打了个粉碎。众人回头看去,却是七夫人。只见她掩嘴惊呼,睁着一双妙目,神色显得十分讶异。
韦子壮慌忙起身,行到两位夫人身边,拱手道:“二位主母,天落大雨,外厅湿滑,别要一个不慎摔跤,难免动了胎气。还请到内厅歇息吧。”
四姨太知道老爷有大事相商,她一个妇道人家,自是不敢多听,当下急急站起,便往后厅去了,那七夫人面带犹豫,脚下虽望前走,眼角却不离柳昂天身边,似乎不很情愿走。韦子壮见了,更是一路扶着她,把她请入了后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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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晌,韦子壮转了回来,伍定远见厅中别无旁人,当即惶恐站起,低声道:“大人,您……您要我和秦将军较量,可是想抓他么?”柳昂天摇了摇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要抓他,何必还要你出手?他的兵法是跟我学的,咱爷俩真要较量兵法,他打不过我的。”
伍定远忙道:“侯爷那您……您为何要我……”
柳昂天叹了口气,眼角泛起了泪光,说道:“说来你们也许不信,我有些挂念他。”
耳听众人惊呼,柳昂天自行低下头去,叹道:“仲海这孩子和我投缘,我带过这么多下属,没一个像他这般讨我喜欢。那年他残废坐牢,听他要死,我心里好痛,可现下他活了,偏又走上他爹爹的老路,我听了心里更烦……”伍定远心中同情,当下大着胆子,伸手出去,握住了柳昂天的手,略做安慰。
柳昂天浑然不觉,他撇望着院中暴雨,幽幽地道:“我年纪老了,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他。定远……你如果遇上仲海,请你代老夫转告一声,就说……就说我累了,想和他一同归隐……”一时之间,泪水夺眶而出,竟是老泪纵横。
柳昂天一向疼爱秦仲海,两人言语投机,情同父子,柳门中人自是深知。伍定远听在耳里,心下也甚明白。想来柳昂天将兵权传给杨肃观,便是不想与昔年爱将正面冲突。伍定远低声道:“侯爷,杨郎中办事很厉害的,也许事情还有转机,您别烦忧。”
柳昂天茫然望着院中,忽然伸手出去,按住伍定远的手背,幽幽地道:“定远,老夫身边没人了。现下只有你,只有你最可靠……你生来是个老实人,比谁都有侠烈之气,不论此战胜负如何,等你回来以后,老夫都要重用你……”说到此处,他紧紧抓住伍定远的臂膀,咬牙道:“居庸关!待你回京,老夫传令下去,从此居庸关军马便让你接管……”
这居庸关何等要紧,非只紧临京城,兵马众多,更是柳门数一数二的大位,伍定远啊了一声,颤声道:“这……这怎么使得?”柳昂天喘息道:“当然使得。老夫不会看错人的。”
自赴京以来,伍定远始终在运粮运米的杂事上打转,不曾掌过什么兵权,万没料到一旦受人器重,第一个职务便如此吃紧,茫然之间,只是张口无语,连谢字也忘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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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说谈一阵,时候已在傍晚,眼看柳昂天入厅去了,伍定远便也携着义子告辞。
韦子壮张伞相送,一路来到了大门。家丁才一开门,大雨立时溅洒进来。伍定远怕韦子壮淋湿了,拱手便道:“韦护卫留步,咱们自个儿走成了。”
雨势甚大,伍定远的义子尚未行出,身子便湿了半边,韦子壮心下怜惜,轻抚着小脑袋,道:“你这回过去打仗,带个孩子定不方便。要不把他留在北京吧,我帮你看着。”
一听此言,伍定远登时大喜,这话他是求之不得,只是不好启口而已。他蹲下身去,问向义子道:“卿儿,爹爹要去河南,你这几日乖乖随着韦伯伯,好不好?”
那孩子看了韦子壮一眼,心里有些怕,低声便道:“爹爹,您……您什么时候回来?”伍定远温言道:“爹爹没两日便回来了。你这几日乖乖听话,爹爹回京时给你带些好玩的,嗯?”那孩子虽不很乐意,但他乡下出身,向来听话温顺,眉心紧蹙间,还是点了点头。
伍定远站起身来,微笑道:“多谢韦大哥了。”韦子壮握住他的铁手,嘱咐道:“转告杨郎中一声,凡事多加小心。这仗我们输不起。”
两旁家丁抢上,自将大门阖起。伍定远站在门外,回头向门内看去,只见雨水不断落下,彷如水帘一般,门里的义子张着大眼,满脸都是不舍。伍定远向他微笑摇手,那张小脸张口欲叫,便在此时,大门缓缓合起,那张小脸也慢慢隐去,终于看不见了。
闪电交加,大雨滂沱,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自管踏步出门,此刻狂风暴雨,街上行人早已跑得一个不见。伍定远无须照顾孩子,索性连伞也不撑了,只在街心大步行走。此时了无牵挂,又似恢复了当年孤身赴京的痛快心情。
雨点实在密急,好似当头泼浇而来,伍定远不曾练过“火贪一刀”,自不能凭借热气蒸发雨水,但他贵为“一代真龙”,自也有御水之道,他略提内息,真气鼓荡之下,衣衫灌满了内力,彷如钢盔铁甲,雨水难浸衣衫,便顺着袖口洒落地面,直似透水不入。
当年受难来京,如今神功盖世,尽管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但这几年也不算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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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沿着长安大街行去,身上都甚干爽,他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间,已然来到了大明门,却见不远处矗着一栋大宅,正是大学士杨远的府邸。
伍定远凝视着雾蒙蒙的豪宅,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上回入得杨府,还只去秋的事情,当时柳门众将同去饮酒,卢云在杨府巧遇顾倩兮,一时大见失态,弄了好些事情出来,最后靠得秦仲海侧面帮忙,有情人终成眷属,总算有个美满收场。
伍定远回想这些往事,嘴角起了微笑。
便在此时,忽听杨府门前传来叩门声响,听得一个声音道:“这位大哥,敢问……敢问杨郎中回家了吗?”那声音是个少女,说话时颇带鼻音,好似伤风一般,伍定远低叹摇头,想来杨肃观受人爱慕,便在大雨淋漓的傍晚,也有少女登门求见。
门口传来家丁的声音,冷冷地道:“这位姑娘,你问了好几回啦,我不是说过了么?咱们大少爷不在家里。”那少女啊了一声,道:“对不住,那……那我改日再来吧……”
嘎地一声,大门关上了。雨声淅沥沥的,伍定远人在街心,侧目看去,只见那少女苗条的身影在街上缓缓行走,手上却也没拿伞,只淋得她落汤鸡一般。
伍定远凝视那少女的背影,心下暗暗叹息。杨肃观如此家世武功,岂是寻常百姓女儿配得上的?看她如此痴心妄想,恐怕有得苦头吃了。
那少女走着走,街上行来一顶轿子,那女孩儿赶忙让开,自行躲到街边观望。她驻足不动,痴痴望着杨家大门,八成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