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海见房中布置得颇为雅致,不禁心下一奇,打断了言二娘的咒骂,问道:“这儿挺漂亮的,是你的闺房么?”
言二娘露出一抹微笑,道:“这是我开的店。你住的是间上房。”秦仲海张大了嘴,惊道:“你开的店?难道你找到老公了?”
言二娘听得此言,却幽幽叹了口气,道:“二年来,我走遍大江南北,仍旧找不到夫君的下落……唉……过了这许多年,我也慢慢想通了,兄弟们年岁越来越大,总不成一直这样流浪下去。我思来想去,便想找个地方落脚,日后带着他们做些小买卖,也好让他们娶妻生子,安身立命。”
秦仲海左右探看客房,笑道:“看你这房子布置得干净别致,将来包管鸿图大展,生意兴隆,我看你这老板娘马上要发财啦!”言三娘脸上一红,似乎有些腼腆,说道:“你别笑我了,我这个料子只会杀人打架,若非走投无路,又怎会抛头露面,出来做这些营生?”
秦仲海笑道:“这营生有啥不好?不偷不抢的,哪里输人了?看你那几个弟兄又是酒保、又是大厨,个个都是厉害角色,你这般安排,那可是替他们找了好出路,他们都该庆幸有你这好大姊哪!”言二娘噗嗤一笑,道:“你这张嘴真甜,尽逗人开心。”
秦仲海听她夸赞自己,登时哈哈大笑,言二娘见他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尽在自己身上游来移去,想起那日山上接骨的情事,心下大羞,伸手遮住了身子。
秦仲海见她本来英风爽飒,却忽地露出小女子的羞态,想来她非但天性老实,还该是个十分娇嫩的女人。秦仲海微微沉吟,想道:“这女人外冷内热,其实生性很是温柔。看她这块料子,定是靠着武功匠子硬,不然怎能当人家的大姊?”当下脱口便问:“二娘,你是么妹出身,对不对?”言二娘啊了一声,颔首道:“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告诉过你么?”
秦仲海哈哈一笑,随口扯道:“那倒没有,我恰巧会相命,一看你的眉毛,便知你是个小么女了。”
言二娘与他相处时日不长,还没见识秦仲海信口雌黄的本领,听了这话,只是半信半疑。其实秦仲海哪里懂得相命了,只是看言二娘举止气质较常女为娇,猜知她是么妹出身,果然给他一举中的了。秦仲海笑道:“你要是不信,一会儿把生辰八字给我,我帮你起个卦,包你趋吉避凶、财源广进,你谢我都来不及哪。”
言二娘做了个鬼脸,取笑道:“听你夸口的,你要这么厉害,又怎会弄成残废?”
秦仲海原本与她说笑,心情甚是快活,好似自己身体重新完好,又变回那个自在逍遥的将军,此时猛听了“残废”两宇,霎时如同当头棒喝,一时脸色恁煞苍白,望来极为吓人。
言二娘心下愧疚,知道自己无意问刺伤了他,歉然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这样说的,你快别难过了。好不好?”言二娘是个直性人,却不知自己这般直言安慰,不免真把秦仲海当作了可怜人,反而更着形迹,非但抚慰不了人家,反而让他更加无奈。
果然秦仲海听了这话,心中更感酸楚,但他毕竟饱经历练,等闲不露真性,当下下动声色,强笑道:“谁难过啦?你可别胡乱编排呀!我明白说了吧,老子秦仲海身体虽残,心却不残,照样活泼泼地转坏主意,你要小看我,当心给我害了!再听了,老子双手虽残,嘴却不残,一样开口骂人祖宗娘亲,十八代中绝不少个半代!这叫做体残嘴不残,懂了么?”说着说,竟然仰头大笑起来,模样甚是得意。
言二娘见秦仲海脸上挂着笑容,但眼神中却透出一丝凄苦,她看在眼里,心下更觉不忍了,她知道自己口才不佳,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叹息一声,道:“别说这些了。我去拿些吃的来。”
当下替他拢了拢被,转身走出房门。
秦仲海看着她苗条的背影,泪水再也忍耐不住,扑飕飕地落了下来,当年他与言二娘见面时,自己还是个武功高强的游击将军,谁知现下却成了躺在病榻上的废人。他不愿人前失态,便把眼泪擦在棉被上,擦了几下,恐怕留下痕迹,索性连鼻涕一起擤了上去,免得给人发现自己掉泪。
过不多时,言二娘瑞了碗稀饭进来,正要奉上,忽地惊道:“你这是干什么?怎么在棉被上擤鼻涕?”秦仲海呸了一声,讪讪地道:“什么鼻涕?我还尿床呢!快把吃的端来,爷爷饿啦!”言二娘原本对他极是同情,待见了无赖模样,也不禁微感生气,她摇了摇头,把稀饭递了过
去,没好气地道:“你身子不方便,要不要我帮你?”
秦仲海伸手接过,笑道:“不过吃个稀饭,有啥大不了的?”他手端饭碗,哪知手上实在无力,连连颤抖之下,热汤从碗里泼出,只溅得满手都是。
秦仲海见自己如此不济,心下如同刀割,只是强笑道:“他妈的!这鬼稀饭怎这般烫手?你扶我起来,我上桌去吃。”言二娘微微摇头,伸手接过饭碗,柔声道:“你好好躺着,我来喂你吧。”
秦仲海呸了一声,拂然道:“我堂堂一条铁汉,要你喂什么?”说着硬要起来。
言二娘不去理他,迳在碗里舀了一匙稀饭,送到秦仲海口边,腻声道:“来,张开嘴,吃了吧。”秦仲海尴尬一笑,道:“别闹了,真当我是三岁婴孩吗?”
言二娘笑了笑,凑上睑去,与秦仲海相隔咫尺,柔声道:“别要逞强,乖乖把嘴张了。嗯?”
看她神态温婉,真把秦仲海当成幼儿来看了,秦仲海是个刀头舔血的狂徒,此时身受女子细心照拂,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番催促之下,也不便拂逆她的好意,只得依言张嘴,那稀饭含在嘴里,温温热热的,却说不出什么滋味。
言二娘微笑道:“好吃么?”秦仲海做了个鬼脸,只想说几句笑话调侃,哪知一时之间,心中突生异感,感觉像是怪怪的,不仅说不出半句话来,连那口稀饭也是难以下咽。
言二娘却未察觉异状,她又舀了一匙,低下头去,轻轻在汤匙上吹了几口,柔声道:“来,再吃一口吧。”她把汤匙送到秦仲海嘴边,满面温柔地看着他。秦仲海痴痴望着言二娘,霎时心中酸苦,眼眶竟尔红了,当下急忙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言二娘微觉奇怪,道:“你别难为情,快来吃吧!”
秦仲海把脸朝向照壁,嘶哑着嗓子,低声道:“谢谢你,我已经吃饱了。劳烦你帮我雇辆车,我有些急事,一会儿赶着走。”言二娘心下诧异,惊道:“你……你重伤未愈,外头又是天寒地冻的,你想去哪里?”
秦仲海面向壁板,却是一言不发。
言二娘摇了摇头,霎时放下饭碗,伸手出去,硬把秦仲海的脸面转向自己,凤眼低垂,只在注视病榻上倔强的男子。
秦仲海避开了她的眼光,神情竟有些慌张。
言二娘神色郑重,摇头道:“你的性命是我救的,你便得乖乖听我的话。我现下要你吃饭,你便快吃,哪里都不准去。”她不容秦仲海分说,取起汤匙,一瓢瓢送入他的口中,每当汤汁溅出,言二娘便取出手巾,替他擦拭嘴角。
出道以来,何尝如此狼狈?秦仲海被言二娘一口接一口喂着,想要转头逃避,却又抗拒不了人家的温情,他口含稀饭,想起日后便要这般度日,一时心酸难忍,残废以来的种种痛苦全数爆发,悲伤、无奈、绝望,同时撞入心坎……
秦仲海闭紧双眼,他知道眼泪便要垂下。他用尽全身内力,拼死不让泪水渗出,但他内息荡然无存,眼角哪还听半点吩咐?
终于,眼眶一红,腮边滚下了泪水。那威风的大老虎终于哭了,竟在外人面前坠下虎之泪。
先前秦仲海谈笑风生,装得没事人似的,此时终于垂下泪来,言二娘看在眼里,心下也甚难过,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握住秦仲海的大手,低声道:“别哭了,就把这儿当作自己家,专心养伤,好么?”她叹息良久,伸手帮秦仲海擦去了泪水,默默收拾碗瓢,转身离客。
言二娘走了出去,房里只剩秦仲海孤身一人。
在这宁静祥和的乍后,秦仲海张大了一双眼,怔怔望着窗外。他没有气力移动身子,他唯一能做的,只剩紧咬自己的嘴唇。
废了,残了,哪里也去不了。他妈的,你还能咬吧?
咬……咬到破,咬到裂,咬到渗出鲜血……
血水混着眼泪,缓缓流入嘴中,秦仲海舔了舔,只觉那滋味好生甜美,竟比酒水还要醇……
“哈哈!哈哈!”他就这样笑了起来。
第三章自古圣贤多寂寞
更新时间:2005…7…27 6:43:47 字数:14334字
第三章 自古圣贤多寂寞
“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
这段话出自中庸第二十章,昔年哀公问政,孔夫子便告诉他“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唯有勤修君子之道,方能以爱人之心,行仁者之政,而使天下太平。
千百年来,这段话不知有多少士大夫读过,可古往今来,世间读书人何止千万,茫茫人海中,真能切身履行的又有几人?
午后大雪纷飞,雪花落在屋瓦上,更显得静谧安详。顾倩兮守在客房里,独自沉思往事。
这日正是己巳年除夕,景泰三十二年的最后一天。爆竹一声除旧岁,当此岁末时光,顾府上下忙里忙外,就等着今晚的围炉守岁。不过今年有些不同了,家里多了一人过来守岁,顾倩兮微微一笑,心里现出了温情,她放落手上的书本,转头望着炕上的年轻男子。
“卢郎……”顾倩兮轻抚情郎的脸颊,眼中露出了爱怜。
当年在扬州仰天悲吼的穷苦小厮,在京城茶铺里掉头离去的傲骨书生,现下终于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身边。这一刻,没有为天地立心的豪情、没有乱世文章的悲愤……剩下的,只有午后的和煦阳光,窗外的静谧雪景,顾倩兮缓缓卧倒炕上,躺在卢云身侧,睑蛋儿枕上情郎宽阔的胸膛,心中感到了平安。
顾倩兮望着卢云的侧脸,挺直的鼻梁,坚毅的下颚,再再点出他脾气的刚硬,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心也是紧锁着,好似有什么难言苦处。
顾倩兮轻轻颤抖:心中忽然感到忧虑:“卢郎啊卢郎,你已经高中状元,扬名立万了,为何还不开心呢?究竟你在求什么?为何你总是不能平心度日?”
她轻轻叹了口气,望着自己手上那本残破书册。也许,答案就在这本书里头。那是再平常不过的四书了,外观古旧,书页里却写满了蝇头小楷,那是卢云亲手记下的心得。
风骨、丹心、死谏、杀身以成仁,宇里行间,一个又一个飞舞的红宇,再再让人怵目惊心。
“孔夫子啊孔夫子,你究竟要把我的情郎变成什么样的人?你希望他毁了自己么?”
顾倩兮呆呆望着熟睡中的卢云,好似痴了一般。
却说卢云无缘无故,怎会睡在小姐身边呢?原来昨夜顾嗣源趁着佳节时光,便宴请京中好友,前来府里聚会饮酒,诸人欢饮之余,却把卢云灌得烂醉如泥,终于醉成这个模样。顾倩兮虽也饮了些酒,但毕竟没喝多少,一早便起身照料情郎,直到此刻都不曾离开半步。
说起顾嗣源的家宴,却有些典故在里头了。原来腊月十九那夜,“剑神”愤然出手,卓凌昭仗着一身神功,除了杀死数百名侍卫,还险些把江充当场戳死,据御医说道,江充手臂、肩膀两处重伤,将有三个月动弹不得,非但不能批阅公文,连下床行走也有困难。少了奸臣撑腰,一众乱军暴民自然散去,刘敬垮台后的乱局终于告一段落了。
当此天大喜事,朝中大臣谁不是额手称庆?只是碍着江充的面子,不好公然叫好而已,也是为此,顾嗣源才假借过年因头,在府里好好庆贺一顿。
难得家宴,诸位朝官心情激昂,破口大骂江充之余,自不免多喝了两杯,卢云与顾倩兮陪坐在旁,众家叔伯见了这对璧人,心中称羡,又听说卢云曾在柳昂天麾下为官,军旅出身,文武全才,更拼命拿酒来灌,顾倩兮虽然尽力阻挡,但卢云是个老实头,向来酒到杯干,不懂推拒,终于给灌得不支倒地,让阿福等人抬回客房去了,直弄到现下还没醒来。
顾倩兮昨夜不得好眠,今日又起了个太早,着实疲惫,她环抱着卢云,一时间睡眼惺忪,慢慢也睡了。只是憩不半刻,便听有人叩门,顾倩兮吓了一跳,急忙睁眼,此刻自己抱着情郎,虽无违礼之事,却也不能给人撞见,当下连忙起身,稍稍整理了衣衫,便迎上开门。
房门打开,只见门口站着一名老者,模样清翟瘦削,正是她的父亲顾嗣源。顾倩兮福了一福,轻声唤道:“爹爹。”
顾家是官宦世家,讲究礼法,纵然亲如夫妻父女,日常无人时也不能少了应对,久而久之,自然生出一股教养,自与江充那些横发横破的匪人不同。
顾嗣源走入房来,见卢云仍在昏睡,低声便问:“怎么,醉得这么厉害?”顾倩兮嗯了一声,道:“昨夜你们十来人轮着灌他,谁能撑得住?”
顾嗣源听女儿说话微有怨怼,想起女大不中留的道理,不禁摇头苦笑,他拉开一张凳子,自行坐下。顾倩兮一言不发,替父亲斟了杯热茶,便也陪坐身侧。
顾嗣源见她神情不悦,微笑便道:“多灌云儿两杯,你就生爹爹的气了?”顾倩兮秀眉紧蹙,摇头道:“女儿哪来的胆子,敢生爹爹的气。”知女莫若父,顾嗣源见爱女那幅神气,知道她心里着实不开心,他抚着女儿的小手,道:“你别这样,男子汉大丈夫,谁不多喝两杯?也是你那些叔叔伯伯好生喜欢卢云,这才多灌了几杯黄汤,你该往好处想才是。”
听得父亲的朋友们欢喜卢云,顾倩兮自是乐意,当下哦了一声,问道:“真的么?他们真欢喜卢郎?”顾嗣源哈哈一笑,道:“这个自然了。云儿官居知州,文武全能,人又老实正直,这样的女婿,我上哪儿找去?”
顾倩兮娇嗔道:“我又没答应嫁他,谁说他是你的女婿了?”
顾嗣源抚掌大笑,顺着话头道:“原来你不欢喜他啊,那爹爹也不勉强了。这样吧,过年时让爹爹安排个聚会,把你介绍给别人家的公子,你说好么?”
顾倩兮知道他在取笑自己,不由得满脸羞红,嗔道:“爹爹,您老是这样。”
顾嗣源笑了一阵,忽地面色凝重,道:“不说这些了,朝廷情势太乱,有些事情倒真的拖不得,也不该拖,倩儿,爹爹想问你的意思。”顾倩兮见父亲神色凝重,自也不敢说笑,忙道:“爹爹有话请说。”
顾嗣源沉吟道:“这些时日看似宁静,其实暗藏玄机,等江充伤势一好,必会生出无数争斗,爹爹希望你离开京城,到江南避一避。”顾倩兮何等聪明,听了这话,忍不住掩嘴娇呼,心中怦怦直跳,知道父亲真的要安排自己的婚事了。果见顾嗣源面带微笑,道:“过完年后,云儿便要回长洲去了。在那之前,爹爹要让你俩先行定亲,你说可好?”
顾倩兮虽然行事大胆,但这种事总要有些矜持,当下别过头去,不发一言,嘴角却含着笑。
顾嗣源握着她的小手,轻声道:“女儿啊,爹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心肝宝贝,一定要让你平平安安的。刘敬倒台,江充已无后患,未来一年,柳昂天定然腹背受敌,除非国内生了什么大乱,抑或北境再起战事,否则他的兵权定然不保。我不要云儿牵扯进去,更不想你留在京城,你们越早到江南,爹爹越能放心得下。”
顾倩兮原本甚是欢喜,听了这些情由,脸上闪过一阵阴影,低声道:“爹爹,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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