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数日,已近岁末年关,河面来往船只更少,这夜到了一处小镇,船行靠岸,秦仲海命船家买些酒菜回舱,拿了十两银子出去,却只剩三文钱交回,余下的自给人污了。秦仲海也懒得多问,自在舱外痛饮,酒入愁肠,分外醉人,不过喝了半壶酒,便有醺醺之意。
喝到半夜,雪势加大,河面冰块不住撞击船身,咚咚作响,秦仲海望着大河冰雪:心中愁闷无限,想到去岁今日,自己还是护驾和亲的大军主将,对照此时的孤单寂寥,忍不住叹了口气。
秦仲海这人一向乐天达观,性勇好斗,生平从不知个“怕”字,战场上身先士卒,酒楼里烂醉如泥,从未有过烦忧。但这几个月来,先是发觉自己与朝廷反逆间的渊源,后又卷入刘敬叛国的密谋之中,终至今日武功全废,孤身一人漂荡江湖。念及柳昂天年事已高,此番离京,自己连声道别也不及说,实不知此生能否再见,霎时眼眶一红,再也按耐不住,怔怔地落下泪来。
秦仲海举起酒瓶,胡乱喝了几口,他手中颤抖无力,每喝一口,瓶口便溅出大半。他看着滚滚黄河,心中感慨:“老子不知犯了什么太岁星,一个月不到,便活生牛地毁成这鬼样子,唉……”
想到气愤处,忍不住大吼道:“老子操你奶奶雄!”举起酒瓶,朝船下一丢,但手上无力,那酒瓶不能及远,只沿舷摔下河去。秦仲海见自己如此不济,心中又气又恨,只回舱闷闷睡了。
河水轻拍船身,秦仲海裹紧棉被,睁眼望着舱板,在那儿怔怔发呆。不多时,听得船家解开绳索,船身缓缓离岸,往河心驶去。看这船家平日懒散,今夜却忽尔勤奋,想来适值年关岁末,这船家定然心悬故里,自想早些赶完这桩生意,也好返乡过年。
想起岁末将至,心里又是一酸。每逢年节之时,他都是在外地渡过,有时在军营,有时在路上,从不知与亲人团聚的滋味。他摇了摇头,想道:“早知如此,当年便该找个好女孩儿娶了,省得这般形单影孤的。”但现下自己断腿残肢,重伤颓靡,哪里还会有女人想嫁他?看来注定是光棍一个了。
想着想,匆地舱身震荡,似被什么物事撞击,此时天候严寒,河面上满是冰块漂浮,想来是河冰碰船,这才发出大响,倒也不需大惊小怪。正欲闭眼再睡,猛觉船身一晃,似有人跃上船来。
秦仲海大吃一惊,此刻忽有外人上船,定然有诈。他武功虽失,见识却还在,立时坐起身来,想道:“不妙,可别坐上黑船了!”此时夜黑风高,又在严冬之际,夜半有人上船,来者绝非善类,可别是船家勾结盗匪,那可大事不妙了。秦仲海想起那船家平日的嘴脸,心中越是担忧。
甲板轻响,秦仲海侧耳倾听,察觉脚步声众多,来人竟达七八人之多。他自知命在旦夕,当下慌忙爬起,手持钢刀,躲在舱中杂物之后。
只听一人道:“李老五,你说这羊挺肥,真的假的?”那船家笑道:“废话。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银子,你说肥不肥?”
秦仲海恍然大悟,想道:“他妈的,老子出手这般阔绰,无怪会引来杀机。”所谓财不露白,秦仲海身上带着卢云给的数百两银票,算得身怀巨款,再兼身体虚弱,重病不起,给人瞧在眼里,如何不想铤而走险?秦仲海暗暗懊悔,痛骂自己粗心大意,怪只怪他往昔武功太强,只有他来招惹旁人,哪有人敢太岁爷头上动上?也是这样,终在人生最最病弱之时,着上了贼人的道儿。
当此危机,秦仲海心念急转,只想找条脱身之计,思道:“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这帮小贼只是要钱,与我无冤无仇,一会儿把身上银两全数交出就是,说不定能留下一条性命。”他颤巍巍地解下上衣,仅穿了条裤子,示意身无长物,跟着取出银两物事,一并放在甲板上。
他低头看了钢刀一眼,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此时自己武功全失,说来兵器已无用处,只是练武多年,有刀防身:心里便踏实许多,当下将钢刀藏入杂物堆中,以防万一。
脚步声响,那船家当先走进,猛见秦仲海已然端坐,不由得吃了一惊,道:“你醒啦?”
秦仲海宫居四品带刀,生平不知见过多少大阵仗,战场上力敌万军,斩杀敌酋,可称当朝罕有的虎将,但此刻亮落平阳,除了乖乖低头,焉行其他法子活命?秦仲海哼了一声,心道:“死杂碎,你爷爷若是武功还在,便梦游也杀光你们这群小贼。”但此时命悬人手,这话如何出得了口,便点了点头。
那船家瞧了他一眼,道:“你脱光衣服做什么?”秦仲海把银两往前一推,道:“我身上
所有物事都在这里。等会儿几位大哥若要取财,尽管自便。”
那船家暗暗称异,心道:“来了个懂事的,倒省了一番手脚。”说话间,大批盗匪也已进
舱,众人见他脱了上衣,自行坐在地下,好似预知自己要给抢劫,也都惊奇不已。
秦仲海咳了一声,伸手朝地下银票一指,道:“年关将至,诸位寒夜来此卒苦,这点钱财算是在下一点心意,尽管拿去喝酒。”那船家笑道:“你这人倒挺大方。”
秦仲海干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诸位欠钱使唤,小弟身上多了些银两,怎好一人独占?还请诸位笑纳吧!”
那船家嗤嗤贼笑,迳自上前,取过地下银票,便点了起来,他数了半晌,颔首道:“这小子真有钱,足足带了五百两银票哪!”两旁贼匪大喜,道:“咱们这下可发财了!”寻常商旅出门,顶多也只带百余两出门,要遇到秦仲海这等肥羊,十回也撞不上一回,人人点着银票,嘴角泛起笑容,想来真是欢喜到心坎里了。秦仲海自坐甲板,也陪着干笑两声。
秦仲海大惊,他此刻身有残疾,便要走路也难,如何能游得水?何况此际乃是隆冬,若给他们扔入水里,便不溺死,也要给活生生冻死。饶他平日胆气豪壮,此刻也慌了起来,忙道:“小弟身上不太方便,还请船老大行个好,送我上岸吧!”二名贼人见他断腿残废,若要丢入水里,怕会害了性命,便点头道:“盗亦有道,咱们拿了人家的钱财,不好下手害人,这便送他上岸吧!”
那船家嗯了一声,反手掀开舱帘,但见河上波涛汹涌,远处雾气弥漫,若要靠岸,定要多费手脚,想来便叫人心烦,他懒性大发,摇头便道:“我那口子等我回去过年,没工夫耽搁。”秦仲海闻言大惊,颤声道:“船老大,你……你这话是……”
那船家嘿嘿一笑,手指舱门,道:“断腿的,念在你爽快的份上,留你个全尸。自己跳下水吧!”
秦仲海又惊又伯,拱手低头道:“这位大爷,在下身上有病,实在游不得水,求你送我上岸,我日夜给你烧香祝祷,感谢你的不杀之恩。”那船家打了个哈欠,道:“别罗唆了,谁要你烧什么香,拜什么佛?快快给我跳下水去,我还急着赶路哪!”
秦仲海又急又气,想道:“好贼子,钱财一到手,马上翻脸不认人了。”那船家见他兀自不动,举刀威吓道:“你快站起了!少在这里瞎拖着!”秦仲海叹息一声,他伸手撑住舱壁,只想勉力起身,但重伤之下,全身乏力,一时擦擦挨挨,竟是站之不起。
那船家冷冷地道:“你快些起来,我没工夫与你耗。”秦仲海低头喘息:“我腿恁煞疼了,站不起。”那船家冷笑道:“我昨夜见你到船尾解手,怎会站不起?快别装死了!”说着举脚往秦仲海臀上一踢,神态狂妄至极。
秦仲海本想静静待死,此时给这人一踢,心下不禁狂怒,当下怒目回首,直往那船家瞪去。那船家见他眼中全是杀气,又看他背上刺着猛虎,不由得心生胆怯,但转念一想,眼前这人生得再凶再狠,也不过是个残废瘸子,自己又何必怕他?霎时喝道:“小子敢瞪爷爷?想死么?”一个耳光打去,正中秦仲海脸颊,登把他打翻在地。
秦仲海虽是能屈能伸之辈,但生平何尝给人这般轻贱过了?连着几下侮辱,心中既痛且恨,一时引发百般悲怨,他气得全身发抖,想道:“你们要杀要抢,老子都随你整治,可你们这般狂悖,却把我当成什么了?操你奶奶!我秦仲海不杀你一两只,吞不落孟婆汤!”他眼中冒出三千丈怒火,咬碎银牙,全身颤抖不已。
那船家以为他心里害怕,喝道:“废物!你再不爬起,休怪爷爷揍你!”秦仲海趴在地下,只是不应不答。那船家斥骂几声,从舱后摸来一只棍棒,对着秦仲海身上一阵乱打,喝道:“废人!快给我爬出去!”秦仲海低头挨打,只当自己已然死了,全不理会。
众匪见两人拖拖拉拉,自感不耐,纷纷催促道:“你这是在干什么?一刀杀死下就得了?连个瘸子也摆置不定!”那船家回嘴道:“他妈的!一会儿杀得满舱是血,你来给我洗啊!”
群匪听他说得怠惰,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你这小子又懒又坏,连土匪也做不道地,真他妈的!”众人咒骂声中,各自走出舱外,懒得再去理会。
那船家给同伴嘲笑一顿,自是又羞又怒,一股怒气全往秦仲海身上发去,他举棍猛打,口中暴喝道:“死肥猪!快快给我爬出去!”秦仲海抱住脸面,在地下滚动闪游,冷不防一棒打上脑门,秦仲海登时惨叫一声,已然昏死过去。
那船家扔下木棍,皱眉道:“惨了,这下打死人了,可得搬他出去啦!”他生性懒散,眼看秦仲海身躯高壮,搬起来定费气力,一时长吁短叹,两手托住秦仲海腋下,死命拉扯,只是秦仲海着实高大,那船家走不数步,便已气喘吁吁,力尽难动。
那船家抹了抹额角汗水,矮下身去,将秦仲海背起,口中咒骂道:“死猪一头,满身肥油,生得这般壮大干啥……”那船家正自低头埋怨,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冷笑,道:“他妈的贼!老子生得这般壮大,便是为了赏你一刀!”
那船家急忙回头,猛见秦仲海趴在自己背上,手上拿着钢刀,虎目暴睁,神态恁煞凶狠,那船家吓得魂飞天外,方知秦仲海装昏卖乖,正想讨饶,秦仲海早已持住钢刀,死命撞下,刀柄随着身子压落,鲜血四溅中,那船家脏腑戳裂,惨死当场,便与秦仲海一同摔倒在地。
秦仲海兀自目露凶光,冷笑道:“杂碎东西,今日让你见识真正的魔头!”说着伸出舌头,舔了舔手上的鲜血,好似厉鬼索命一般。
众匪等了一阵,迟迟不见那船家出来,众人心下奇怪,纷纷喝道:“李老五!大伙儿没工夫陪你耗,快些出来啊!”众匪叫了几声,不听有人回话,便自挺刀入舱,过来察看。
众人进得舱里,赫见秦仲海与那船家对面而卧,两人都是一动下动。好似在睡觉一般。众匪心下纳闷,不知李老五在弄什么玄虚。一人暍道:“老五!你不是要把他丢到水里么?怎么睡起觉来啦?”唤了两声,眼见二人毫不动弹,一名高壮匪徒走了过去,蹲在两人中间,将那船家身子搬正,道:“李老五!快起来啦!”
此时众人看得清楚,那船家脸面向上,身上满是鲜血,竟已气绝身亡。那高壮匪徒吃了一惊,还没想清楚怎么回事,蓦地秦仲海坐了起来,对着他心口便是一刀,这刀力道虽弱,但方位拿捏极准,恰从两条肋骨中刺入心口,手上不必费力,便能深入心脏,若无多年刀法根基,绝难办到。那匪徒想要喊叫,却没了声息,两手挥舞几下,便自摔倒在地。
众匪大吃一惊,纷纷叫道:“小贼杀人!”一连死了两名同伴,诸匪又惊又气,便要拔出腰刀对付。
秦仲海武功虽失,见机仍是极快,他见众人身子微动,立时滚倒在地,他自知双手无力御敌,便把钢刀往嘴里一衔,如恶犬般盯着众匪。
众匪见他怪模怪样:心下暗暗害怕,一人鼓起勇气,暍道:“大家杀啊!”喊声四起,众人一同抽出钢刀,便往秦仲海身上砍来,秦仲海杀红了眼,只想拼死一搏,当下口衔钢刀,好似野狗般冲向群匪。
一人怒道:“瘸子还敢撒泼!”狂怒之下,挥刀便往秦仲海杀去,只是舱中地势狭窄,那人武艺低微,出刀势头过大,刀刀竟然砍中舱板,秦仲海见有机可趁,着地一滚,反朝那贼腿上撞去,
那人重心下稳,立时摔倒,秦仲海扑了上去,右膝顶住那贼腰眼,紧咬刀柄,用力往那贼喉头抹去。
在那人的惨嚎声中,鲜血溅满船舱,又是一名匪人当场毙命。
众匪惊怒交集,同时举刀砍落,秦仲海顺势滚到桌下,他两腿只余一只,但这只脚完好无缺,乃是四肢中唯一堪用的,他狂吼一声,右足踢出,已将桌上油灯踢落,灯火落到杂物之上,登时烧了起来,大火蔓延,瞬间便波及船身,众匪惊骇之下,急急往后退开。
秦仲海趴在地下,口衔钢刀,转头瞪着众匪,口中还不住呜呜低吼,宛若野兽一般。众匪见他俯身趴地,全身浴血,背上还有幅狰狞可怖的刺青,一时吓得魂飞魄散,惊道:“这是鬼啊!”大惊之下,直往舱外逃去。秦仲海三肢急爬,路追到舱门,此时舱门火苗窜起,已将去路堵住,
秦仲海自也无法追出、那几名匪徒见他停步,哪还敢恋战?只管上船起锚,落荒而逃之余,连同伴的尸首都顾不得了。
琵琶骨被穿,左腿惨遭刖刑,四肢中废了三肢,秦仲海却靠着不要命的狂性,居然杀了三名匪徒陪葬,他嘴上一松,放脱钢刀,满身血污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仰天狂吼,大叫道:“来啊!过来啊!你们这帮奸臣贼子,怎么不过来杀我啊!哈哈!哈哈!”
船身着火,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转瞬间便已烧到眼前,秦仲海此时已有疯态,霎时狂笑道:“老子便算死了,也要死在黄河中!绝不跟你们这帮小贼死在一起!”怒吼声中,举头往舱板一撞,脑门鲜血长流,那板壁却不曾破,秦仲海狂叫一声,再次用力撞下,喀地一声大响,登把壁板撞出一个大洞,身子往前倾斜,直朝河中坠落。
适值寒冬黑夜,四下不见一物,那河水宛若寒冰,秦仲海泡在河水之中,只觉全身发颤,呼吸更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转瞬间麻木感便至腰问。
河水打来,身子竟尔漂起,秦仲海自知死在片刻,要不溺死,要不冻死,但不知怎地:心下只感一片宁静。他仰望满天繁星,回思此生,虽称不上英雄无敌,但也是精彩纷陈,痛快之至!他纵声狂啸,霎时激发了英雄肝胆,高声唱道:
爷爷生在天地间!杀贼杀官把命玩!
阎王大帝奈我何?观音菩萨又怎般!
难忍世间无义事,只为生平性情刚!
举刀乱杀随我心,明朝便死又何妨?
秦仲海哈哈大笑,纵声高呼道:“玉皇大帝你看好了!老子秦仲海来啦!”
河水漂荡,秦仲海随波逐流,只觉身子越来越泠,他自知难以支撑,便缓缓闭上了眼,静待死神降临。
正要昏迷之际,猛地一个大浪打来,竟将他带上半空,秦仲海双眼紧闭,嘴角却泛起微笑:“老天爷看我不顺眼,死前还要给我苦头吃。”想着想,身子从半空坠下,身上一痛,竟似摔上了地面,秦仲海吃了一惊,他身在河中,焉能忽至岸边,莫非到了河底龙宫?他睁眼一看,却见自己躺在一只冰块上。
秦仲海仰天大笑:“老天爷!你不让我死是不是?难道你冥冥中他妈的天意,还想让我干一番大事业么?哈哈!哈哈!”他笑得欢畅,腮边却滚下两行清泪。
寒风袭来,秦仲海上身赤裸,连打寒颤,慢慢地睡意渐浓,他知道此时只要一睡,便会死在这悠悠河水上,但他满心都是自暴自弃的念头,根本不管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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