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上)〔法〕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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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上)〔法〕福楼拜-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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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才到门口,就听得见象牙台球连续相撞的响声。 艾玛穿过台球房去客厅的时候,看见球台四围有几个神情非常认真的男子,下巴挨着翘起的领结,个个都带了勋章,不声不响,微笑地推动球杆击球。 在阴暗的护壁板上,挂着几个镀金的大画框,用黑字在画像下方写着画中人的名字。 艾玛一看,一个写的是:让。 安东。 安德威烈。伊韦邦维尔。 沃比萨伯爵,弗雷斯内男爵,一五八七年十月二十日,库特拉战役阵亡。 另一个写的是:让。 安东。 亨利。吉。 安德威烈。 沃比萨,法兰西海军上将,圣。 米谢尔骑士勋章,一六九二年五月二十九日,乌格。 圣。 瓦之战负伤,一六九三年一月二十三日,在沃比萨逝世。 以后的人名就认不清了,因为灯光聚在球台的绿色台毯上,一层阴影在房间其他地方都浮着。灯光横照到油画上,如果碰上油漆的裂痕,就会出现鱼骨的图形,使画像变成褐色的;在这些四方的金边大画框内,黑暗的画像也有比较明亮的部位:一个灰白的前额,瞧着你的两只眼睛,红色衣服的肩头披散着扑了粉的假发,或者在滚圆的腿肚子上方,有个松紧袜带的扣子。客厅的门被侯爵推开;一个贵妇人站起来(那就是侯爵夫人)迎接艾玛,请她坐在身边的一张双人沙发上,和她亲切地谈起话来,仿佛她们早就相识一样。 夫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贵妇,有漂亮的肩膀,鹰钩鼻子,说话有点拖音,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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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包法利夫人(上)

    晚上,她蒙了一条镂空花边的头巾在栗色的头发上,头巾垂在背后,像一块三角巾。 一个头发金黄的年轻人,坐在旁边一把高背椅子上;有几位男宾,在一朵小花上衣翻领的纽扣孔里插了,围着壁炉和贵妇们闲谈。七点钟开晚宴。 男宾比较多,坐在前厅,是第一桌;女客坐在餐厅,是第二桌,由侯爵和夫人作陪。艾玛一进餐厅,一股温暖的气味就被她感到,夹杂着花香、衣香、肉香、和块菰的香味。 枝形大烛台上的蜡烛,在银制的钟形罩上,显得光焰更长;多面体的水晶,笼罩在不透明的水汽里,折射着淡淡的光辉;一簇簇鲜花在长长的餐桌上摆着,排成一条直线,餐巾折得像主教的帽子,放在宽边的盘子里,每个折缝中间摆了一块小小的椭圆形面包。 龙虾煮熟了的红色爪子伸出盘外;大水果一层又一层,在镂空花篮的青苔上堆着;鹌鹑蒸时没有脱毛,更加热气腾腾;膳食总管穿着丝袜,短裤,打着白色领结,衣服镶了花边,庄严得像一个法官,在两个宾客的肩膀中间上菜,菜已一份一份切好,他只用勺子一舀,就把你要的那一份放到你盘子里。瓷器大炉子下面是根小铜柱,有一座妇女的雕像在上面,衣服从上到下都有波纹褶裥,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满屋子的人。包法利夫人注意到,有好几位贵妇人,没有把手套放在玻璃杯里。但是在餐桌上座的,却是一个老人,他是女客中唯一的男宾,弯腰驼背,伏在盛得满满的一盘菜上,餐巾像小孩的围嘴一样,在背后打了结,他一面吃,一面让汤汁从嘴里漏出来。 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一头卷起的假发,用一根黑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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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系住。 他是侯爵的老岳父,拉韦杰老公爵,国王兄弟曾经宠幸过他。 孔弗让侯爵在沃德勒伊举行猎会的时候,他是一个红人,据说他和夸尼、洛曾两位先生,先后做过王后玛丽。安图瓦奈特的情人。他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声名狼藉,不是决斗,就是打赌,或者强占良家妇女,把财产荡尽花光,使家人担惊受怕。他结结巴巴,用手指着盘子,问是什么菜,一个仆人站在他椅子后面,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回答这个耷拉着嘴唇的老头子;总是艾玛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着,仿佛在看一个千载难逢、令人起敬的活宝一样。他到底在宫里待过,在王后床上睡过觉呵!

    香槟酒是冰镇过的。 艾玛感到一股凉气钻进嘴里,不由得浑身震颤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石榴,也没有吃过菠萝,在她看来,就连砂糖也比别地方的更白、更细。晚餐后,妇女们上楼回房间里去,准备参加舞会。艾玛小心着意地打扮了一下,就像第一次上舞台的女演员一样。 她按照理发师说的,把头发梳理停当,然后穿上摊在床上的罗裙。 夏尔的裤腰太紧了。“带子太紧不好跳舞,”他说。“跳舞?”艾玛问道。“是的。”

    “你发疯啦!

    还是老实待着吧,不然人家会笑你的。再说,这才更像医生。“她又加了一句。夏尔没话好说。 他在房里走来走去,等艾玛打扮好。他在背后看她,看着镜中人影,一边一枝蜡烛。 她的黑眼睛显得更黑了。 她紧贴两鬓的头发,到了耳朵边上,稍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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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点蓬起,发出蓝色的光辉;有一枝摇摇晃晃的玫瑰在发髻上,叶子的尖端还有几滴人造露水。她穿一条淡红色的罗裙,边上衬着三朵红花绿叶的绒球蔷薇。夏尔走过来吻她的肩膀。“走开!”她说,“不要把我的衣裳弄皱。”

    小提琴的前奏曲和喇叭的声音响起来了。她赶快下楼,恨不得跑下去。四对男女合舞已经开始。 来了一些客人。 后来的挤前面的。 她坐在靠门边的一条长凳上,四对舞一跳完,舞池就被空出来了,只有三五成群的男宾站着说话,还有穿制服的仆人端着大盘子给客人送饮料。女客坐成一排,轻轻摇动画扇,花束半掩着脸上的笑容,一个金塞子的香水瓶,在捏得不紧的巴掌心里转来转去,白手套紧紧箍在手腕上,显出了指甲的形状。装饰女服上身的花边,震颤得发出了簌簌声,在胸前钻石别针发出了闪烁的光辉,甚至听得见镶嵌着画像的手镯和光胳膊磨擦的声响。 头发紧紧贴着前额,盘在颈后,上面插着勿忘草、茉莉花、石榴花、麦穗或矢车菊,看起来像是王冠,或是葡萄串,或是树枝桠。板着脸孔,近东的红色头巾还被她们戴着。艾玛的舞伴用指尖搀着她去舞池,她和女伴站成一行,等候音乐开始,这时有点心跳。 但是不久,心情的激动就消失了,伴随着乐队的节奏,左右摇曳,轻轻滑步向前,颈脖子俯仰自如。 有时,小提琴独奏得恰到妙处,别的乐器都停止演奏,微笑会在她的嘴唇露出;隔壁传来金路易倒在赌台绿毯上的叮当声;随后,乐器又都同时吹奏起来,短号发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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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嘹亮的响声,脚步又合上了拍子,裙子飘开,擦过舞伴,翩若惊鸿,有时手握着手,有时又撒开手;舞伴的眼睛上下顾盼,然后又盯住你的眼睛。有些二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宾(大约有十四、五个)

    ,不管是混杂在人群中跳舞也好,或者是在门口谈天说地也好,虽然他们的年龄、装束、面孔并不一样都显得家世与众不同。他们的燕尾服做工特别考究,似乎是一种更软的料子制成的,他们鬓角上的卷发雪亮,抹了高级的香脂。 他们的脸色白润,是富贵人家的脸色,瓷器的青白,锦缎的灿烂,漂亮家具的光泽,衬托得他们的脸色更加白润,非得讲究饮食、注意营养维持这种脸色。 他们的领结打得很低,颈脖子可以自由转动;长长的络腮胡子在衬衫的翻领上飘拂;他们用手绢擦嘴唇,手绢上绣了姓名的第一个字母,散发出一股香味。那些不知老之将至的人,看起来显得年轻,而年轻人的脸上,却显出少年老成的神气。他们的眼睛流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因为每天的欲望都得到满足,所以心平气和;然后从他们温文尔雅的外表,他们特殊的粗暴本性也可以看出来,他们要控制不难控制的东西,既可以显示力量,又可以满足虚荣心,所以他们喜欢驰骋骏马,玩弄荡妇。离艾玛三步远,身穿蓝色燕尾服的一个男宾,正和一个脸色苍白、戴了珍珠项链的年轻女客闲谈意大利的风光。 他们赞不绝口地提到圣。 彼得大教堂的粗大圆柱,蒂沃利的瀑布,维苏威的火山,卡斯特拉玛的温泉,卡辛河滨的林荫大道,热那亚的玫瑰花,月下的斗兽场。 艾玛用另一只耳朵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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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闲谈,有许多话她听不懂。 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被大家围着,他上星期在英国赛马,居然胜过了“阿拉伯小姐”和“罗木卢”

    ,并且跃过了一条宽沟,赚了两千路易。 有一个人埋怨,他的快马都长了膘;另外一个怪人家把他那匹马的名字印错了。舞场的空气沉闷,灯光也暗下来。 大家退潮似的走到台球房去。 一个仆人爬上一把椅子,打碎了两块玻璃;包法利夫人听见喀喇声,转过头去一看,原来是花园里有些乡下人,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往里瞧。 她不由得想起贝尔托来。 她又看见了田庄,泥泞的池塘,在苹果树下穿着工作罩衣的父亲,还看见她自己,像从前一样在牛奶棚里,用手指把瓦钵里的牛奶和乳皮分开。 但是,在她眼前眼花缭乱的时刻,她过去的生活只是昙花一现,便烟消云散了,无影无踪,连她自己都怀疑是否那样生活过了。 她这时在舞厅里,舞厅外是一片朦胧,笼罩一切。 这时,她左手拿着一个镀银的贝壳,里面的樱桃酒刨冰正被她吃着,眼睛半开半闭,嘴里咬着勺子。她旁边的一个贵妇人把扇子掉在地上。 一个舞客走过。“劳驾,先生,”贵妇人说,“能替我将扇子捡起来吗?它掉到沙发背后去了。”

    男宾弯下腰去,伸出胳膊的时候,艾玛看见少妇把手里一张叠成三角形的白纸,扔进他的帽子。 男宾捡起扇子,很有礼貌地献给少妇;表示谢意地点点头,又闻起花束来。夜宵也很丰盛,有的是西班牙酒,莱茵葡萄酒,虾酱浓汤,杏仁奶汤,英国式的果馅“布丁”

    ,还有各式各样的酱肉,盘子四边挂满在哆嗦的肉冻都。 夜宵之后,马车开始一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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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一辆地离开了。 只要掀开纱窗一角的帘子,就看得见星星点点的马车灯光,慢慢消失在黑暗中。 长凳上坐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几个赌客;乐师用舌头舐舐手指头,凉快一下;夏尔半睡半醒,背靠住门坐着。清晨三点钟,开始跳花样舞。 华尔兹艾玛不会跳。 别人都会跳,包括安德威烈小姐和侯爵夫人在内;其余的舞客,都是在城堡留宿的客人一共只有十二三个。有一个舞客,大家亲热地叫他做“子爵”

    ,他的背心非常贴身,胸脯的轮廓被显出了。 他再一次来邀请包法利夫人跳华尔兹,并且说他会带她跳,保证她一定能学会。他们开始跳得慢,后来越跳越快。 他们转了起来,周围的一切也在旋转:挂灯、家具、墙壁、地板,就像绕轴旋转的唱片一样。跳到门口,对方的裤管被艾玛裙子的下边蹭着;他们的腿,有时你夹着我,有时我夹着你;男方的眼睛向下看着,女方的眼睛向上看着;她忽然觉得头晕,赶快停住。他们又跳了起来;子爵转得更快,她气喘吁吁,几乎要跌倒了,一下把头靠着他的胸脯。 后来,他还是一直转,直到走廊尽头只是转得慢些,最后,她被他送回原来的座位;她头往后一仰,靠在墙上,用手蒙住眼睛。等到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舞厅中央,已经有三个舞客,在一个贵妇人的小凳前面拜倒,求她跳华尔兹。 她选中了子爵,小提琴又开始演奏。他们在大家的双眼中转了出去,又转回来,她低着头,身子不动,他也总是一个姿势,挺着胸脯,手臂弯成圆弧,下巴昂起。 这个女人才算会跳华尔兹哩!他们跳了很久,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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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到别人都累得跳不动了。客人们还谈了几分钟,互相说过晚安,或者不如说是早安,才回房间去睡觉。夏尔,扶着楼梯栏杆拖着脚步上楼,他的腿也站不直了。一连五个小时,他都站在牌桌旁边看人家打牌,自己一点也不懂。 因此,等到他脱靴子上床的时候,他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长气。艾玛披上一条肩巾,打开窗户,凭着窗子眺望。夜是黑的。 下了几点小雨。 润湿的空气被她吸着,凉风吹着她的眼皮。 跳舞的音乐还在她耳边响,她想不打瞌睡睁着眼睛,要延长这豪华生活转眼即逝的幻景。天要亮了。 她瞧着城堡的窗户,瞧了很久,她想猜猜哪些房间住着她头天夜里注意过的那些人。 她真想知道他们的生平,深入了解他们,和他们打成一片。但是由于她打哆嗦了。 她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在睡着的夏尔身旁蜷缩着。吃早餐的人很多。 只吃了十分钟;连酒也没有,使医生觉得意外。 餐后,安德威烈小姐捡了一些奶油蛋糕碎屑,装进一个小柳条筐,带去喂池塘里的天鹅;别人去看花房的温室,那里有些满身长刺奇花异草,一层一层地摆在花架子上,像金字塔一样。 一些蛇窝似的花盆在上面还挂着,盆边上垂下一些缠在一起的绿色枝条,好像蛇窝里挤不下的蛇。 花房尽头是片桔林,有条林荫道通到城堡的下房。 侯爵招待年轻的艾玛去看马厩。 马槽像个筐子,上面有块磁板,用黑字写着马的名字。 只要有人走过时,栏里的马都会惊动,舌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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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嗒嗒声。 马具房的地板也像客厅的一样有光泽。 车马的用具挂在当中两根转柱上。这时,夏尔麻烦一个仆人为他驾好马车。车停在台阶前,大包小包都塞进车里;包法利夫妇向侯爵和夫人辞了行,就动身回托特去。艾玛一路上只瞧着车轮滚滚向前而不说话。 夏尔坐在长凳靠前的边缘,张开两只胳膊赶车,小马在宽阔的车辕当中,前、后腿一左一右地小步快跑。 缰绳拉得不紧,打着马的屁股,浸在马身上的汗水里;捆在马车后头的箱子,不断碰撞车厢,有规律的扑突声不断发出。他们到了蒂布镇坡上,忽然后面来了几个骑马的人,口里叼着雪茄,笑着跑了过去。 艾玛相信她认出了子爵;等她转过头去看时,却只见远处的人头,随着马跑的节奏快慢而高低起伏了。再走四分之一古里之后,马屁股上的绑带磨断了,只好停下来,用根绳子接好。但在夏尔最后再查看一下马具时,发现地上有什么东西,掉在两条马腿之间。 他捡起来一看,是个雪茄烟匣,绿色绸子在边上镶着,有个家徽在当中,像贵族之家的马车门上的一样。“里面还有两支雪茄呢,”他说。“那正好今天晚餐后吸。”

    “你怎么吸起烟来了?”她问道。“只是偶尔有机会的时候才吸。”

    捡到的烟匣子被他放进衣服口袋里,又用鞭子抽起小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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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回到家里时,晚餐还没有准备好。 夫人生气了。 娜塔西居然顶了嘴。“你给我滚!”艾玛说。“你这样不在乎。 我辞掉你了。”

    晚餐时只有洋葱汤和酸模小牛肉。夏尔坐在艾玛对面,兴奋得搓着手说:“还是回到自己家里舒服!”

    他们听见娜塔西哭。 他开始喜欢这个可怜的女仆。 在他从前做鳏夫的时候,她陪他度过了多少个百无聊赖的晚上呵!

    她还是他的第一个病人,是最早在当地认识的熟人了。“你当真要打发她走?”他到底开口了。“是的。 难道有人阻拦?”她回答道。收拾卧房的时候,他们到厨房来取暖。 夏尔伸出嘴唇吸起烟来,不断地吐痰,吐一口烟,就往后一仰。“是不是你要自找苦吃?”她带着蔑视的神气说。他就放下雪茄,跑到水龙头前,喝了一杯冷水。 艾玛抓起烟匣子,赶快扔到碗橱里头去。第二天的日子显得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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