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喂哥特式鸟笼里的斑鸠,或者是微笑地歪着头,用翘头鞋似的尖尖手指,掐下一朵雏菊的花瓣。 画面上还出现了吸烟杆的苏丹王,在半圆形的拱顶下,在印度舞女的怀抱里沉醉;还有异教徒,土耳其的马刀,希腊的软帽;特别是酒神故乡的朦胧景色,这里既有热带的棕榈,又有寒带的冷杉,几只老虎在右边,一只狮子又在左边,远处是清真寺的尖塔,近处却是古罗马的废墟,还有几只蹲着的骆驼;——这些东拼西凑的图片周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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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画框,画的都是一片纯净的处女林,还有一大道阳光直射波光荡漾的水面,在铁灰的背景上有几道稀疏的白痕,那是几只戏水的天鹅。墙上挂着的煤油灯照在艾玛头上,灯罩把光聚在她观看的一幅幅图画上面,偶尔有一辆晚归的马车还在街上走动的响声才会打破寝室里静悄悄的这片沉寂。她的母亲死了,头几天她哭得十分伤心。 她用死者的头发织成了一幅悼念的图画,并给贝尔托写了一封信,信中充满了对人生的忧思哀怨,要求自己死后也葬在母亲的坟墓里。她的老父亲以为她病了,跑来看她。 艾玛暗中得意,觉得居然一下就感到了自己人生的灰暗,而平凡的心灵却一辈子也难得进入这种理想的境界。 于是她让自己随着拉马丁柔肠百转的诗句,顺流而下,听着湖上的竖琴,天鹅临终的绝唱,树叶落地的飒飒声,纯洁的贞女飘飘升天和永恒的天父在圣谷谆谆布道的声音。 她又不肯承认感到腻味了,先是哀伤成了习惯,后是为了面子,就一直哀伤下去,但是到了最后,说也奇怪,她居然觉得平静已被自己恢复了,心里没有忧伤,就像额头没有皱纹一样。修女们本来认为卢奥小姐得天独厚,感应神的召唤特灵,现在发现她似乎误入歧途,辜负了她们的一片好心,觉得非常失望。 她们的确地尽心尽力对她,无微不至,要她参加日课,退省静修,九日仪式。传道说教,要她崇敬先圣先烈,劝她克制肉欲,拯救灵魂,不料她像拉紧缰绳的马一样,你一松手,马嚼子就从嘴滑出来了。 在她奔放的热情中,却有讲究实际的精神,她爱教堂是为了教堂的鲜花,爱音乐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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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上)14
浪漫的歌词,爱文学是为了文学热情的刺激,这种精神和宗教信仰的神秘性是格格不入的,正如她的性格越来越反感修道院的清规戒律一样。 因此,她父亲来接她出院的时候,大家并没有依依惜别之情。 院长甚至发现,她越到后期,越不把修道院放在眼里。艾玛回到家中,开始还喜欢发号施令给仆人,不久就觉得乡下没有趣味,反倒留恋起修道院来了。 夏尔第一次来贝尔托的时候,她正自以为看破了一切,没有什么值得学习的,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但是她急于改变现状,也许带来的刺激是这个男人的出现,这就足以使她相信:她到底得到了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情,而在这以前,爱情仿佛是一只玫瑰色的大鸟,只在充满诗意的万里长空的灿烂光辉中飞翔;——可是现在,她也不能想象,她从前朝思暮想的幸福就是这样平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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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时想,她一生最美好的日子,莫过于所谓的蜜月了。如果要尝尝甜蜜的滋味,自然应该到那些远近闻名的地方,去消磨新婚后无比美妙、无所事事的时光。 人坐在蓝绸子的车篷下的马车里,爬着陡峭的山路,车走得并不比人快,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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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夫的歌声在山中回荡,和山羊的铃声,瀑布的喧嚣,一首交响曲被组成了。 太阳下山的时候,人在海滨呼吸着柠檬树的香味;等到天黑了,两个人又手挽着手,十指交叉,站在别墅的平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谈着将来的打算。 在她看来,幸福似乎只有在地球上某些地方才会产生,就像只有在特定的土壤上才能生长的树木一样,换了地方,就不会开花结果了。她多么盼望在瑞士山间别墅的阳台上凭栏远眺,或者把自己的忧郁关在苏格兰的村庄里!望丈夫身穿青绒燕尾服,脚踏软皮长统靴,头截尖顶帽,手戴长筒手套是她多么盼望的呵!为什么不行呢?
难道她不想找一个人谈谈这些心里话?不过,怎么对人说得清楚她自己也抓不准的苦恼?这种苦恼像云一样变化莫测,像风一样使人晕头转向,她觉得无法表达;再说,她既没有机会,也没有胆量。然而,假如夏尔是一个有心人,假如他会察言观色,假如她的思想能被他的眼睛能够接触到,哪怕只有一次,那她觉得,千言万语就会立刻源源不断地从她心头涌出来,好像用手一摇墙边的果树,就会纷纷落下熟透了的果子一样。 可是,他们生活上越接近,心理上的距离反倒越来越远了。夏尔谈起话来,平淡无奇得像一条人行道一样,他的想法,也和穿着普通衣服的过路人一样,引不起别人的兴趣;笑声,更不会使人浮想联翩。据他自己说,住在卢昂的时候,他从来没想过上剧场去看看巴黎的名演员。 他既不会游泳,也不会击剑,手枪更不会开。 有一天,她读小说的时候,碰到一个骑马的术语,问他是什么意思,他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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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难道不该和他恰恰相反,难道不该无所不知,多才多艺,领着你去品尝热情的力量,生活的三味,人世的奥秘吗?可是这位什么也不知道的老兄,不能教你知道,甚至自己根本不想知道。 他以为她快乐,不知道她怨恨的,正是这种雷打不动的稳定,心平气和的迟钝,她甚至于怪自己不该给他带来幸福。有时候她还画素描;这对夏尔说来,真是莫大的赏心乐事,他硬邦邦地站在那里,看她俯身向着画夹,眯着眼睛,斟酌自己的作品,或在大拇指上把面包心搓成小球,用来做橡皮。 至于钢琴,她的手指弹得越快,就越叫他神往。 她敲击指板,又稳又狠,从上到下打遍了键盘,一刻也不停。 这架旧乐器的钢丝已经七扭八歪,一受到震动,会响得全村都可以听见,如果窗子没有关上的话,送公文的实习生,只要走过窗前,往往也会站住听她演奏,虽然是光着头,穿着便鞋,公文还拿在手里。此外,艾玛很会料理家务。 病人看病没有付出诊费,她会不流露讨帐的痕迹写封措词婉转的信去。 星期天有邻人在家里晚餐,她会独出心裁做一盘好菜,会在葡萄叶子上把意大利产的李子堆成金字塔,还会把小罐子里结冻的果酱原封不动地倒在碟子里。 她甚至说要买几个漱口杯,好让客人漱口后再吃甜品。 这样一来,包法利的身价就大大提高了。夏尔终于也觉得有了一个这样的妻子夫以妻贵。 她有两幅小小的铅笔画,他却配上了大大的框子,用长长的绿绳子挂在厅堂的墙壁上,得意洋洋地指给人看。每次弥撒一完,就看见她站在门口,穿着一双绣花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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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十点,就是半夜才回家。 他要吃东西,而女仆早睡了,只有艾玛服侍他。 他脱掉外衣,这样可更方便吃起夜餐来。 他讲他碰到过的人,去过的村子,开过的药方,一个也不漏掉;他吃完了洋葱牛肉,切掉奶酪上长的霉,啃下一个苹果,喝光瓶里的酒,然后上床一躺,就打起鼾来了。长久以来,戴棉布帽子睡觉他已习惯,结果,包头的棉布在耳朵边上都扣不紧;一到早晨,头发乱得遮住了脸,夜里,枕头带子一松,鸭绒飞得满头都是,看起来连头发也变白了。 他老是穿一双结实的长统靴,脚背上有两条厚厚的褶纹,斜斜地一直连接到脚踝,脚面上的皮子紧紧绷在脚上,看起来好像鞋邦子。 他却说:这在乡下就算不错了。他的母亲称赞他会过日子,还像从前一样来探望他,尤其是她自己家里闹得有点天翻地覆的时候;不过似乎婆婆对媳妇早就抱有先入为主的成见。 她觉得艾玛的出手太高,他们的家境摆不得这种派头:柴呀,糖呀,蜡烛呀,就像大户人家一样开销,光是厨房里烧的木炭,足够做二十五盘菜了!
柜子里的衣服被她放得整整齐齐,教艾玛留神看肉店老板送来的肉。 艾玛恭敬从命,婆婆更加不吝指教,两个人从早到晚,“娘呀”
、“女呀”不离嘴,嘴唇却有一点震颤,虽然口里说的是甜言蜜语,心里却气得连声音都有点发抖了。杜比克寡妇活着的时候,婆婆觉得自己得到儿子的感情比他妻子还要多一点;可是现在,在她看来,夏尔简直是忘恩负义有了老婆不要娘,,而艾玛却是白白占了她的合法权利;她心里有苦说不出,只好冷眼旁观儿子的幸福,仿佛一个破了产的人,隔着玻璃窗,看别人在自己的老家大吃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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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 她回忆往事,向儿子诉说自己过去的辛苦,作出的牺牲,同时对比现在,艾玛粗心大意地对他,他却把全部感情倾注在她一个人身上,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夏尔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尊敬他的母亲,但是更爱他的妻子;他觉得母亲说的话不会有错,但又发现妻子实在无可指责。 母亲一走,他就鼓起勇气,畏畏缩缩地说了两句母亲说过的最不关痛痒的指摘话,但艾玛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去,并且打发他看病人去了。同时,她根据自以为是的理论,要表现她是个多情种子。在月光下,在花园里,她对他吟诵她所记得的情诗,并且如怨如诉地唱起忧郁的柔板乐曲来;不过,吟唱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心情,平静得同吟唱之前一样;夏尔看来也并不更加多情,而是无动于衷,一如既往。因为她心灵的火石,打不出一点火花,加上她的经验她的理解,她相信的只是她习以为常的事情,所以她推己及人,认为夏尔没有与众不同的热情。他表示的感情成了例行公事;他连吻她也有一定的时间。 拥抱只不过是一个习惯,就像吃了单调的晚餐之后,猜得到的那一道单调的点心一样。有一个猎场看守人得了肺炎,被包法利医生治好了,他给夫人送来了一只意大利种的小猎狗;她散步带着小母狗,因为她有时也出去走走,有时也要孤独,以免眼睛老是看着这永远不变的花园,这尘土飞扬的大路。她一直走到巴恩镇的山毛榉树林,走到墙角边上一个荒凉的亭子,再往前走就是田野。 在这深沟乱草当中,芦苇长长的叶子会把人的皮割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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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向周围张望,看看和上次来时,有没有什么不同。她看到毛地黄和桂竹香还长在老地方,大石头周围长着一丛一丛的荨麻,三个窗子下面长满了大片的苔藓,窗板从来不开,窗子上生绣栏杆沾满了腐烂的木屑。 她的思想起初游移不定,随意乱转,就像她的小猎狗一样,在田野里兜圈子,跟着黄蝴蝶乱叫,追着乱跑,或者咬麦地边上的野罂粟。后来,思想慢慢集中了,她坐在草地上,一下又一地下用阳伞的尖头拨开青草,翻来覆去地说:“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要结婚呀?”
她心里寻思,如果机会凑巧,另外一个男人是否有办法被她碰上;于是她就竭力想象那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那种和现在不同的生活,那个她无缘相识的丈夫。 那个丈夫当然与众不同。他可能非常漂亮,聪明,高人一等,引人注目,就像她在修道院的老同学嫁的那些丈夫一样。她们现在干什么啦?住在城里,有热闹的街道,喧哗的剧场,灯火辉煌的舞会,她们的生活过得喜笑颜开、心花怒放。 可是她呢,生活凄凉得有如天窗朝北的顶楼,而烦闷却是一只默默无言的蜘蛛,正在她内心各个黑暗的角落里结网。 她想起了结业典礼发奖的日子,她走上讲台去领奖,小花冠被她戴着。 她的头发梳成辫子,身上穿着白袍,脚下蹬着开口的斜纹薄呢鞋,样子非常斯文;当她回到座位上来的时候,男宾们都欠身向她道贺;马车满院都是,有人在车门口向她告别,音乐教师走过她身边也和她打招呼,小提琴匣子被他挟着。 这一切都成了遥远的从前,多么遥远的从前!
她喊她的小猎狗嘉莉过来,把它夹在两个膝盖中间,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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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抚摸它细长的头,对它说:“来,亲亲你的女主人,你哪里知道世上还有忧愁呵!”
然后,她看到这条慢悠悠地打呵欠细长的小狗,仿佛露出了忧郁的神气,于是又怪自己对它太严,将心比心,高声同它说起话来,仿佛自己不该错怪了它,赶快安慰几句,将功补过似的。有时海上忽然刮起一阵狂风,科州的高原一下就席卷了,把清凉的咸味一直带到遥远的田地里。灯心草倒伏在地上,嘘嘘作响,山毛榉的叶子急促地颤抖,树梢也总是摇来摆去,不断地呼啸。 艾玛站了起来把披巾紧紧裹住肩头。林荫道上,给树叶染绿了的光线,照亮了地面上的青苔;她一走过,青苔就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夕阳西下,树枝间的天空变得通红,大同小异的树干,排成一条直线,仿佛被一行棕色的圆柱金色的布景衬托着;她忽然觉得害怕,就叫唤着嘉莉,赶快走大路回到托特,精疲力竭地倒在扶手椅里,整个晚上没有说话。但是,快到九月底的时候,一件不寻常的事在她的生活中出了;安德威烈侯爵邀请她去沃比萨。波旁王朝复辟时期,侯爵做过国务秘书,现在又想恢复政治生涯,很久以来,就在准备竞选众议员。 冬天,他把大量木柴送人;在县议会,他总是,要求为本地区多修道路而慷慨陈词。 在夏天大热的日子里,他嘴上长了疮,夏尔用柳叶刀尖一挑,奇迹般地使他化脓消肿了。 派去托特送手术费的管家,当天晚上回来,说起在医生的小花园里,他看见了上等樱桃。 沃比萨的樱桃一直长得不好,侯爵先生就向包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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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讨了一些插条,他认为理应当面道谢,碰巧看见艾玛,发现她身材苗条,行起礼来不像乡下女人,觉得如果这一对年轻夫妇被邀请到侯爵府来,既不会有失体统,也不会惹出是非。一个星期三下午三点钟,包法利先生和夫人坐上他们的马车,动身到沃比萨去,车后面捆了一只大箱子,挡板前面放了一个帽盒。 此外,夏尔两腿中间还夹着一个纸匣。他们天黑时分才到,灯笼开始在园里点起,给客人的马车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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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是意大利风格的近代建筑,房屋平面呈“凹”字形,中间是三座台阶,紧挨着山坡上的一大片草坪,有几只母牛在吃草,有一丛丛稀疏的大树在草坪两旁,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沙子路,路旁是修剪过的花木,杜鹃花、山梅花、绣球花,凸起了一团团大大小小的绿叶。 一条小河流过一座小桥;雾中可以看见几所茅屋,在草地上疏疏落落地散布着,草地周围是两座坡度不大、植满了树木的小山冈,再往后走,在树丛中,有两排并列的房屋:车库和马房,那是旧城堡没有拆毁的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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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中的那座台阶前夏尔的马车停下来;仆人出来了;侯爵走上前来,伸出手臂,让医生的夫人挽着,把她领进前厅。前厅很高,有大理石板铺地,一走动或一说话,都有回声,像在教堂里一样。 正面是一座楼梯,有一条走廊在左手花园对面,通到台球房,才到门口,就听得见象牙台球连续相撞的响声。 艾玛穿过台球房去客厅的时候,看见球台四围有几个神情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