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上)〔法〕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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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上)〔法〕福楼拜-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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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包法利夫人(上)

    鱼贩子的老表,特别带了一对比目鱼作新婚的贺礼,还把水从钥匙孔里用嘴喷进新房去;碰巧卢奥老爹走过,把他拦住,并且对他解释:女婿是有地位的人,这样闹房未免举止失当。老表只得勉强住手。 但在心里,他怪卢奥老爹摆臭架子,就去一个角落里向另外四五个客人发牢骚,这几个人偶尔一连几次在酒席桌上吃了几块劣质肉,也怪主人刻薄,于是都叽叽咕咕,隐隐约约地咒这一家子没有好下场。包法利老太太沉默了一天。媳妇的打扮,酒席的安排,全都没有同她商量;她老早就退席了。她的丈夫非但不跟她走,反而要人去圣。 维克托买雪茄烟来,一直吸到天亮,同时喝着掺樱桃酒的烈性酒——这两种酒掺在一起,乡下人还没有喝过,因此格外佩服他。夏尔生来不会开玩笑,因此在酒席桌上,表现并不出色。从上汤起,客人义不容辞地对他说了些打趣俏皮的话,有的音同义不同,有的意义双关,有的是客套话,有的是下流话,说得他招架不住,更没有还嘴之力,只得哑口无言。到了第二天,说也奇怪,他却前后判若两人。 人家简直会以为他是昨天的少女变成新媳妇了;而新娘子却若无其事,令人难以捉摸她的心思。 最机灵的人对她也莫测高深,当她走过他们身边时,他们反倒显得比她更加心情紧张。 可是夏尔却掩饰不住他的高兴。 他亲亲热热地叫她“娘子”

    ,碰到人就问她,到各处去找她,时常把她拉到院子里去,老远就可以看见他们并肩走在树木中间,他搂住她的腰,身子几乎俯在她身子上,他的头把她的胸衣都蹭皱了。婚礼过了两天,新夫妇要走了:夏尔要看病人,不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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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法利夫人(上)13

    开太久。卢奥老爹套上他的小篷车,亲自把他们送到瓦松镇。他最后吻了一次女儿,就下了车,走上归途。 他大约走了百来步,又站住回头看,看见小篷车越走越远,一片尘土在车轮下扬起来,他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接着他想起了他自己的婚礼,过去了的日子,他妻子第一次怀孕;他从岳父家把她带回去,那一天,他自己也是多么快活,他们一前一后骑在马上,那时是圣诞节前后,田野一片白茫茫的;她的一只胳膊抱着他,另外一只挎着篮子;她的帽子是科州货,长长的花边帽带给风一吹,有时飘拂到她嘴上;他一回头,就看见她小小的红脸蛋,紧紧贴着他的肩膀,在金黄色的帽沿下,静静地微笑。 她拍冷的手指,不一会儿就伸进他怀里。 这一切都是陈年往事了!

    他们的儿子要活到今天,也该三十岁了!

    他不由得回头看看,但路上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觉得自己好凄凉,就像搬空了家具的一所房屋;温情脉脉的回忆,忧郁惆怅的思想,交织在他酒醉饭饱、如坠五里雾中的头脑里,他一时真想转到教堂去,看看他妻子的墓地。 不过他怕因此还会愁上加愁,就一直回家了。夏尔夫妇回到托特,左邻右舍都在窗前看他们医生的新夫人。年老的女佣人出来,见过了新的女主人,抱歉地说晚餐还没有准备好,请少奶奶稍候片刻,先熟悉熟悉她的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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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包法利夫人(上)

    五

    一所砖墙的房子是新居,正面朝着街道,或者不如说在大路边上。 门后面挂了一件小翻领的披风,一副马笼头,一顶黑皮帽,在门角落里,还有一副皮绑腿扔在地上,上面沾的泥都已经干了。 厅子右边,也就是餐厅兼起居室。 鹅黄色的糊墙纸,高处发白的花叶饰边都卷起来了,因为纸下面垫的帆布没有铺平,整张墙纸都是颤巍巍的;绲了红边的白布帘子,交错地挂在窗子上;在壁炉上方狭窄的框架里,一座光闪闪的钟放着,钟上有希腊名医的头像,两边是两个包银的蜡烛台,上面扣着椭圆形的罩子。过道左边是夏尔的诊室,是一个六步来宽的小房间,里头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一张看病用的扶手椅。 一部原封未动、六十厚册的《医学辞典》,几乎摆满了一个松木书架的六层,书的毛边虽然还没有裁开,但经过一次一次的转手出卖,书脊的装订却早已磨损了。看病的时候,闻得到隔壁熬黄油的香味;人在厨房里,同样听得见病人在诊室咳嗽,或者是讲病历的声音。再往里走,院子和马棚的正对着,是一间年久失修的大灶屋,现在当柴房、库房、储藏室用,里面搁满了废铁、空桶、不能再用的农具,还有很多积满了灰尘、摸不清派什么用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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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园不宽,呈长方形,两边有两道土墙,靠墙种了绿荫成行的杏树,走到尽头有一道荆棘篱笆,外面就是田野了。一个青石板的日规在花园当中,座子是砖砌的;有四个对称的花坛,上面种了稀疏的野蔷薇,围着一方比野花更重要、更有用的菜地。 紧靠花园里首,在一棵雪松底下,有一座神甫诵经的石膏像。艾玛上楼来看房子。 第一间没有家具;第二间是新夫妇的寝室,靠里有一张桃花心木床,挂着红色床幔。 五斗柜上,放着一个蚌壳盒子,作为装饰;靠窗的书桌上,有一个长颈大肚玻璃瓶,里面插了一束桔子花,还用白色缎带扎着。 这是新娘子的花束,前一个新娘子的!艾玛看了一眼。 夏尔这才发现,赶快把花拿走,放到阁楼上去;而艾玛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带来的东西放在身边,装在纸盒里的结婚礼花却被她想到了,一面出神,一面寻思:万一不幸她要是死了,花又会怎样处理呢?

    开头几天,她考虑如何重新布置房屋。 她把烛台上的罩子拿掉,糊上了新墙纸,楼梯也油漆一新,还在花园里的日规F周围,放上了几条长凳;怎样动手修一个喷水池甚至都被她盘算到了,还可以养鱼。 她丈夫到底知道了她喜欢坐马车出去闲逛,就买了一辆便宜的旧货,两盏新灯被装上,挡泥板蒙上了有凸纹的皮子,看起来简直像英国式的轻便马车了。于是他很快活,在世上无忧无虑。两个人单独地用餐,傍晚沿着大路散步,她的手分开头发的姿态,她的草帽挂在窗子插销上的形象,还有数不清的琐事,其中有什么乐趣夏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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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没有想到,现在却使他不断地感到幸福。 早晨,他们并头共枕。 睡在床上,他瞧着阳光和帽带的阴影投射在金发美人脸上的汗毛间。 从近处看来,她的眼睛显得更大,特别是在她一连几次睁开眼皮,欲醒未醒的时候;在阴影中眼珠是黑色的,在阳光下却变成了深蓝,仿佛具有一层层深浅不同的颜色,越靠里首越浓,越接近表面的珐琅质就越淡。 他自己的眼睛也融入了她眼睛的深处,他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半身小像,头上围着头巾,半开领口的衬衫。 他起床了。 她也来到窗前,看着他离开家;她的胳膊肘靠着两盆天竹葵之间的窗台,一件宽大的晨衣松松披在身上。 夏尔踏着街头的墙角石,把马刺扣紧;在楼上她继续对他说话,嘴里咬下一片花瓣或是绿叶,向他吹去,这片花瓣像鸟一样飞飞停停,在空中画下了半圆的弧线,眼看就要落地,却给老白马乱蓬蓬的鬃毛缠住了,这匹母马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夏尔上了马,送了她一个飞吻;她摆摆手,窗子被她关上了,他走了。于是,不管是在尘土飞扬、不见尽头的长带似的大路上,或是在枝桠交错、浓荫蔽天的坑坑洼洼的大道上,或是在小麦长得膝盖那么高的羊肠小道上,太阳的温暖被他在肩上感到了,鼻孔吸着清晨的空气,心里装满了昨夜的欢乐,精神平静,肉体满足,不断咀嚼他的幸福,就像在没有完全消化的块菰餐后还在回味一样。在这以前,他半辈子哪里有过好日子?在学堂里,他孤单地关在四堵高墙之内,班上的同学都比他钱多力气大,他们笑他乡下人的口音,说他土里土气的衣服,而他们的母亲来看他们的时候,手笼里还带着糕点呢!这样的学堂生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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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吗?后来,他学医了,他的钱包从来没有装满过,连和小女工跳舞的钱都付不起,否则,他不是也可以搞到个把姘头吗?再后来,就是和寡妇一道过的十四个月,简直和她被窝里的那双脚一样冰凉。 这样的日子好过吗?可是现在,他心爱的这个美人,一辈子都是他的了。 对他说来,她的丝绸衬裙比宇宙的范围还大;他怪自己:爱她哪能有个够?怎能不回去再看看她?

    于是他赶快回家,跑上楼梯,心跳得厉害。艾玛正在房里梳妆;他不声不响溜到她后面,吻她的背,由于惊吓她叫了起来。他按耐不住,不停地抚摸她的压发梳,她的指环,她的头巾;有时,他张大嘴,大吻她的脸蛋,或者是小吻她的光胳膊犹如蜻蜓点水似地,从手指尖一直吻到肩膀;而她只好半推半就,又是微笑,又是厌烦,就像对付一个纠缠不休的孩子一样。结婚以前,她以为爱情自己懂得;但现在却没有得到爱情应该带来的幸福,于是她想,是不是自己搞错了?艾玛竭力想要知道:幸福、热情、陶醉,在书本中显得如此美丽的这些字眼,在生活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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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3包法利夫人(上)

    六

    《保尔和维吉妮》她读过,梦见过小小的竹房子,黑黑的多曼戈,“忠心的”小狗,尤其是一个好心的、情意脉脉的小哥哥,为了给你摘红果子,可以爬上比钟楼还高的大树,为了给你找到鸟窝,可以在沙滩上光着脚跑。等到她十三岁,她的父亲亲自带她进城,送她上修道院去受教育。他们住在圣。 洁韦区一家小客店,吃晚餐的时候,他们发现拉。 华丽叶小姐修道的故事在盘子上画着。 解释图画的文字都是宣扬宗教,赞美心地善良,歌颂宫廷荣华富贵的,可是给刀叉刮得东一道痕,西一道印,看不清楚了。在修道院她起初并不觉得烦闷,反倒喜欢和修女们待在一起,她们要她高兴,就带她去餐厅,走过长廊,去看小礼拜堂。休息的时候,她也不太爱玩,但很熟悉教理问答课,只要出了难答的问题,她总是抢着回答助理神甫。 她的生活没有离开过教室的温暖气氛,没有离开过这些脸色苍白的修女,一串念珠和一个铜十字架在她们胸前挂着,加上圣坛发出的芳香,圣水吐出的清芬,蜡烛射出的光辉,都有一种令人消沉的神秘力量,使她不知不觉地沉醉了。但是她并不听弥撒,只是出神地看着圣书上的蓝边插图,她喜欢图中得了病的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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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圣心被利箭穿过,走向十字架时倒下的耶稣。 她要禁欲苦修,就试着一整天不吃饭。 她还挖空心思,要许一个愿。在忏悔时,一些微不足道的罪名被她凭空捏造出来,为了可以在阴暗的角落里多待一点时间,可以双手合十地跪着,脸贴着小栅栏,听教士的低声细语。 布道时往往把信教比做结婚,提到未婚夫、丈夫、天上的情人和永久的婚姻,这在灵魂深处使她感到意外的甜蜜。晚祷之前,她们在自习室读宗教书。 整个星期,不是读点圣史摘要,就是读修道院长的《讲演录》,只有星期天,才选读几段《基督教真谛》调剂调剂。 头几回她多么爱听这些反映天长地久、此恨绵绵的浪漫主义的悲叹哀鸣呵!她的童年假如是在闹市的小店铺里度过的,那么,她也许会心旷神怡地让大自然的抒情声音侵入她的灵魂,因为一般说来,城里人是只有通过书本,才对大自然有所了解的。 但乡下她太了解了,她听过羊叫,会挤牛奶,也会把犁擦得雪亮。 过惯了平静的日子,她多事之秋反倒喜欢。 她爱大海,只是为了海上的汹涌波涛;她爱草地,只是因为青草点缀了断壁残垣。她要求事物投她所好;凡是不能立刻满足她心灵需要的,她都认为没有用处;她多愁善感,而不倾心艺术,主观的情是她寻求的,而不是客观的景。修道院里有一个老姑娘,每个月来做一星期针线活。 她是一个贵族世家的后代,在大革命期间家破人亡,所以得到大主教的庇护,在餐厅里特准和修女们同桌用膳,餐后还同她们闲谈一会儿,再做针线活。 她往往被寄宿生溜出教室来看。 她会唱前一个世纪的情歌,有时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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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声唱起来。 她讲故事,讲新闻,替你上街买东西,把围裙口袋里藏着的小说私下里借给大姑娘看,她自己也是女红一歇手,长长的一章一口气就可读完。 书里讲的总是恋爱的故事,多情的男女,逼得走投无路、在孤零零的亭子里晕倒的贵妇人,每到一个驿站都要遭到毒害的马车夫,每一页都疲于奔命的马匹,阴暗的树林,内心的骚动,发不完的誓言,剪不断的呜咽,流不尽的泪,亲不完的吻,月下的小船,林中的夜莺,勇敢得像狮子的情郎,温柔得像羔羊,人品好得不能再好,衣着总是无瑕可击,哭起来却又热泪盈眶。 半年以来,十五岁的艾玛就这样双手沾满了旧书店的灰尘。 后来她读司各特,爱上了古代的风物,梦中也看到苏格兰乡村的衣柜,卫士的厅堂,走江湖的诗人。 她多么希望像腰身细长的女庄主一样,住在一座古老的城堡里,整天在三叶形的屋顶下,胳膊肘支在石桌上,双手托住下巴,引颈企望着一个头盔上有白羽毛、胯下一匹黑马的骑士,从遥远的田野奔驰而来。 那时,她内心崇拜的是殉难的玛丽女王;狂热地敬仰的是出名的或不幸的妇女。在她看来,以身殉教的女杰贞德、同老师私奔的艾洛伊丝、查理七世的情妇阿涅丝。 索蕾、美丽的费隆夫人、女诗人克莱芒丝。 伊索尔像是历史的漫漫长夜被灿烂的彗星划破了,而在栎树下审案的路易九世、宁死不屈的勇士巴亚、毒死索蕾的路易十一、圣。 巴特勒米之夜对新教徒的大屠杀,头戴白缨冲锋陷阵的亨利四世,还有艾玛难忘的、晚餐盘子上的彩画所颂扬的路易十四,在黑暗的天空中虽然也发出闪烁的光辉,但和那些受到宗教迫害的妇女,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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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音乐课的时候,她歌唱的不过是金翅膀的小天使、圣母玛利亚、威尼斯的环礁湖、湖上的船夫。这些平淡无奇、风格庸俗、音调轻浮的作品,却使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感情世界富有魅力的幻景。 她有几个同学,在节日里收到了图文并茂的画册,还带到修道院来。 这非藏起来不可,但是并不容易;她们只好在寝室里偷偷阅读。 美丽的缎面精装本被艾玛小心地翻开,心醉神迷地凝视着陌生作者的署名,作品下面的名字,多半不是伯爵,就是子爵呵。她紧张得有点颤抖,吹一口气来掀起图画上的透明纸,薄纸卷起了一半,又轻轻落下。 图画中的阳台栏杆后面,有一个穿短外套的青年男子,怀里抱着一个白衣少女,一个钱包还在女郎的腰带上还挂着;也有不具名的英国贵妇人的画像,她们的金黄卷发上戴着圆草帽,睁开了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你。还看得见一些歪靠在马车上的贵妇人,在公园中溜达,驾着马跑的是两个穿着白裤子的小马夫,马前还有一条猎狗在欢腾奔跃。 还有的贵妇人坐在沙发上出神地望着月亮,旁边有一封拆开了的信,半开的窗子上挂着有褶裥的黑色窗帘。 有些脸上挂着一滴眼泪天真的贵妇人,正在喂哥特式鸟笼里的斑鸠,或者是微笑地歪着头,用翘头鞋似的尖尖手指,掐下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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