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老伴的时候,就跑到田里去,一个人呆着;我又哭又喊倒在树底下,叫天不应,就说混帐话;我还不如树上的田鼠,还不如肚子里长蛆呢,一句话,不如死了拉倒。 我一想到别人,他们这时正和媳妇待在一起,亲亲热热,你搂我抱,我就只有拿手杖捶地,死命地捶;我几乎要疯了,什么也不想吃,咖啡馆也不想去,说来你恐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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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咖啡都叫我恶心呢!不过,慢慢地,一天一天过去了,冬天过去春天来,夏天过去秋天到,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一分一秒地溜走了;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越来越远了,越埋越深了,我的意思是说,因为总有什么东西压在你的心上,像人家说的……总有一块石头压在胸口!不过,既然人人命该如此,那也不能糟蹋自己,不能因为别人死了,自己就也想死……你应该打起精神来,包法利先生;事情总会过去的!
有时间来看看我们吧;你要晓得,我的女儿念叨着你呢,她还说什么你把她忘啦。 眼看春天就要到了;我们陪你到树林里打野兔去,你也好散散心。“
夏尔听了他的劝告。 他又回到贝尔托来。 他发现一切都没有变,这就是说,一切都和五个月前差不多。 只是梨树已经开花,卢奥老头子如今不再卧床不起,而是到处走动,这就使田庄变得更热闹了。卢奥以为医生丧了妻很痛苦,所以认为他尽量体贴,这是义不容辞的事:他求他不要脱帽,以免受凉;并低声细气同他说话,似乎把他当作病人;如果为他准备的食物不够清淡,奶酪不是小罐精制的,或者梨子没有煮过,他甚至会假装生气。 他给他讲故事,不料夏尔居然笑了,但一想到亡妻,他的脸又沉了下去。 咖啡一端上来,亡妻又忘记了。他越来越不想念亡妻慢慢习惯于一个人过日子,他新得到的自由自在的乐趣,不久就使他觉得孤独并不是难以忍受的。 他现在可以随意改变一日三餐的时间,出门回家都用不着找借口;要是他太累了,又可以伸手伸脚往床上一躺。 于是他爱惜自己,贪图舒服,人家来慰问他,他也觉得受之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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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 再说,找他看病的人反而有增无减,老婆的死并没有给他帮倒忙,因为一个月来,大家老是说:“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他多么倒霉呵!“他的名气大了,主顾多了,没人管他还可以随心所欲到贝尔托去。 他怀着不明确的希望,感到模糊的幸福;对着镜子梳胡须,觉得脸孔也不难看。一天三点来钟,他又来到田庄;人全下地去了;他走进厨房,起初没有看见艾玛,因为窗板是关上的。 阳光穿过板缝落在石板地上,成了一道一道又细又长的条纹,碰到家具就会折断,又在天花板上摇曳。 桌上,在用过的玻璃杯里几只苍蝇往上爬,一掉到杯底剩下的苹果酒里,就嗡嗡乱叫。从烟囱下来的亮光,照在炉里的煤烟上,看起来毛茸茸的,冷却的灰烬也变成浅蓝色的了。艾玛在窗子和炉灶之间缝东西;她没有披围巾,看得见她裸露的肩膀上冒出的小汗珠。根据乡下的惯例,她请他喝一杯。 他不肯,她一定要他喝,最后她边笑边说,就算陪她喝一杯酒罢。 于是她去碗橱里找来一瓶柑香酒,拿来两个小玻璃杯,把一杯斟得满满的,另外一杯几乎没有斟,碰杯之后,就把酒杯举到嘴边。 她要仰起脖子才喝得着,因为她的杯子差不多是空的所以她头朝后,嘴唇向前,颈子伸长,还没有尝到酒就笑起来,同时把舌尖从两排又细又白的牙齿中间伸了出去,一点一滴地舔着杯底。她又坐下来,再拾起女红,那是一只白线袜,需要织补;她不再说话埋头干起来了,夏尔也不开口。 风从门底下吹进来,吹起了石板地上的微尘;他看着尘土沿地面散开,只听见自己的太阳穴一蹦一蹦地跳,还有母鸡下了蛋在院子里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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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啼。 艾玛不一会儿就张开巴掌摸摸自己发热的脸,然后再摸摸壁炉前铁架上冰凉的小铁球。她抱怨说,夏天一来,她就觉得头昏脑胀;她问海水浴管用不管用;她谈起她的修道院,夏尔也谈起他的学堂,这下他们之间有了共同语言。 他们上楼到她房间里去。 她拿出从前的音乐本子,修道院奖给她的小册子,还有扔到衣橱底层去了的橡叶花冠。 她还谈到她已故的母亲,墓地,甚至指给他看,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她把花从花园里的哪一个花坛上摘下来,放在她母亲的坟上。 可是她家雇佣的花匠不懂这一套,真不顶事!还不如住在城里好呢,哪怕过个冬天也罢,虽然夏天日子太长,住在乡下也许更无聊;——她的声音有时清楚,有时尖,那要看谈的是什么,有时她忽然没精打采,拖腔拉调,最后变成自言自语,几乎听不见了,——有时高兴起来,睁开天真的眼睛,马上却又目光无神眼皮半闭,不知想到哪里去了。晚上,夏尔回到家里,把她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地恢复原状,他苦苦地回忆,并且补充话里的意思,想了解在他们相识之前,她是怎样生活的。 不过他想来想去,他心里出现的艾玛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是他们刚刚分手时的模样。于是他又寻思,要是结了婚她会怎样呢?结婚?和谁?唉!卢奥老爹有的是钱,而她!……她又那么漂亮!但艾玛的面孔总是出现在他跟前,他耳边总是响一个单调得像陀螺旋转的嗡嗡声一:“要是你结婚呢!
怎么?
要是你结婚呢!“夜里,他睡不着,喉咙发干,口渴得要命;他下床走到水罐前倒水喝,并把窗子打开;满天星光灿烂,吹过一阵热风,远处有狗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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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 他转过头来向着贝尔托。夏尔想到,反正他并不冒什么风险,于是下决心一有机会就求婚;但是每次机会来了,他害怕说话不得体,又把封条贴在自己的嘴上。卢奥老爹却不怕有人把他的女儿娶走,因为女儿待在家里,对他没有什么好处。 他心里并不怪她,怎么这么有才气的她能种庄稼呢?这个该死的行业!也从来没见过哪个庄稼汉成了百万富翁呵!老头子靠庄稼不但没有发财,反倒年年蚀本;因为他虽然会做买卖,喜欢耍花招,但是谈到庄稼本身,还有田庄内部的管理,那就恰恰相反,他可并不内行。他不乐意把手伸出裤兜去干活,又不肯节省开销过日子,一心只想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他喜欢味道很浓的苹果酒,半生不熟的嫩羊腿,搅拌均匀的烧酒掺咖啡。 他一个人在厨房的灶前用餐,小桌上就像戏台一样什么都摆好了,当他看见夏尔靠近他的女儿就脸红,这不意味着总有一天,他会向她求婚吗?于是他就事先通盘考虑一下。 他觉得他不是一个理想的女婿,因为貌不出众;不过人家都说他品行好,很节省,有学问,那当然不会斤斤计较嫁妆的了。 而卢奥老爹不卖掉二十二亩田产,恐怕还不清他欠泥瓦匠、马具商的重重债务,何况又该换新的压榨机的大轴了。“要是他来求婚,”他心里盘算,“我就答应他吧。”
九月份过圣。 密歇节的时候,夏尔来贝尔托待了三天。眼看最后一天像头两天一样过去,一刻钟又一刻钟地缩短了。卢奥老爹送他回去;他们走的一条小路坑坑洼,马上就要分手;是求婚的时候了。 夏尔心里打算,还是到了篱笆转角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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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最后,篱笆却走过了。“卢奥老爹,”他低声说,“我想和你谈一件事。”
他们站住了。 夏尔却不吱声了。“说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吗?”卢奥老爹和气地笑着说。“卢奥老爹……卢奥老爹……”夏尔结结巴巴地说。“好了,我是巴不得呢,”田庄的主人接过来说。“虽然,不消说,小女和我是想的一样,不过,总得问她一声,才能算数。 好,你走吧,我回去问问她。 要是她答应,你听清楚,你用不着走回头路,免得人家说话,再说,也免得她太紧张。不过,怕你着急,我会推开朝墙的窗板,开得大大的:你伏在篱笆,上就看得见。”
卢奥老爹走了。夏尔把马拴在树上。 他赶快跑回到小路上来;他待在路上等着。 半个小时过去了,于是他看着表,又过了十几分钟。忽然撞墙的声音响起了;折叠的窗板打开了,靠外边的那一块还在震动。第二天,才九点钟,他又到了田庄。 他一进来,艾玛脸就红了,勉强笑了一笑,装装样子。 卢奥老爹拥抱了他未来的女婿。 他关心的婚事安排留到日后再谈;他们的时间有的是,因为要办喜事,也得等到夏尔服丧期满,那才合乎情理,所以要等到明年开春前后。大家都在等待,冬天又过去了。卢奥小姐忙着办嫁妆。一部分是去卢昂订做的,她自己也按照借来的时装图样,缝制了一些衬衫、睡帽。 夏尔一来田庄,他们就谈如何筹划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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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筵摆在哪个房间,应该上几道菜,头一道正菜上什么好。艾玛与众不同,她幻想在半夜举行火炬婚礼,但是她这古怪的念头卢奥老爹一点也不懂。于是只举行了普通的婚礼,来了四十三位客人,吃了十六个小时,第二天还接着吃,一连吃了几天。
四
一早客人就坐车来了:有一匹马拉的小篷车、两条板凳的双轮车、轻便的老式敞篷车、挂皮帘子的游览车,附近村子的年轻人,一排一排站在大板车里,用手扶住两边的栏杆,免得马跑车颠,人会摔倒。 有人从十古里以外的戈德镇、诺曼镇、卡尼镇来。 邀请了两家所有的亲戚,闹翻了的朋友都忘了旧事,多年不见的熟人也发了请帖。过不了多久,篱笆外鞭子的响声就会听见;接着,栅栏门打开了:来的是一辆小篷车。车子一直跑到第一层台阶前,突然一下停住,让乘客从前后左右下车,下车后有的揉揉膝盖,有的伸伸胳膊。 妇女戴着无边软帽,穿着城里人穿的长袍,金表的链子露出,披着两边对叠的短披肩,下摆掖在腰带底下,或者披着花哨的小围巾,用别针在背后扣住,露出了后颈窝。 男孩子的穿着和他们的父亲一样,他们的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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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有点碍手碍脚。 这一天,许多孩子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穿新靴子。 在他们旁边,看得见一个就会听见一个大姑娘大约十四、五岁的,穿着初领圣体时穿的白袍子,为了这趟作客才放下了滚边,不消说,不是他们的姊妹,就是他们的堂姊。 大姑娘脸蛋红红的,样子呆呆的,头发上抹了厚厚的玫瑰油,一句话也不说,总怕弄脏了手套。 马夫人手不够,来不及给马卸套,客人就挽起袖子,自己动手。 他们根据不同的社会地位,有的穿全套礼服,有的穿长外衣,有的穿短外套,有的穿两用外套;——礼服代表一家的敬意,不是参加隆重的仪式,不会从衣橱里拿出来;长外衣有随风飘扬的宽下摆,有圆筒领子,有口袋一般的衣袋;短外套是粗呢料的,一般配上一顶加铜箍的鸭舌帽;两用外套很短,背后两个纽扣靠得很近的,好像两只眼睛,下摆似乎是木匠从一整块衣料上一斧子劈下来的。 还有一些该坐末席的人,穿的是翻领的工作礼服,背后皱皱褶褶,一条手缝的腰带腰身的下半部系着。衬衣像护胸甲一样鼓了起来!人人都理了发,免得头发遮住耳朵,胡子也剃得光光的;有几个人甚至天不亮就起床,刮胡子也看不清楚,就在鼻子底下开了几道斜斜的口子,或者在下巴上被三法郎金币那么大的一块皮,剃掉路上一冻就发炎,使这些笑逐颜开的面孔像大理石上加了一块玫瑰红的斑纹。村公所离田庄只有半古里,大家走路去;教堂仪式一完,大家又走路回来。 一行人起初看起来好像一条花披肩,顺着绿油油的麦地中间的蜿蜒曲折的小路,像波浪似地往前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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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行列就拉长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放慢了脚步,闲谈起来。 乡村琴师走在前头的是,小提琴上还扎了彩带;新人在后面跟着,亲戚朋友,碰上谁就同谁一起走;孩子们走在最后,掐下燕麦杆秆子上的喇叭花来玩,或者躲着大人,自个儿耍自个儿的。 艾玛的袍子太长,下摆有点拖地;她走不了一会儿,就得站住,把袍子往上拉拉,同时用戴着手套的指头轻巧地,拔掉野草的小刺,而夏尔只在旁边等着,不会动手帮忙。 卢奥老爹头上戴了一顶新的绸缎帽子,黑礼服袖子上的花边连手指甲也遮住了,他挽着他的亲家母。 至于他的亲家包法利先生,他从心里瞧不起这些乡巴佬,来的时候只随便穿了一件一排纽扣的军大衣,却向一个金黄头发的乡下姑娘卖弄风情,就像在小咖啡馆里一样。姑娘涨红了脸,只好点头,不知怎样回答是好。 别的贺客各谈各的事,或者在背后开玩笑,仿佛要提前热闹一下;他们谈什么假如你想听清楚,那就只听得见琴师在田野里拉提琴的嘎吱声。 琴师一见大家落后太远了,也会站住换口气,慢慢上松香给琴弓,使琴弦的嘎吱声不那么刺耳,然后他又继续往前走,琴的把手一上一下,在给他打拍子。 琴声把小鸟都吓得飞走了。在车库的天棚底下摆着酒席。 桌上有四大盘牛里脊,六大盘烩鸡块,还有煨小牛肉,三只羊腿,当中一只好看的烤乳猪,四边是香肠加酸模菜。四角摆着长颈大肚的玻璃瓶,里面装了烧酒。 细颈瓶里的甜苹果酒,围着瓶塞浮起了厚厚的泡沫;每个玻璃杯被先斟满了酒。 还有几大盘黄奶酪,上面一层光溜溜的,用细长的花体字写下了新人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只要桌子稍微一动,奶酪就会晃荡。 一位制糕点的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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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做夹心圆面包和杏仁饼。 由于他在当地才初露头角,所以特别小心在意;上点心的时候,他亲自端出一个塔式奶油大蛋糕,使大家都惊喜得叫了起来。 首先,底层是方方的一块蓝色硬纸板,剪成一座有门廊、有圆柱、周围有神龛的庙宇,神龛当中有粉制的小塑像,上面撒了纸剪的金星;其次,第二层是个萨瓦式的大蛋糕,中间堆成一座城堡,周围是白芷、杏仁、葡萄干、桔块精制的玲珑堡垒;最后,上面一层是一片绿油油的假草地,有假石,有果酱做的湖泊,有榛子壳做的小船,还看得见一个在打秋千的小爱神,秋千架是巧克力做的,两根柱子的顶上有两朵真正的玫瑰花蕾,那就是蛋糕峰顶的圆球了。到天黑大家才吃。坐得太累了,就到院子里去走动走动,或者去仓库玩瓶塞的游戏,看谁能把瓶塞上的钱打下来,然后又重新入座。 快散席的时候,有些人已经睡着,甚至打鼾了。 但是一喝咖啡,大家又来了劲,不是唱歌,就是比力气,比举重,攀拇指,扛大车,说粗话,甚至吻女人。 到夜晚才动身回去;马吃得鼻子眼里都是燕麦,连套车都很难,不是尥蹶子,就是直立起来,皮带都挣断了;主人急得破口大骂,或是张口大笑;整个夜里,在月光下,在乡间的大路上,有几辆发了疯似地奔跑的蹩脚的小篷车,跑到水沟里,在鹅卵石浅滩上蹦蹦跳跳,几乎撞在陡坡上,吓得妇女把身子伸出车门来抓缰绳。留在贝尔托过夜的人,通宵在厨房里喝酒。 孩子们早在长凳底下睡着了。新娘子事先恳求父亲,免掉闹新房的俗套。 但是有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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