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间里夏尔走来走去。他的靴子在地板上走得咯啦响。“你坐下好不好?”她说,“真烦人!”
他又坐下来。她是一个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又犯了一次错误?是什么痴心妄想使她这样一再糟蹋了自己的一生?她想起了她爱奢华的本性,她心灵的穷困,婚姻和家庭的贫贱,就像受了伤的燕子陷入泥坑一般的梦想,她想得到的一切,她放弃了的一切,她本来可能得到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得不到?
突然一声喊叫划破长空,打破了村子里的宁静。 包法利一听,脸色立刻发白,几乎晕了过去。 她却只皱皱眉头,做了个心烦的手势,又继续想她的心事。 然而就是为了他,为了这个笨家伙,为了这个理解和感觉都迟钝的男人!他还呆在那里,他的姓名将要变成笑料,一点没有想到还要使她变得和他一样可笑。 而她却作过努力来爱他,还哭着后悔过不该顺从另外一个男人呢!
“不过,也许是外翻型吧?”正在沉思默想的包法利,忽然叫出声来。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冲击了艾玛的思想,就像一颗子弹落在银盘子上一样,她浑身颤抖,抬起头来,揣摸这句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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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上)991
不懂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互相瞧着,一句话也不说,他们之间的心理距离如此遥远,一旦发现人却近在身旁,就惊讶得目瞪口呆了。 夏尔用醉汉的模糊眼光看着她,同时一动不动地听着截肢的最后喊声。喊声连续不断,拖得很长,有时异峰突起,发出怪叫声,就像在远处屠宰牲口时的呼号哀鸣。艾玛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手中握着一枝弄断了的珊瑚,用火光闪闪的眼珠瞪着夏尔,仿佛准备向他射出两支火箭似的。 现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惹她生气,他的脸孔,他的衣服,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他整个的人,总之,他的存在。 她后悔过去不该为他遵守妇道,仿佛那是罪行一般,于是她心里残存的一点妇德,在她自高自大的狂暴打击下,也彻底垮台了。通奸的胜利会引起的恶意嘲讽,她反而开心。 情人的形象回到她的心上,更具有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她的整个心灵投入回忆之中,一种新的热忱把她推向这个形象;而夏尔似乎永远离开了她的生活,不再存在,再存在甚至也是不可能的了,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她亲眼看见他奄奄一息、正在咽气一样。人行道上响起了脚步声。 夏尔从放下的窗帘往外看,只见卡尼韦先生在菜场边上,在充足的阳光下,用手绢擦着满头的大汗。奥默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一个红色的大盒子,两个人正朝着药房走去。那时,夏尔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需求家庭的温暖来给他气,就转身对他妻子说:“亲亲我吧,我亲爱的!”
“走开!”她被气得满脸通红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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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包法利夫人(上)
“你怎么了?”他莫明其妙地重复说。“静一静!
定定神!……你知道我爱你!……来吧!“
“够了!”她不耐烦地喊道。艾玛跑出厅子,用力把门关上,把墙上的睛雨计震得掉了下来,在地上跌碎了。倒在扶手椅里夏尔,心乱如麻,不知其所以然,以为她得了神经病,就哭起来,模糊地感觉到周围出了什么不可理解的不幸事。晚上,罗多夫来到花园里,发现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正在等他的情妇他们紧紧地拥抱。 而他们之间的怨恨,也就在热吻中冰消雪融了。
十二
他们以前的爱情恢复了。 有时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艾玛突然写信给他;然后,隔着玻璃窗,她对朱斯坦做个手势,小伙计赶快脱了粗麻布围裙,飞速把信送到于谢堡去。 罗多夫来了,她只不过是对他说,她太无聊,丈夫讨厌,不知怎样打发时光才好“我什么办法也没有?”有一天,他听得不耐烦了,就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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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上)102
“啊!只要你肯答应!……”
她夹在他的两个膝盖之间,贴在两鬓的头发散开了,眼神迷离恍惚坐在地上。“答应什么?”罗多夫问。她叹息一声。“我们到别的地方去过日子……随便什么地方……”
“难道你当真疯了!”他笑着说。“这是不可能的?”
后来,她又旧话重提;他好像没有听懂,并且换了个题目谈。像恋爱这样简单的事他不明白,怎么也会变得这样混乱。她有她的理由,她有她的原因,好像给她的恋情火上加了油。的确,她的眷恋之情每天都因为对丈夫的厌恶而变得更热烈了。 她越是献身给情夫,就越憎恨自己的丈夫;她同罗多夫幽会后,再和夏尔待在一起,就觉得丈夫是十分讨厌,指甲特别方方正正,头脑特别笨拙,举止特别粗俗。 于是,她外表装出贤妻良母的样子,内心却欲火中烧,思念那个满头黑发、前额晒成褐色、身体强壮、风度洒脱的情夫。 他不但是漂亮,而且头脑清醒,经验丰富,感情冲动却又非常强烈!
为了他,她精雕细镂地修饰自己的指甲,不遗余力地在皮肤上涂冷霜,在手绢上喷香精。 她还戴起手镯、戒指、项链来。为了等他,在两个碧琉璃大花瓶里她插满了玫瑰。 她收拾房间,打扮自己,好像妓女在等贵客光临一样。 她要女佣人不断地洗衣浆裳;从早到晚,费莉西不能离开厨房。 还好小朱斯坦总来和她作伴,看她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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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胳膊肘撑在她烫衣服的长条案板上,贪婪地看他周围的女用衣物:凸纹条格呢裙子,围巾,细布绉领,屁股大、裤脚小、有松紧带的女裤。“这干什么用的?”小伙子用手摸摸有衬架支撑的女裙或者搭扣,问道。“难道你从没见过吗?”费莉西笑着答道。“好像你的老板娘奥默太太从来不穿这些似的!”
“啊!的确不穿!我是说奥默太太!”他又用沉思的语气加了一句:“难道她也像你家太太,是位贵妇人?”
但费莉西看见他总是围着她转,有些不耐烦了。 她比他大六岁,而吉约曼先生的男仆特奥多正开始向她求爱。“别烦我了!”
她挪开浆糊罐说。“你还不如去研碎杏仁呢。你老在女人堆里捣乱,等你下巴上长了胡子再来吧小坏蛋!”
“得了,不要生气,我帮你‘擦靴子’去。”
他立刻从壁炉架上拿下艾玛的鞋子,上面沾满了泥——幽会时沾的泥——他用手一捏,干泥巴就粉碎了,在阳光中慢慢地弥漫。“难道你怕弄脱了鞋底!”厨娘说,她自己刷鞋是那么粗心大意,因为太太一看鞋子旧了,就送给她。艾玛的衣橱里放了一大堆鞋子,她穿一双,糟蹋一双,夏尔向来不说半句不满的话。就是这样,他掏三百法郎买了一条木腿,因为她认为应该送伊波利特一条。木腿内有软木栓子、弹簧关节,是相当复杂的机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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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上)302
条黑裤子套在了外面,木脚上穿了一只漆皮鞋。 但伊波利特不敢天天用这样漂亮的假腿、就求包法利夫人给他搞一条方便点的。 当然,又是医生出钱买了。于是,马夫逐渐把工作恢复了。 大家看见他又像从前一样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但夏尔只要远远听见石板路上响起了木脚干巴巴的铎铎声,就赶快换一条路走。去订购木腿的;是那个商人勒合先生接受了委托,这给他多接近艾玛的机会。他对她谈起巴黎摊贩新摆出来的便益、千奇百怪的妇女用品,表现出一片好意,却从不开口讨钱。艾玛看到自己的爱好容易得到满足,也就放松了自己。这样,听说有一根非常漂亮的马鞭在卢昂雨伞店里,她想买来送给罗多夫。 过了一个星期,勒合先生就把马鞭送到她桌子上了。但是第二天,他到带来了一些发票,共计二百七十法郎,零头不算在内她家里来。 艾玛拿不出钱来,十分尴尬:写字台的抽屉都是空的;还欠勒斯蒂布杜瓦半个月的工钱,女佣人半年的工资,以及其他债务,而包法利正急着等德罗泽雷先生送诊费来。 他按照每年惯例,总是在六月底圣。 彼得节前付清帐目的。起初,勒合总算被她打发走了;后来,他却不耐烦起来,说是人家逼他要钱,而他的资金短缺,如果收不回一部分现款,他就不得不把她买的货物全都拿走。“唉!把它们拿去吧!”艾玛说。“嗨!这是说得玩的!”他改口说。“其实,我只是舍不得那根马鞭。 那么,我去向先生要钱吧!”
“不!不要去找他!”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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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下我可抓住你了!”勒合心里想。他相信自己有所发现,就走了出去,习惯地在嘴里轻轻吹着口哨,并且低声重复说:“得了!我们瞧吧!我们瞧吧!”
她正在想怎么摆脱困难,姑娘走了进来,把一个蓝纸卷筒放在壁炉上,那是“德罗泽雷先生送来的”。
艾玛一把抓住,打开一看,筒里有十五个金币。 这是还帐的三百法郎。 她听见夏尔上楼,金币被她放在抽屉里首,并且锁上。三天后,勒合又来了。“办法我有一个,”他说;“如果那笔款子你肯……”
“钱在这里,”她说时把十四个金币放在他手中。商人意外得愣住了。于是为了掩盖失望,他又是道歉,又说要帮忙,艾玛都拒绝了。 她摸着围裙口袋里找回来的两个辅币,待了几分钟。 她打算节省钱来结这笔帐……
“啊!管它呢!”她一转念,“他不记帐的。”
罗多夫还收到了一个印章除了银头镀金马鞭以外,上面刻了一句箴言:真心相爱。 另外还有一条披肩,可以作围巾用;最后还有一个雪茄烟匣,和子爵的那个一模一样,就是夏尔在路上捡到、艾玛还保存着的那一个。 然而,这些礼物使他丢面子。 好几件事都被他拒绝了;她一坚持,罗多夫结果只好收下,但认为她太专横,过分强人所难。她有些念头是很稀奇古怪的。“夜半钟声一响,”她说,“你一定要想我!”
要是他承认没有想她,那就会有没完没了的责备,最后总是那么永不变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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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爱我吗?”
“当然,我爱你呀!”他回答。“非常爱吗?”
“那当然!”
“你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吗?”
“你难道以为我当初是童身?”他笑着喊道。艾玛哭了,他想方设法安慰她,表明心迹时,夹杂些意义双关的甜言蜜语。“唉!
这是因为我爱你!“她接着又说,”我爱你爱得离不开你,你知道吗?有时,爱情的怒火烧得我粉身碎骨,我多么想再看到你。 我就问自己:‘现在他在哪里?
是不是在同别的女人谈话?她们在对他笑,他朝她们走去……‘不!哪一个女人你也不喜欢,对不对?
她们有的比我漂亮,但是我呢,爱情我比她们懂!
我是你的女奴,你的情妇!
你是我的国王,我的偶像!你真好!你漂亮!你聪明!你能干!“
他听过多少遍这些话,已经不新鲜了。 艾玛和所有的情妇一样,新鲜的魅力和衣服一同脱掉之后,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单调的热情,没有变化的外形语言。 这个男人虽然是情场老手,却不知道相同的外形可以表达不同的心理。 因为他听过卖淫的放荡女人说过同样的话,就不相信艾玛的真诚了;他想,庸俗的感情要用夸张的语言来掩盖,听的时候要打折扣;正如充实的心灵有时也会流露出空洞的比喻一样,因为人从来不能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需要、观念、痛苦,而人的语言只像走江湖卖艺人耍猴戏时敲打的破锣,哪能妄想感动天上的星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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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像一个旁观者那样清醒,罗多夫而不依一个当局者那样迷恋,他发现这种爱情中,还有等待他开发的乐趣。 他认为羞耻之心碍手碍脚。 他就对她毫不客气。 他要使她变得卑躬屈膝,腐化堕落。 她对他是一片痴情,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己也神魂颠倒,陷入一个极乐的深渊;她的灵魂沉醉其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仿佛克拉伦斯公爵宁愿淹死在酒桶里一样。包法利夫人淫荡成了习惯,结果连姿态也变了。 她的目光越来越大胆放肆,说话越来越无所顾忌;她甚至同罗多夫先生一起散步也满不在乎,嘴里还叼着一根香烟,“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有一天,她走下燕子号班车,穿了一件男式紧身背心,结果,本来不信闲言碎语的人,也只得相信了。包法利奶奶和丈夫大闹一场之后,躲到儿子家里来,见了媳妇这等样子,简直气得要命。另外还有很多事也不顺她的心:首先,夏尔没有听她的话,不许媳妇看小说;其次,她不喜欢“这一套管家的办法”
;她居然指手划脚,尤其是有一回,她管到费莉西头上,两人就闹起来了。原来是头一天晚上,包法利奶奶意外地发现费莉西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经过走廊的时候。 那人长着褐色连鬓胡子,大约四十岁左右,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就赶快从厨房里溜走了。艾玛一听这话,笑了起来,老奶奶却生了气,说什么除非自己不规矩,否则,总得要求佣人守规矩才是。“你是哪个世界的人?”媳妇说话十分礼貌,气得婆婆张口就问,她是不是在为自己护短。“出去!”媳妇跳起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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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玛!……妈妈!……”夏尔大声喊叫,想要两边熄熄火气。但是两个女人都气跑了。 艾玛顿着脚,翻来复去地说:“啊!乡巴佬!真土气!”
夏尔跑到母亲那里;她正气得不知所错,结结巴巴地说:“蛮不讲理、杨花水性的东西!
真不知道坏到什么程度!“
如果媳妇不来赔礼的话她要马上就走。 于是夏尔又跑到妻子面前,求她让步,他甚至下了跪。她最后总算应允了:“好吧!我去。”
的确,她像个侯爵夫人似的把手伸出来,对婆婆说:“对不起,夫人。”
然后,艾玛回到楼上房里,趴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底下,像个孩子似地哭了起来。她和罗多夫商量过,临时出了什么事,她就贴一张白纸条在百叶窗上如果碰巧他在荣镇,看见暗号,就到屋后的小巷子里会面。 艾玛贴了白纸,等了三刻钟,忽然望见罗多夫在菜场角上。 她想打开窗子喊他,已经看不见他了。 她又失望地扑到床上。还好没过多久,人行道上有脚步声她似乎听到了。 没有问题,一定是他。 她下了楼梯,走出院子。 他在门外。 她扑到他怀里。“小心!”他说。“啊!你知道就好了!”她答道。于是她就讲了起来,讲得太急,驴唇不对马嘴,又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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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辞,还捏造了不少事实,添油加酱,罗罗嗦嗦,结果他听不出个名堂来。“算了吧,我可怜的天使,不要怕,看开些,忍耐点!”
“可是我已经忍了四年,吃了四年的苦!
……像我们这样的爱情,有什么不可以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的!他们老是折磨我。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救救我吧!“
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好像波浪下的火焰闪闪发光;她的胸脯气喘吁吁,上下起伏。 他从来没有这样爱过她,结果他也没了主意,反而问她:“那该怎么办呢?你想该如何做呢?”
“把我带走!”
她叫起来。“抢走也行!
……唉!
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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