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831包法利夫人(上)
等到朱斯坦穿好衣服走了之后,昏倒又成了大家的话题。包法利夫人从来没有晕倒过。“女人不晕倒,真了不起!”布朗瑞先生说。“其实,有些男人都太脆弱。 有一次决斗,我就看到一个见证人,就听到手枪装子弹就昏过去了。”
“我呢,”药剂师说,“我一点也不在乎看见别人出血,;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血在流,若是想得太多,我就要昏倒了。”
这时,布朗瑞先生把他的佣人打发走,叫他放心,因为他已经实现了愿望。“他一心血来潮,倒使我认识了你们,”他又说了一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瞧着艾玛。他把三个法郎放在桌子角上,随随便便打个招呼就走,不久他就到了河对岸(那是他回于谢堡必经之路)
;艾玛看见他在草原上,白杨树下走着,走走又放慢了脚步,好像一个有心事的人。“她很讨人喜欢!”他心里想。“这个医生的太太很讨人喜欢!!牙齿很白,眼睛很黑,脚很迷人,样子好像一个巴黎女人。 她到底是哪里来的?那个笨头笨脑的小子又是从哪里搞到她的?”
罗多夫。 布朗瑞先生三十四岁,脾气粗暴,眼光敏锐,对风流事了如指掌和女人往来很多。 他看中了这个女人,就打她的主意,也考虑她的丈夫。“我想他一定很蠢。 不消说,她开始讨厌他了,他的指甲很脏,胡子三天没刮。 他在外头看病人的时候,她呆在家里补袜子。 她一定很无聊!想住到城里去,每天晚上跳波尔卡
141
包法利夫人(上)931
舞!可怜的小娘儿!她渴望爱情,就像砧板上的鲤鱼渴望水一样。 只要三句情话,她就会老老实实!她一定温柔!可爱!
……是的,不过事成以后,怎样摆脱她呢?“
隐隐约约预见到寻欢作乐会带来的困难,他又想起他的情妇来了。 一回想她的形象,他就觉得腻味。 那是他供养的一个卢昂的女戏子:“啊!包法利夫人,”他想,“比她漂亮多了,鲜艳多了。维吉妮肯定在发胖。 玩她也没意思。 再说,对长襞虾她是吃上瘾了的!”
田野里没有人,罗多夫只听见他的靴子有节奏地碰到草的飒飒声,蟋蟀伏在远处的燕麦下发出的唧唧声。 他好象又看见艾玛在厅子里,穿着他刚才看到的衣服,他把她的衣服剥光了。“我要把她搞到手!”他喊了起来,一手杖敲碎了面前的土块。他立刻盘算如何耍手腕。 他问自己:“在哪里会面?怎么要她来?她还要不断管孩子、女仆、邻居、丈夫,各种各样的令人头痛的事。 去它的吧!”他说,“太花时间了!”
然而他又重新想起:“只是她的眼睛,就像钻子一样钻进你的心里。还有梦一般的脸色!……我就爱这样让人恍惚的女人!……”
到了阿格伊山坡高头时,他已经下定决心。“只等找机会了。 有啦!偶尔去看看他们,送些野味,送些鸡鸭;需要的话,我去放血;成了朋友,就请他们到家里
142
041包法利夫人(上)
来……啊!不必了!“他心中又产生了一个主意,”不是快开展览会了吗?
她会来的,我会见到她的。 只要大胆一开了头,这不就成了吗!“
八
这名闻遐迩的展览会果然开幕了!从盛大节日的早上开始,居民就在门口说长道短,议论的主题是准备工作;镇公所门口装饰了常春藤;草地上搭起了一座帐篷,准备摆酒席,而广场当中,教堂前面,有一架中世纪的射石炮,等到州长光临,或者农民受奖的时候,就要鸣炮。 从比希开来国民自卫队(荣镇没有自卫队)
,和比内率领的消防队联合参加检阅。这一天,比内的衣领比平时还高,制服紧紧裹在身上,胸部挺起,一动不动,仿佛只有下半身两条腿才会动似的,抬腿也有节奏,一步一拍,动作一致。 税务官和联队长似乎要见个高低,显显本领,各自操练部下。 观众只见自卫队的红肩章和消防队的黑胸甲你来我往,骆驿不绝,红的才走,黑的又来!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场面!好多人家房屋头一天就被打扫干净;三色的国旗挂在半开半关的窗子外面;家家酒店都是高朋满座;天气晴朗,上了浆的帽子,金十字架和花围巾在阳光下闪耀,似乎比雪还白,在星罗棋布的五颜
143
包法利夫人(上)141
六色衬托之下,深色的外套和蓝色的工装越来越显得单调了。附近的农村妇女生怕弄脏了长袍,就把下摆卷起,用大别针紧紧扣在身上,一直等到下马的时候才解开;她们的丈夫正好相反,只爱惜他们的帽子,把手帕遮在上面,还用牙齿咬住手帕的一个角。人群从村子的两头走上大街。 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有人出来;时不时地听得见门环响,戴线手套的太太们出来看热闹,门就关上了。 大家特别津津乐道的是两个上面挂满了灯笼长长的三角架,竖立在要人们就座的主席台两边。另外,在镇公所门前的四根圆柱上,绑了四根旗竿,每根竿子上挂了一面淡绿色的小旗,旗子上绣了金字。 一面旗子上绣的是商业,另一面是农业,第三面是工业,第四面是艺术。大家兴高采烈,人人笑逐颜开,显得闷闷不乐只有勒方苏瓦老板娘一个人。 她站在厨房的台阶上,仿佛下巴在嘀咕似地说道:“真是胡闹!
这些帆布签子真是胡闹!
难道他们以为州长也像一个街头艺人,会坐在帐篷底下吃午餐吗?难道能说这些阻碍交通的摊子是造福乡里吗!早知道这样,犯得着到新堡去找一个蹩脚厨子来吗!
为什么找人呢?
为这些放牛的!
为赤脚的流浪汉!……“
药剂师过来了。他穿着黑色的礼服,一条米黄色的裤子,一双狸毛皮鞋,最难得的是戴了一顶小礼帽。“对不起!”他说,“鄙人很忙。”
胖胖的寡妇问他到哪里去。“你觉得很奇怪,是不是?
我就像拉。 封丹寓言中写的老
144
241包法利夫人(上)
鼠钻在干酪里一样一直钻在实验室里。“
“什么干酪?”老板娘问道。“没什么!没什么!”奥默接着说。“我只是跟你讲,勒方苏瓦太太,一个人呆在家里是我的习惯不过今天,情况不同了,我不得不……”
“啊!你到那边去?”她说时露出一副瞧不起的神色。“是的,到那边去,”药剂师诧异地回答道。“我难道不是咨询委员会的委员吗?
‘勒方苏瓦大娘打量了他几分钟,最后笑着说:“那是另外一码事!你懂得耕田和种地吗?”
“当然懂得,因为我是药剂师,也就是化学家嘛!
而化学的目的,勒方苏瓦太太,就是认识自然界一切物体的分子之间的相互作用,农业当然也包括在化学的范围之内了!事实上,肥料的合成,酒精的发酵,煤气的分析,瘴气的影响,我要问你这一切的一切,不是不折不扣的化学吗?“
老板娘无言对答。 奥默又接着说:“勒方苏瓦太太你以为做一个农学家,就要自己耕田种地,养鸡喂鸭吗?其实,物质的成分是他更需要知道的,地层的分类,大气的作用,土地、矿床、水源的性质,各种物体的密度和毛细管现象!其他等等。 一定要彻底掌握了卫生原理,才能指导、批评怎样建筑房屋,喂养牲口,供应仆人食物!还要掌握植物学,学会分辨草木,你明白吗?哪些对健康有益,哪些有害;哪些产量低,哪些营养高;是不是应该在这边拔,再在那边种;繁殖一种,消灭另一种;总之,要读小册子和报章杂志,才能了解科学发展的情况,总要紧张
145
包法利夫人(上)341
得喘不过气来,才能指出改进的方法……“
老板娘的眼睛始终注视着法兰西咖啡馆的门,药剂师却接着说:“上帝保佑,假如我们的农民都是农学家,或者他们至少能多听听科学家的意见,那就好了!因此,我最近写了一篇有七十二页的学术论文的很有用的小册子,题目是:《论苹果酒的制作法及其效用;附新思考》。我送到卢昂农学会去了,并且很荣幸地被接受为会员,分在农业组果树类。 哎,要是我的作品能够公布于世……”
但是药剂师住口了,因为看来勒方苏瓦大娘看来心不在焉。“看他们!”她说,“真不懂!简直不成话!”
她耸一耸肩膀,把胸前毛衣的网眼也绷开了。 她伸出两只手来,指着她对手开的小餐馆,里面传出了歌声。“你看,这长久得了吗?”她又说了一句。“一个星期就得关门!”
奥默一听,吓得倒退了两步。 她却走下三级台阶,在他耳边说道:“怎么!
你不晓得?
这个星期就要查封了。是勒合害了他。他的借票都到期了。“
“那真是祸从天降!”药剂师叫了起来,不管碰到什么情况,他总是有话说。于是老板娘就讲她是听吉约曼先生的佣人特奥多讲的。虽然她恨小餐馆的老板特利耶,但也不肯放过勒合。 他是一个骗子,一条爬虫。
146
41包法利夫人(上)
“啊!且慢!”她说,“菜市场里那个人不就是他吗?他正和包法利夫人打招呼呢;夫人戴了一顶绿色的帽子。 她还挎着布朗瑞先生的胳膊。”
“包法利夫人吗!”奥默说。“我得过去招呼一下。 没准儿她会住在院子里柱廊下找个座位。”
勒方苏瓦大娘想叫住药剂师,还要罗罗嗦嗦地讲下去,可是他赶快走开了,不听她的,嘴上还挂着微笑,腿伸得直直的,碰到人就打招呼,黑礼服的下摆在后面随风飘动,占了好多地方。罗多夫老远就看见了他,却加快了脚步,但是包法利夫人气喘得很急了,他只好又放慢步子,不太客气地微笑着对她说:“我是要躲开那个胖子:你知道,我说的是药剂师。”
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这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想。他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斜着眼睛看她。她的侧影很安静,简直叫人猜不透。 她的脸在阳光下看得更清楚。 椭圆的帽子在她头上,浅色的帽带好像芦苇的叶子。她的弯弯的长睫毛下的眼睛望着前面,虽然睁得很大,但由于白净的皮肤下面血在流动,看来有点受到颧骨的抑制。她的鼻孔透出玫瑰般的颜色。 她头一歪,看得见珍珠般的白牙齿嵌在两片嘴唇中。“难道她是在取笑我?”罗多夫心里想。其实,艾玛捅他,只是要他当心;因为勒合先生陪着他们,没话找话地说上一两句:
147
包法利夫人(上)541
“今天天气真好!
大家都外出游玩了!
今天刮的是东风。“
包法利夫人和罗多夫一样,都懒得回答,但是只要他们稍微一动,他就凑到他们身边问道:“有什么吩咐吗?”并且做出要脱帽的姿势。他们来到铁匠店前,罗多夫突然不从大路到栅栏门去,而是拉着包法利夫人走上了一条小路,并且喊道:“再见,勒合先生!祝你快乐!”
“你真会打发别人!”她笑着说。“为什么,”他回答说,“要让别人打搅?
既然今天我三生有幸……“
艾玛脸红了。 他没有说完他的话。 于是天气又成了他们的话题,谈起草地上散步的乐趣来。有些雏菊已经长出来了。“这些温存体贴的雏菊,”他说,“相思的姑娘用来。”
他又加上一句:“要是我也摘一朵呢!你说怎么样?”
“难道你也在谈恋爱吗?”她咳嗽了一声说。“哎!哎!那谁知道?”罗多夫答道。草地上的人多起来了,管家婆拿着大雨伞,大菜篮,带着小孩子左冲右突。 你还要时常躲开一溜,穿蓝袜子、平底鞋、戴银戒指的乡下女佣人,当走过他们身边时,就闻到牛奶味儿。 她们手拉着手,顺着草地走来,从那排拍手杨到宴会的帐篷,到处是人。 好在评审的时间到了,庄稼汉一个接着一个,走进了一块用绳子拴着木桩圈出来的空场子。鼻子冲着绳子的牲口也在里面,大大小小的屁股乱嘈嘈
148
641包法利夫人(上)
地挤成一排。 有几头猪似睡非睡地在用嘴拱土;有些小牛在哞哞叫,小羊在咩咩叫喊;母牛弯着后腿,肚皮贴着草地,在慢慢地咀嚼,还不停地眨着沉重的眼皮,牛蝇围着它们嗡嗡飞。 几个赶大车的车夫光着胳膊,拉住公马的笼头,公马尥起蹶子,朝着母马扯开嗓子嘶叫。 母马却伸长了鬣毛下垂的脖子老老实实地待着,小马驹躺在母马身子下面,吮奶的时候才站起来;这些牲口挤在一起,排成一行,动起来就像波浪随风起伏一样,这里冒出雪白的鬃毛,那里露出牛羊的尖角,或者是来回攒动的人头。 在围场外面大约一百步远的地方,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用绳子牵着它。一头黑色的大公牛,戴了嘴套,鼻孔上穿了一个铁环,一动不动,好像一头铜牛。这时,来了几位大人先生在两排牲口中间,他们走的脚步很重,每检查一只牲口之后,就彼此低声商量。 他们当中有一位显得更重要,一边走,一边在本子上记录。 他就是评判委员会的主席:邦镇的德罗泽雷先生。 他一眼就认出了罗多夫,就兴冲冲地走过来,做出讨人欢喜的模样,微笑着对他说:“怎么,布朗瑞先生,你想放下大伙儿的事情不管吗?”
罗多夫满口答应说他一定来。 但等主席一走,“说老实话,”他就对艾玛说,“我才不去呢。 陪他哪里比得上陪你有意思!”
罗多夫虽然不把展览会放在眼里,却向警察出示自己的蓝色请帖但主要是为了行动方便,有时还在一件“展品”面前站住,他一发现包法利夫人对展品不感兴趣。 马上就改变话题,嘲笑荣镇女人的打扮;接着又请艾玛原谅他的衣着随
149
包法利夫人(上)741
便。 他的衣着很不协调,既普通,又讲究,看惯了平常人的衣服,一般老百姓会看出他的生活与众不同。 他的感情越出常轨,艺术对他的专横影响,带种瞧不起社会习俗还是总夹杂着。 这对人既有吸引力,又使人恼火。 他的细麻布衬衫袖口上有绉褶,灰色斜纹布的背心,只要一起风,衬衫就会从背心领口那儿鼓出来;他的裤子上有宽宽的条纹,在脚踝骨那儿露出了一双南京布面的漆皮鞋。很亮的漆皮镶在鞋上,连草都照得出来。 他就穿着这样贼亮的皮鞋在马粪上走,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草帽歪戴在头上。“再说,”他又补充一句,“一个人住在乡下的时候……”
“干什么都是徒劳,”艾玛说。“你说得对!”罗多夫接过来说。“想想看,这些乡巴佬,没有一个人知道礼服的式样!”
于是他们谈到乡下的土气,另人窒息的生活,幻灭了的希望。“因此,”罗多夫说,“我沉在忧郁的深渊里……”
“你吗!”她惊讶得叫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很快活呢?”
“啊!是的,表面上是这样,因为在人群中,我总在脸上戴了一个嘻嘻哈哈的脸谱。但是在月光之下只要一看见坟墓,我在心里寻思好多回:是不是追随长眠地下的人好些……”
“哎呀!那你的朋友呢?”她说,“难道你就不想他们!”
“我的朋友吗?
那是什么人呀?
我有朋友吗?
有谁关心我?“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嘴里不知不觉地吹出了口哨的声音。但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