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牵着静静地吃冰的阿达莉。 她觉得他很可爱,她简直无法摆脱。 她想起了他在其它时候的姿态,他说过的话,说话的声音,他整个的人,于是她伸出嘴唇,像要吻他似的,颤来倒去地说:“是啊,可爱!
……他是不是在爱着一个人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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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自己,“是哪一个?……不就是我吗!”
所有的证据都摆在面前,她的心怦怦跳了。 壁炉里的火焰在天花板上投下了一片红光,欢欢喜喜,哆哆嗦嗦;她扭过身去,伸直了胳膊。于是她又开始没完没了,如怨如诉地说:“唉!
假如这是天意!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有谁会防碍呀?……“
等到夏尔半夜回家的时候,她装出刚刚睡醒的样子,听见他脱衣服的声音,她就说是头痛;然后漫不经心地问他晚上过得好不好?
“莱昂先生,”他说,“很早就回楼上去了。”
她不禁微微一笑,灵魂深处感到新的心旷神怡,就沉入睡乡了。第二天夜色降临的时候,她接待了来访的商店老板勒合。这个商人很能干。他生在加斯康尼,长在诺曼底,因此既像南方人一样爱说话,又像北方人一样有心眼。 他浮肿的脸上没有胡须,好像是涂了淡淡的甘草汁,而他的白头发使他得黑色的小眼睛看透人的光芒显得更加敏锐。 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有人说他过去是个货郎,有人说他在鲁托开过钱铺。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头脑复杂,善于算计,就连比内也怕他几分。 他客气得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老是弯着腰,不知道他的以为他在打招呼还是在求人,还是有求于人。他把滚了绉边的帽子挂在门口后面,就把一个绿色的纸匣子放在桌上,开始向夫人道歉,客客气气地说:直到今天,还没有得到夫人的照顾。 像他开的那样的小铺子,本来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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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妇女光顾;他特别强调“上流”两个字。 其实,只要她招呼一声,他就会送货上门的,不管她要的是服饰还是内衣,帽子还是时装,因为他一个月照例要进四回城。 他和最大的商行都有来往。 在三兄弟公司,金胡商店,或者大野商行,提起他的名字,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像囊中物一样熟悉!今天,他刚巧进了好货,机会难得,所以他顺便送来给夫人过目。 于是他从纸匣子里拿出半打绣花衣领。包法利夫人瞧了瞧。“这种东西我用不着,”她说。勒合先生又小心意意地摆出三条光彩夺目的阿尔及利亚围巾,好几包英国针,一双草拖鞋,最后,四个用椰子做的、由劳改犯雕镂而成的蛋杯。 然后,双手撑在桌上,颈子伸出,身子前倾,张大了嘴,望着艾玛的眼睛。 她观看了一下这些货物,拿不定主意。 时不时地,好像为了掸掉浮尘,他用指甲弹一弹摊开了的围巾的纵缎面;围巾抖动了,发出了轻微的声,在傍晚暗绿色的光线中,缎面上的金色圆点,就像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卖多少钱?”
“不贵,”他回答道,“也不必忙着给钱。 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我们犹太人并不是贪钱的!”
她考虑了一阵子,结果还是谢绝了勒合先生。 他倒不在乎地答道:“好吧!一回生,二回熟;和太太们我总是合得来的,只有我家里那一位不行!”
艾玛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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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是说,”打趣之后,他又装出老实人的模样,接着说道,“就是不愁没有钱花……要是你手头紧,我这里倒方便。”
她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啊!”他赶快低声说,“你算手头紧,也用不着跑老远去借。 相信我吧!”
于是他又打听咖啡馆老板特利耶的消息,包法利先生正在给这位老爹看病。“特利耶老爹的病好点了吗?
……他一咳嗽,就会震动整个房屋,我怕他过不了几天,就用不着法兰绒恤衫,而要进雪杉木棺材了。 年轻的时候,他这样花天酒地!太太,他这号人,一点也不珍爱自己从生命!就是喝烧酒也把他烧成石灰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看着熟人死去总不是滋味。“
他扣上纸匣子的时候,就这样谈论医生的病人。“天气不对头,当然罗,”他一脸不高兴地瞧着玻璃窗说,“人就生病了!我呀,我也觉得不舒服,总有一天,我也要来看医生,治治我的背痛。 打扰了半天,再见吧,包法利太太,有事尽管说,在下一定效劳。”
他轻轻地把门关上。晚餐被艾玛叫人用托盘送到卧房里壁炉旁边;她吃的时间很长;一切都显得称心如意。“我怎么那样老实!”她想起了围巾,就自言自语说。她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来的人是莱昂。 她站起来,在五斗柜上的一堆抹布中,随便拿起一块来缲边。他进来时,她显得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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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谈得不够劲,包法利夫人说了上句没有下句,使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坐在壁炉旁边一张矮椅子上,用手指头转动象牙针线盒;她却穿针引线,时不时地用指甲压得抹布打褶。 她不说话,他也不开口;不管她说与不说,他都看入了迷。“年轻人好可怜!”她心里想。“我有什么不讨她喜欢?”他问自己。还是莱昂开口说他要到卢昂去给事务所办事。“你订的音乐杂志到期了,要不要我续订?”
“不要,”她答道。“怎么啦?”
“因为……”
她抿紧了嘴唇,把针慢吞吞地穿过抹布,抽出一长段灰色的线。艾玛的手指头似乎给抹布擦粗了莱昂看了有气;他脑子里闪出了一句献殷勤的话,但又不敢大胆说出口。“你不再学了吗?”他接着说。“什么?”她赶快说,“音乐吗?啊!我的上帝,是呵!说来说去,要干的活多着呢!难道我不要管家务了,不要照料丈夫了,难道份内的事不要先做!”
她看看钟。 夏尔还没回来。 于是。 她三番两次装出担心的样子说:“他人太好!”
实习生对包法利先生也有感情。 不过妻子对丈夫感情太深反倒使他意想不到,使他不快,但他还是接着说医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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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 他说,他听见大家尤其是药剂师都说他好,。
“啊!他是一个好人,”艾玛接着说。“当然,”实习生接嘴道。他又谈起奥默太太来,平常他们老是笑她衣着随便,邋里邋遢。“那有什么关系?”艾玛打断他说。“一个做母亲的人,哪里顾得上打扮自己!”
她然后又不说话了。一连几天。 她的谈话,她的姿态,统统都改变了。 人家看见她把家务事放在心上,又按时上教堂,对女佣人也管得更严格了。她从奶妈那里接回贝尔特。 一有客人,费莉西就把她抱出来,包法利夫人撩起孩子的衣服,让客人看她的胳膊和腿。她说她爱孩子;孩子给她安慰、乐趣。 她一边抚摸她,一边抒发感情,如果不是知道底细的荣镇人,恐怕要把她错当做《巴黎圣母院》里的好妈妈呢。夏尔回家的时候,发现他的拖鞋总在壁炉边上烘着。 现在,他的背心衬里不再脱线,他的衬衫也不再缺纽扣,他甚至高兴地看到:他的睡帽也放在壁橱里面整整齐齐地叠好。她不再像从前一样,不乐意去花园里消愁解闷;无论他提什么建议,她都同意,虽然她并没有猜到他的意图,她顺从,毫无怨言;——莱昂看见他餐后坐在炉边,双手放在肚子上,两脚蹬着炉架,面孔饱得发红,眼睛浸润在幸福中,孩子在地毯上爬,而这个腰身苗条的少妇,竟俯在椅子背上吻他的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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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哪里去了!”他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到手呵?”
她在他看来显得这样贤惠,这样圣洁不可侵犯,甚至连最渺茫的希望也烟消云散了。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情况,更把她抬高到了超凡入圣的地位。 对他说来,既然得不到她的肉体,她似乎也就摆脱了凡胎俗骨;在他心里,她好像成了仙的圣徒总是扶摇直上,远离人间,令人目眩神迷地飞上九霄云外去了。 这种感情是纯洁的,它并不会妨碍日常生活的运行;人们培养这种感情,因为情也以稀为贵;有了这种感情使人得到的享受,远远少于失去这种感情给人造成的痛苦。艾玛瘦了现在老是沉默寡言,脸色变得苍白,面孔也拉长了。 她的黑头发从中间分开,紧紧贴住两鬓。 她的眼睛大,鼻子直,走起路来像只小鸟,就不像蜻蜓点水似地度过人生,而且额头上隐约地露出了负有崇高使命的迹象?她是这样忧郁而又平静,温柔而又持重,使人觉得一种冷若冰霜的魅力在她身上,就像一座冰凉的大理石教堂,虽然花香扑鼻,也会使人寒颤一样。 即使莱昂以外的人也会感到这种不可抗拒的引诱。 药剂师就说过:“她的姿质不凡,即使县长夫人也不如她。”
老板娘称赞她节省,病人说她客气,穷人称赞她慈善。其实她却贪心不足,容易生气,怨天尤人。 她的纹丝不乱的直褶裙包藏着一颗动荡不安的祸心,她的羞答答的嘴唇讲不出内心的苦恼。 她爱上了莱昂,却寻求孤独,喜欢自由地想象中自得其乐。看见了真人反而扰乱了沉思默想的乐趣。艾玛听见他的脚步,心就扑扑地跳使她莫明其妙的是;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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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激动的感情反而低落,最后陷入一片惆怅。莱昂并不知道,当灰心失望地离开她家的时候,她却站了起来,看着他走到街上。 他的行动使她挂念;她暗中观察他的脸色,甚至凭空捏造,找个借口到他房间里去。 药剂师的老婆在她看来真是幸运,能够和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而她的思绪不断围绕着这所房子,就像金狮旅店的鸽子老是飞来这里,把白羽红爪浸在檐沟里一样。 艾玛越是发觉自己堕入情网,越是压制自己的感情,让它慢慢削弱好不流露出来。她并不是不想莱昂猜到她的心事;她甚至想出一些机会,一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好使他恍然大悟。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当然,不是行动太慢就是心里害怕,还有不好意思。 她想到她的拒绝也许做得过火,已经错过了时机,无法挽回了。 然后,她的自尊心,自封“贤妻良母”带来的喜悦,无可奈何的顾影自怜得到的安慰,总算聊胜于无,可以弥补一点她自认为作出了的牺牲。于是,肉体的七情六欲,对金钱的垂涎三尺,还有热情带来的伤感,全都混在一起,成了一种痛苦;——而她不但不求解脱,反而自寻烦恼越陷越深。 一盘菜烧得不好,一扇门关得不紧,她都有气;她埋怨自己错过了幸福没有丝绒衣服,没有实现太高的理想,住的房子太窄。她最恼火的是,夏尔似乎想都没有想到她在受苦。 他居然以为是他使她幸福的在她看来。这种愚蠢的想法,,简直是一种侮辱,而他的心安理得,就是无情无义。 她为谁做贤妻良母的?难道他不是一切幸福的障碍,一切苦难的根源,像一根复复杂杂的皮带上的尖扣针一样,从四面八方把她紧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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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在他的身上?
因此,由于烦闷无聊而产生的种种怨恨,她都转移到他头上。 她想努力减轻痛苦,结果反而加重了愤怒,因为这种徒劳无益的努力,更增加了她灰心失望的理由,扩大了他们之间的裂痕。 她对自己的温存体贴也起了逆仅心理。 家庭生活的平凡使她向往奢侈豪华,夫妇生活的恩爱却使她幻想婚外的恋情。 她巴不得夏尔打她一顿,她才好理直气壮地憎恨他,报复他。 有时她会大吃一惊:自己居然会起这样无情的念头;然而她不得不继续露出笑容,自己骗自己说:“我很幸福,”然后装出幸福的模样,骗别人相信自己真幸福。她其实讨厌这样口是心非。她也起过同莱昂私奔的念头,随便到哪里去,也不管多么远,只要能尝尝新的生活;但一想到私奔,她的灵魂深处立刻裂开,隐约地出现了一个黑暗的深渊。“而且他已经不再爱我了,”她心里想。“怎么办呢?
还能指望谁来帮忙,谁来安慰,谁来减轻我的痛苦?“
她已经老是低声哭泣,眼泪直流精疲力竭,气急败坏,如痴似呆。“为什么不告诉先生呢?”
女佣人碰到她发病的时候进来,就问。“这是神经有毛病,”艾玛回答。“不要告诉他,免得他难过。”
“啊!对了,”费莉西接着说,“你就像小盖兰一样。 她是在波莱打渔的老盖兰的女儿,我到你们家来以前,在迪厄普认识的。她老是哭丧着脸,站在门口,好像报丧的裹尸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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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病看起来似乎是脑袋里起了雾,医生无能为力,神甫也没办法。 她就一个人跑到海边去,海关人员巡查的时候,老看见她伏在地上,爬在鹅卵石上哭呢。 后来,很怪,她一嫁人,病就好啦。“
艾玛接过来说,“可是我的病是嫁人后才得的。”
六
傍晚时分,她坐在打开的窗前,刚刚得到教堂管事勒斯蒂布杜瓦修剪黄杨,忽然就听见晚祷的钟声响了。这时节已是四月初了,报春花已经开放;一阵暖洋洋的风卷过新翻土的花坛,花园也像女人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来迎接夏天的良辰美景。 从花棚的栅栏向外一望,能够看见蜿蜒曲折的河水在草原上漫游的行迹。 暮霭穿过落了叶的杨树,使树的轮廓呈现出淡淡的紫色,仿佛在树枝上挂了一层朦胧的透明轻纱似的。 远方有牲口在走动,但听不见它们的脚步声,更听不到它们的哞叫。 晚钟一直在响,在空气中散发出哀而不怨的长鸣。听到漫长的叮当钟声,少妇的情思又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她的青年时代,回忆起当年的寄宿生活。 她想起了摆满了鲜花的花瓶和圣龛的小圆柱都要高得多的圣坛上的大蜡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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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想像从前一样,和修女们打成一片,排成长长的一行,看着白面纱中夹杂着一顶顶黑色的硬风帽,全都跪在跪凳上祈祷。 星期天做弥撒的时候,她一抬起头来,就看见淡蓝色的香烟缭绕着圣母慈祥的面容。 她想到这里心有动于衷了;她觉得自己柔弱无力,无依无靠,就像一只小鸟身上的绒毛,在暴风雨中晕头转向;就是这样,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却已经走上了去教堂的路。 只要她能够把灵魂全部投进去,只要她能忘掉人间的烦恼,她准备献身给宗教,不管哪种信仰都行。她在广场上碰见勒斯蒂布杜瓦回来;因为他为了充分利用一天的时间,宁可打断工作,回头再做,所以他只在他方便的时候敲晚祷钟。 再说,早点敲钟还可以提醒孩子们上教理课。已经有几个孩子,在墓地的石板上玩弹子。 另外几个骑在墙头,摆动两条腿,用木鞋弄断围墙和新坟之间的荨麻。这是仅有绿色植物的地方;别的地方都是石头,上面老是蒙着一层浮上,圣器室的扫帚也扫不干净。孩子们穿着软底鞋在石板上跑来跑去,仿佛这是专门为他们铺好的拼花地板,他们的叫声笑声,比叮当的钟声还响得多。粗粗的钟绳从高高的钟楼上吊下来,一头拖在地上,摆动得越来越少,钟声也就越来越弱。 几只燕子,发出唧唧啁啁的叫声,用翅膀划破了长空,迅速地飞回滴水檐下黄色的燕子窝。教堂里点了一盏灯,这就是说,挂了一个玻璃盏,里面点着一根灯芯。 从远处看,灯光在灯油上摇曳不定好像一个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