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想不出这里的道道。但是我认为,这年头捞着了算你走运,捞不着也不用心里痒痒,对老实人而言吃亏是福乃绝对真理。现在出事的贪污犯没有一个是真正狡猾的,我在报社干我还能不精通这个吗?
小舅摇摇头:我说的捞钱没有那么简单,要拐很多道弯呢。他说:我会给你一些资料,那都是有数据的,不是瞎说的。
小舅承认,他犯过两次错误,都是不可饶恕的。第一件是让工人集资买岗位,一个人三千块,不掏钱就下岗。他说这是上一届贪污犯来干的事。他们哄他,你是工会主席,老工人,有威信,让他去动员。结果集资款全叫那帮人拿去投资,打了水漂。这帮人调走的调走了坐牢的坐牢了,只有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猪主席。
第二件事更愚蠢,这一届新班子来了以后,政府牵头引进了一个港商,让厂里跟港商签订协议,由港商整体收购,全员安置,改成私营公司。但干这样的事要开职代会,表决通过才行,结果领导又来哄他,让他做工作。当时他想,工人已经吃了大亏了,港商又愿意拿出几千万建立收购发展基金,逐步偿还工人的集资款,就同意了。但职代会开完了通过了,到实际过户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称资产十几亿的香港公司不见了,却变成了我们本省的一家港龙公司。注册资本金只有三千万,而且公司副总经理居然就是我们厂从前上级主管局的财务处长(清算时还挂着市中级人民法院破产清算组副组长)!更滑稽的是,他们所谓的注册资金就是以收购矿机厂以后的实有资本来充抵的。空手套白狼啊!
小舅说:我着急的还不是这个,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最着急的是眼下,眼下我们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厂子。所以你一定要帮我把这个材料写好,要有说服力,要能打动人,让人一看就明白,还不能太长!其实小舅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他在心里一遍一遍想,想过一百遍了,可一写到纸上就不是那么回事。
小舅说:我太笨了,没文化真的不行。
我说,我保证给你好好写。不过小舅你也别太认真了。你写了又能怎么样?现在有谁还关心这种事?你们厂工人关心吗?反正你也不少拿一分钱。人家爱怎么整就叫他整去,他能把喜马拉雅山搬回家当盆景,咱没意见呀。小舅发愣说: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帮了忙,矿机厂全体工人都会感谢你。他说:现在我已经搞清楚了,这家公司的所有承诺都是放屁,不但拿不出一分钱来实现转产,而且还要职工掏钱集资。当然工人也掏不出钱,有也不可能再掏给他。这样他们就有理由卖厂房卖设备,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这片地,他们是搞房地产的!
小舅就是这样的人,他认准的道理是不可拐弯的。可是他在那儿一惊一乍地喊,十分痛苦十分正义,在我看来就二十分可笑。就算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把工厂当成自己家的人,又有谁信?就算你把这个事搞成了,又有谁来感谢你?这话我没有讲,我要讲出来他能把我拍死。
我问,他们现在进行到了哪一步了?小舅说:眼下还僵着。我没签字。我不签字就等于少了职代会这一道。我说,那不就结了吗?不签字他就不合法,不合法他还能把你吃了?小舅又摇头:你到底还年轻啊,法算个什么鸟呀?法院就是他们家开的。现在他还对你客气,又要送别墅又要送小姐。你等着吧,不答应好果子还在后头呢。
我阴笑,我琢磨着这才是问题的实质。我问,他真给你送过小姐?他点头,是啊。你没要?是啊。你真的没有一点点私心?他愣住了。
我说:我的意思是,让你下这么大的决心,让你激动成这样,就没有一点点个人的理由?小舅想想说,你是什么意思啊?我说,你太崇高太伟大了,所以让我不太相信。他说:你的意思是我想当厂长?我说一个破厂长能让你这样大动干戈吗?这还不够本质。你就说说为什么非要把罗蒂送走吧,罗蒂妨碍你什么了?你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小舅咂着嘴想想,说你个小兔崽子,你究竟想知道什么?想让我说杜月梅呀,我就给你说了又能怎么样?
小舅证实了我的一个猜想:他确实去过杜月梅家。是杜月梅的处境让他受了刺激,让他决心去上访告状的。小舅妈说的没错,他确实是心疼杜月梅了。
小舅承认,他确实喜欢杜月梅,不过这种喜欢是结婚以后自己才发现的,那时已经有了月月,太迟了。但是他们并没有来往,只是在心里憋着。在厂里碰上了,就多看上两眼,看过了心里就酸酸的。有时候碰不上,他还特意去精工车间转转,转过了心里就好受一点。这种心情持续了好几年,后来岁数大了才渐渐淡了。杜月梅到了二十七岁才结婚(是什么原因他也不清楚),嫁的是厂里的一个司机,当时小舅舅妈还包了钱去喝过喜酒。但后来杜月梅的命一直不太好,生过女儿以后丈夫也出了车祸,死了。前年,她女儿小改查出有骨髓炎,这以后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凄惶。下岗以后她卖过血坐过台,但岁数大了连这种生意也不常有。这样小舅就时常会有一些愧疚和感慨,但并不像舅妈说的那样。小舅向我保证绝没有干过那种事。我想这也是一个男人非常正常的心态,算不上什么。
那天,杜月梅被狗吓着以后,小舅揣了点钱去看她(工会救济是不可能了,只能从家里偷点出来)。但没想到的是,杜月梅一见他就破口大骂,能捞着什么就砸什么。说朱卫国你妈了个?菖,你骗我们集资你喝我们血,你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啊?小舅本想说点好听话就走的,可遇见她这样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舌头被台虎钳夹住一样。杜月梅说,你是不是也想嫖啊?这些钱你够嫖几次的,你来啊!小舅吓得掉头就走,可杜月梅把那个钱阄成一团又扔出来。小舅拣起那些钱,可能比他一辈子锻出的铁器分量还要重,那时日头还没下去,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可他眼睛里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大锤咣咣地在耳朵边上砸。他一犟头又回来了,说,我早想和你好了,我都想二十年了,钱你先收下吧。他的意思是只要你收下钱就行,别的以后再说。谁知这下坏了,杜月梅身子一挺就扑到砧板上,菜刀也抓起来了,说我早知道你就是这么个人,说我就是跟狗睡我也不能叫你污辱我!……
现在我能体会到,小舅为什么坚决要把罗蒂送走了,其实他也喜欢罗蒂的,但现在罗蒂的每一声叫唤都让他心里滴血。他不杀死罗蒂,他就要去杀人。
现在我也能猜到,一连几天站在家门口的小舅其实并没有想什么,他脑袋里是一片混沌。破败的厂房,昏黄的流云,还有凛冽的北风,都不能让他清醒。在他眼前晃动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他从前喜欢过的女人。这个女人从前是那样的快乐那样的单纯,跟在他后面师傅师傅地叫着,咯咯咯咯地笑着,如今为了三十块五十块就能随便跟人睡一下!她没有法子,因为她还是个母亲,她还有一个住在医院里的孩子。可她心里还有尊严还有向往,她不能让小舅看不起她。这些都让小舅很受伤害,他不能不对这个女人,还有跟这个女人一样的工人负起责任。
他都那样了,他就不能不这样!
小舅站在龙门吊上,瞧着墓群一样的车间,眼睛里全是泪。说咱工人不贱啊,咱要求不高啊,咱工人卖的是力气靠的是手艺啊,只要有活儿干咱都能把日子打发得快快活活,咱怕谁个啊?
四
敬爱的?菖?菖?菖同志,您好。尊敬的?菖?菖?菖首长,您好。此致工人阶级的崇高敬礼。?菖?菖市矿机厂工会主席朱卫国。这样的信件我打印了十来份,每份两页纸,可以说有理有据,有情有义,把我自己都感动了。然后我又给了小舅一个软盘,告诉他不够了就找一家文具店再打,两块钱。这样小舅就揣着它去了省城。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转个不停的陀螺,每天都一样。我发现我也染上了某种宏大的毛病,我的额头也开始像皮带轮子一样深刻起来。我居然相信小舅能带回一点好消息回来,居然。
这期间,我还给报社写过几篇小通讯,都是反映下岗工人看病难和孩子上学难的。当然,都给毙了。不过我本来就不抱指望,我知道这不符合主编的导向。我们主编操心的都是后现代问题,比如我市有多少人买了第二套房第二辆车,为什么野菜比蔬菜贵,吃骨头比吃肉还养人,死在家里比死在医院更符合人道精神,看谁能勇敢地面对乞丐,等等。但我还是写了这样的东西,惹得主编龙颜不爽要重新考虑我的续聘问题。直到有一天西门庆来拍我肩膀,说要请我去鸿运楼洗澡,说那儿新来的小辣椒特别有味道。他说,你呀你呀,你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瞧你脖子僵的,快让小辣椒给你暖和暖和。
小舅是半个月以后叫人给领回来的。确切地说,是叫人给押回来的。被领回来的小舅蓬头垢面,满身黑泥,一笑一嘴白牙。不过看上去精神状态还不错,搞成这样是因为他又去了一趟北京。
这趟去省城开头还挺顺利,该见的人都见上了,该递的信都递上去了,总工会还给他介绍了一家便宜的小旅馆。但过了两天就不对劲了,来一个处长找他谈话,自称是美国回来的博士。博士开口就叫他先回去,然后又说一通工人阶级最拥护改革最通情达理最有组织纪律性之类的话。他觉着口风不对,就问,那我们厂的事怎么办呢?博士就笑了,说你是省劳模,又是领导干部,你怕什么呀?省里都有政策的。小舅说不是我怕,我怕谁个?我们厂还有三千多工人啊?三千工人都要吃饭呀。那人脸就沉下来了,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不开窍呢?有个人要求你就谈个人要求,不要动不动拿三千人说话,你能代表三千人吗?组织上怕你吓唬吗?小舅说,我没有个人要求,我不想吓唬谁,我就是担心国有资产流失。博士说:很好,既然你提到国有资产,你知道国有资产谁有处置权?是你吗?你连企业法人都不是,你来谈什么国有资产?你不是瞎掰吗?
小舅傻了,心想他上次来,各级领导都很客气,还让他写材料,怎么几天工夫就变卦了呢?这个博士他上次没见到,说话果然有水平,一口咬定他是带着个人目的来的,弄得他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小舅就要求见领导,可所有的领导都说没时间不愿见,都传话让他先回去,让他相信组织相信党。小舅心想我要不相信我干吗写材料告状,干吗来找你们呢?小舅觉得委屈死了,跳楼的心都有了。
还是干休所的老头有头脑,说:风向变了小朱啊,他们这是背叛啊。
老头给小舅指了两条路。一,向后转回家去,捏着鼻子不吱声,看他们怎么搞。二,去北京,去国资委,去财政部,去中纪委,去……老头问:你怕不怕死?
小舅当然不怕死。他又不是为自己,他相信组织相信党,他怕谁个?这样小舅就揣着老头写的几封信,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市委办公室的副主任领着矿机厂的两个领导也到了省城。他们是专程来接小舅回家的,在稻香宾馆摆了一桌,上了鱼翅和鲍鱼,还有乱七八糟叫不出名的海鲜。他们知道小舅酒量大,专门备了一箱五粮液。他们说,朱卫国你狗日的今天不喝够,我们回去不好交差。然后就喝酒,一人拿一瓶,亲不亲,一口闷。小舅心想你知道我去上访,还非要来给我送行。上访是我的权力,党纪国法上都写着,你还能把老子鸟咬掉了吗?喝!看哪个狗日的先趴下。然后,那几个狗日的就滑桌肚里了。然后,小舅就摇摇晃晃上了火车。
小舅没钱,也不敢乱花钱,买的是夜间的硬座车。他盘算着上车就睡觉,眼一睁就到北京了,在哪睡不是睡?结果这一觉就睡出问题来了。车过德州的时候,他闻到了扒鸡香。车过天津的时候,他闻到了肉包子香。睡梦中他还记得扒鸡和肉包子都很好吃,只不过这种香甜的感觉很快过去了。等他睁开眼,天已大亮,这才发现除了手上还捏着一张火车票,他已一无所有。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发现连裤兜里的手纸都没给他剩下。
这样,他头脑就开始盘旋。他相信,这绝不是一般的小偷。于是小舅坚定地认为:这一趟是来对了。不然他们为什么害怕自己上访呢?连一张纸片都不给他留下呢?这说明他们心里有鬼。于是这个小偷反而帮助了他,让他重新评估了此行的意义,让他觉着自己正在做着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而他们,并不像嘴巴上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他想,老子一无所有就不能告状了吗?老子偏告给你们看。
这样他走出北京火车站的时候,心里一点都不沮丧不胆怯,而是瞄准了有塔吊的地方,直奔了建筑工地。兄弟,有活干吗?兄弟,我是来北京上访的,没钱了,帮个忙吧?这样问到第三家,他找到一个拌浆的活。可是北京的包工头也坏得很,只管饭不给现钱。现在眼看到年底了,更不愿给现钱。小舅对自己说,管他妈的,先吃两顿饱再说,就干上了。有了这样的心态,以后什么也没难住他。小舅觉着,这正是一种考验,他要是连这点考验都经受不住,他还跟那帮人斗什么斗?这样想想他的这些磨难就非常合理了,甚至有了点精神提升的意思,再苦再累,再饿再冻,都是应该的。
北京的冬天我知道,我在那上过四年学。那是个屋里屋外两重天的世界,屋里能让你鼻子热得流血,屋外能让你觉得胸膛是个开放的空洞,冷风能从前胸只穿后背。而小舅没有这种感觉,只穿一件毛线衣整天站在寒风里,小舅觉得快活得很。在北京的这几天,他拌过砂浆,扛过麻包,在路边修过自行车。他给自己做了个纸牌子:高级技工,只收现金。还真管用,有一家汽车修理厂还想长期聘用他。最走运的一次是,某工地的罐笼卡在钢槽里,他爬几十米高给人修好了,一次就赚到三百元。开头经理还想赖账,小舅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还没开口,那小子身子就矮下来。后来他俩还成了朋友,经理还介绍他到郊区的一个上访村去住,五块钱一晚,还管一顿早餐。
有了这样的经历,小舅信心倍增。他一边给自己找活干找饭吃,一边满世界打听那些大机关。上访村的村友也都是各地来的,他们也教给他一些上访的诀窍,比如怎么排队拿号,怎么给关键的人物递材料等等。这样到了第十天,他给自己买了一套干净外衣,又去理发店修了边幅。
然而最严峻的问题出现了,他没有证件。一个不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人凭什么走进那些大机关呢?怎么可以让人相信你的上访申诉是可靠的呢?甚至可以进一步推论:一个没有身份证的人是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小舅显然没有去作这样的思考,他很容易就接受了别人的建议:花一百元给自己买了一个身份证一个工作证。他想,朱卫国还能是假的吗?他认为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些材料真实不真实,严重不严重。他相信组织上一定会来调查的,一查什么都清楚了。
果然,在各个大机关,人家都很客气地接待了他。都对国有资产流失很关注,都表示这个问题很严重,都说要认真对待。在总工会,人家还查了大本子,核对了朱卫国的省劳模称号,还对他的到访表示了感谢。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