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吴场长办公室走出来,遇到了许明。
许明是宣传科副科长了,级别比他大。见到许明就不能像过去的样子了。
还没有说话,脸上先有了笑。说,许科长,正忙着呢?
猛一听喊科长,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
保卫干事说,许科长,有件事,想跟你汇报一下。
这才明白过来,是在和自己说话。许明马上换了个样子。想起了以前发生过的事情,许明看保卫干事,不能没有一脸的轻视。
保卫干事说,那个叫米香的,怀了孩子,你知道吧?不过,现在没有事了,我们已经把她送到卫生院做了人工流产了。你就放心吧。
许明说,这个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许明不想理他了,转过身就走。保卫干事在身后说,许科长,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跟你说说罢了,你们不是好朋友嘛!
许明回到屋子里,关上门,身子靠在门板上。
许明用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米香,真的对不起你了。
连着几天,米香都躺在床上。米香躺在床上时,宋兰就坐在她的身边。宋兰对老谢说,她要去看护米香,要好几天都不能回家。
老谢说,你去吧。米香和你那么好,你应该去。
老谢知道,宋兰跟他说这个事,只是说一声。不管他说什么,宋兰都会去。现在,完全变了,宋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老谢一点儿也管不了。
躺到了某一天,米香不躺了,米香从床上坐起来,米香说,我没事。
宋兰说,组织上可关心你了,让我好好照顾你。
米香说,你告诉组织,让他们放心,我不会死的。我会好好活的。
米香走到门外,太阳像火一样在天空中燃烧。下野地的春天短得很,还没有觉得,就是夏天了。
米香说,水库里的水不冰了,可以去游泳了。
宋兰不想让米香去。说过些日子再去。
米香说,憋了一个冬天,我都快要憋死了。
米香往水库走,宋兰也跟着去。米香说你要是有事,去忙别的。
宋兰说,不行,我不放心,我要跟着你。
宋兰真要跟,米香也不管了,让宋兰跟。
跟到了水边。米香脱了衣服要下水了。宋兰先蹲在水边,把手放在水里,试了试水。试过了,宋兰又拦住了米香。宋兰说,水还有些凉,你下去,会抽筋的。
米香说,水和我亲,别人下水,会抽筋,我不会。
宋兰说,你知道我不太会水,你真的要有个事,我可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米香说,你还是不放心。你还是怕我想不开。
宋兰说,别人,我可以不管,你,我不能不管。
米香说,不说别的,就凭着你对我这么好,我也不会说走就走呀。
米香下到了水里。是一下子跳进去的。一进到水里,米香就不见了。好像让大水库给吃掉了。
宋兰的心乱跳起来。过了好久,有多久,宋兰说不上。宋兰只觉得像做了个梦,又醒来了。米香从水里露出了头。
米香朝着宋兰笑起来。
一看到米香这个笑,宋兰想起了带米香头一次到水库游水的样子。宋兰完全放了心,知道队长交给她的任务,可以很好地完成了。
从水库回来,走在路上,快走到营地时,架在队部门口的大喇叭响了起来。从里边传出了“下野地毛泽东思想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的声音。
米香站住了。米香说,你听。
宋兰也站住了,听了起来。
米香说,是他的声音。
宋兰说,没错,是他的声音。
米香说,明天我要去场部。
宋兰说,去场部干吗?
米香说,去找许明。
宋兰说,算了,都这样了,别去了。
米香说,我一定要去。
宋兰说,去了也不会有什么用。
米香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问问他。
宋兰说,问他什么?
米香说,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宋兰说,你怎么去?
米香说,骑马去。
老谢的马。米香说要骑,只要给宋兰说一声,就能骑着走了。老谢不想给都不行。现在这个家,真的是宋兰说了算了。
到了场部,米香没有向别人打听许明住在什么地方。用不着打听。广播喇叭还在响,许明的声音正在四处回荡。
米香顺着声音就走到了场部的广播室门口。
知道许明就在里边,米香没有去敲门,更没有推开门直接走进去。
米香站在门口,听着广播。她听得很认真。好像她走到这里,没有别的事,就是为了能更清楚地听到广播的声音。
许明的声音真的好听极了。一个人唱歌唱得好,嗓子肯定好。嗓子好,说出的话就很好听,肯定是字正腔圆,高亢明亮。以前的广播员是个女的,声音轻飘飘的不说,还有些河南方言。和许明比起来,简直是天地一样的差别。
米香听得入了迷,站在那里,闭起了眼睛,好像醉了一样。
天差不多黑下来了,从广播里传出了“下野地毛泽东思想广播站全天广播现在结束”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从广播室里走出一个人。天还没有完全黑透。米香一眼就看出是许明。
许明却没有看出是米香。看到一个人朝他走过来,只觉得有点儿熟悉,却没有看出是谁。不过这个人一开口说话,许明就知道是谁了。
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米香……
你说过的话是不是已经不算数了?
米香……
你说过的话是不是真的不算数了?
米香……
你不要怕,我不会干什么,我只想问问你,你说过的话为什么不算数?只要你说了为什么,我就不再问你了,我就走。
许明突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米香愣住了,她真的没有想到许明会跪下。
米香突然什么都不想再问许明了,也不想再听许明说一句话了。面对一个跪在地上的男人,米香只想快点儿逃走。
米香再没有说一句话,她走到屋子前边的树林里,牵出马。她骑到了马上,许明还跪在地上,米香没有回头看一眼。用脚后跟使劲儿踢了一下马肚子,让马飞奔了起来。
四十七
骑着马,从场部回来,回到下野地开荒队。米香没有回营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也没有去羊圈还宋兰马。米香让马把她一直驮到水库旁边。
米香从马背上,直接跳到了水库里。
米香这么做,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想好好洗个澡。
在以后一段日子里,米香老往水库跑。
米香看起来,还和过去一样。可大家看米香,有点儿不一样了。米香不是大姑娘了,还没有嫁人,就不是大姑娘了。也就是说,米香还是大姑娘时,就和男人睡觉了,就和男人干那个事了。这可不是胡说,不但干了那个事,连孩子都怀上了。要不是干部们态度坚决,那孩子就会生下来,要是把孩子生下来,那米香丢人,就会丢大了。
这一阵子,男人们在一起说米香,当笑话说。说着玩。像说一堆屎。只是这堆屎,散发的不是臭味,而是香味,鲜肉的香味。因为说着说着,一些男人的口水就会顺着嘴角往下流。
说别看米香长得样子端庄,骨子里可骚了。你想想,不骚,咋会还没有结婚,就和男人睡觉,把孩子怀上了?还说,米香老到水库里游水,为了啥?就为了让别人看她的光身子,好勾引男人。说许明不要她了,米香没有男人了,不知心里急成个什么样子。说这会儿,米香去水库,跟着去,保准干什么米香都愿意,都不会恼。
下野地的男人很野,可多是说话很野。真正把说出的话,敢于做到的,不多。都有组织纪律管着呢,心里野,管不着。行为上去野,可不行。谁要是在行为上,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野事,不知道没办法,要是知道了,一定要收拾你,收拾得可凶了,随便就让你死不成活不成。
啥时候都有些胆子大的。心动了,也行动了。看到米香往水库去,也悄悄跟着去。
米香下到了水里。汉子钻进了芦苇丛里。
想着米香没有看到,没想到米香早看到了他。
米香从水里站了起来,米香光着身子。
米香说,要看,就出来看吧。别像个贼。
汉子出来了,只是低着头,不敢抬头看米香。
汉子说,你不要告诉干部。
米香说,不让我告诉干部也行,你得帮我办一件事。
汉子说,什么事,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帮你。
米香走到汉子跟前,米香白白的身子,像太阳光刺得汉子两眼发花。
米香说,你去用砖头,砸一个人的头,要砸出血来。
汉子说,砸谁?
米香说,保卫干事。
汉子说,他太厉害了,不能砸。
米香说,你不去砸,我就告你耍流氓。
汉子说,我没有耍流氓。
米香说,你耍了。
米香说着,把汉子的手抓过来,按在了她鼓起的奶子上。
汉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过了两天,汉子对米香悄悄说,你让我办的事办了。我想夜里到你屋子里去。
米香说,你等着,我让你来,你再来。
米香去了趟场部,故意去找保卫干事。没有找到。别人说,他住院了。米香问为什么住院了。别人说,昨天夜里走在路上,从林带里蹿出一个人,手里拿了个砖头拍在他的脑瓜上,差一点给拍碎了。还说,就是不死,也得留下严重的脑震荡。
回到开荒队,米香见了那个汉子。米香说,你来吧。
汉子来了。汉子说,这几年,我白活了。
米香说,你也有老婆,你咋白活了?
汉子说,我老婆像是个干柴棒子。一点儿也没意思。
米香说,以后你不要来了。
汉子问为什么。
米香说,你身上的烟味,难闻得很。
许明不抽烟。只有一种淡淡的汗味,好闻得很。
汉子真的好久没有来。
过了一些天,汉子走到米香跟前,让米香闻他身上有没有烟臭味。
米香一闻,真的没有了。米香吃惊地看着这个汉子。不明白一个五尺高的大汉子,怎么会这么听她的话。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些不明白的事,好像有些明白了。
四十八
米香不是大姑娘,米香再到水库游水,就有好多人敢站在水边看了。好像米香也知道不是大姑娘了,不那么金贵了,别人看看也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事了。
米香走到了水边。站在水边,米香看了一会儿平静得像镜子一样的水面,伸出手解开了衣服的扣子,把衣服脱了,又把裤子脱了。再接下来,又把贴身的汗衫脱了。再接下来,又把很小的短裤脱了。她真的变成了一粒没有了稻壳包裹着的白米。
跟在后面的一群男人全看傻了。
米香脱光了衣服,换上了泳衣。宋兰送给她的红色游泳衣,像火一样烧灼着一片视线。
她朝水里走去。太阳在西边,贴着地面。米香朝西走,白白的身子,被平射过来的光,照得好像透了明。好像也变成了光,放出刺目的亮。
米香身子一跃,扑向了水中。像扑进久别亲人的怀中,一阵浪花飞起,像是天空中同时出现了无数个小太阳,把站在不远处一群男人的眼睛弄花了。
这一天以后,好多男人躺在自己家的床上,搂着那个名字写在结婚证上的女人,心里却想着米香。想到了米香,一个个好像愁得不行。女人问他们有什么心事,他们就说没什么没什么。
有一个男人藏在路边的玉米地里。米香在水库里游完水往回走。天差不多黑透了。
米香走着走着,男人从路边的树林里走了出来,站到了米香面前。
一看有人挡住了她,米香没有跑,也没有喊。
那个男人想好了,只要米香一跑,一喊,他也跑,跑进玉米地,就当啥事也没发生过。
可米香不动,不喊,米香刚洗过的身子,在衣服里散发着香味。
男人把米香抱了起来,抱到了玉米林里。
还有一个男人,夜里去敲米香的门。
他想,只敲五下,只要米香不开门,他转身就走。
可只敲了三下,门就开了。
男人抱了个西瓜。男人说,新下来的西瓜,送一个给你尝尝。
米香笑了。一笑,男人胆子就大了。放下了抱在怀中的西瓜,把米香像西瓜一样抱了起来。
米香说,我有点儿渴。我想吃西瓜。
男人看着米香吃西瓜。男人说,你要是觉得好吃,过几天,我再给你送。
米香说,好。
这两个男人都有老婆。从米香那里回来后,看自己的老婆,有点儿像看到猪一样。男人们在一起胡扯,这两个男人一得意,就说出了他们和米香的事。别的男人不相信。说这两个男人,全长得像个癞瓜子,米香怎么可能看得上?
说不相信,也不能一点儿也不相信。干脆自己去试。
一试果然和他们说的一样。一下子舒服到骨子里,觉得生活一下子有了新滋味。
米香一个人住一间房子,米香一个人过。可米香好像比那些结了婚的女人都过得好。
从来看不到米香去戈壁滩上背柴火,可家门堆的一垛柴火比谁家的都大都高。那些柴火让米香烧十年也烧不完。
米香家的房子有点儿漏雨了,说要把屋顶翻修一下。一下子来了好多男人,不但给屋顶铺了新的草泥,还给山墙加了新砖和石块,这样就不怕盐碱侵蚀了。
到了冬天农闲季节,好多人去野地里打野味。每天早上起来,米香都能看到在院子里扔着捕获的野兔子和野鸡。于是,到了吃饭时间,总是会从米香家里飘出很香的肉味。
米香还到地里干活,可分给她的活,她根本就不用干。她坐在树底下,嗑着炒好的葵花子,一点儿也不用着急。不大一会儿,就会有一些男人跑来帮她把活干掉。
米香从不对男人说,你去干什么干什么。可你干不干什么米香可记得清了。什么也不干的男人再走到米香跟前来,米香不理。米香说,我和你不好你走。米香让男人走,男人不敢不走。男人怕这事让别人知道,可米香不怕让别人知道。有个别男人想耍癞皮,米香就说,我去对你老婆说,我去对干部说,这么一说,再癞皮的男人马上就老实了。
米香屋子里有两盏灯。有一盏灯平常不点。来了人才点。不过,来了女人不点。来了男人才点。点着了,端到窗子的台子上放着。窗子上有玻璃,灯光从屋子里照到外面去。走在外面的男人看到了这盏亮着的灯,就改变了方向。
真的,米香过得挺好。下野地的女人,好像都没有她过得好。
米香的事,坡儿还不知道。不过,他会经常想起米香,想起米香弯着腰去解鞋带的那敞开的领口,想起米香半躺在床上的半睡半醒的姿态,想起从米香身上散发出的香气。一想到米香,就想着能早点儿放假。他已经把米香给他的书全看了,打算念给米香听的章节,他已经用笔圈了出来。他知道想早点儿见到米香,其实并不是为了要念书给米香听,他还有些别的想法。知道这些想法有些流氓,可他还是不能不去想。
这时的坡儿,其实很想做个好孩子,可不知为什么,他总也做不到。
学校的一个厕所,是泥土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