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一个夜里,一名政府军士兵匆匆跑上钻台,要施工人员马上停工。其时,吴方民经理正在井场值班。他本来已经接到通知,明天就动身回国轮休,这天夜里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加之当时他们正与另一跨国公司的施工队有速度的竞赛较量,吴经理匆匆去找驻井监督,以为又是哪里出了差儿。他敲开监督的门,刚想开口说话,防弹墙外的子弹就雨点儿似的扫过来……
事过许久,他还心有余悸,说:“那机枪打得,跟刮风似的……”
他拉了监督扑倒在地上,才躲过了一劫。与此相同,另一个修井队的施工位置,也在原始丛林的边缘处,井场边也是战壕和防护墙围绕,四下有政府军的士兵严密防守。这天,一位项目副经理要开车外出,当时他的车走在前面,护卫的政府军不同意,改为军车在前。车辆一前一后,刚刚离开井场,就听轰的一声巨响,前面军人的皮卡车被炸翻了个儿,五名士兵和一名邮差当场死亡。
这位项目副经理惊得半天缓不过神来。回顾那次战争险遇,他心有余悸地说:
“离死神就差一步——一不小心,就成了枪战大片里的人物……”
战争到来的那些日子,黑格里格的一家医院里,到处躺着负伤和战死的人,到处涂满血污。黑色信旗终日飘荡在小城上空,人们也终日寝食不安……
还在喀土穆的时候,我就听到一个感人的故事:ZPEB的一支英雄的队伍——4521钻井队,在白尼罗河南部——苏丹石油5区的草地沼泽里施工两年,历尽战火磨难。施工因战事中断几天之后,为了不使设备受到损失,经理赵全民组织人员再赴前线,去施工现场封存设备。撤离的人员全数齐刷刷列队站成一排,等待赵全民点将;点到哪一个,都是应声出列,没有一人说出半个“不”字……
向我叙述这个故事的,曾经是当时项目部的住现场代表。他说到这里,他声音有些嘶哑,仍为当时的情景感动着,沉默了半天,又说:
“反过来说,当时,如果说再返前线的人会给多少多少的奖金,肯定没有一个人再报名回去!”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尼罗河畔一个当地人的露天茶座上,夜幕迷蒙,像有人在吹响着口哨,飘飘忽忽的。是鸟雀在河床上啼叫。我们都沉默着,好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其实,在那一时刻,心灵间的接触仍在继续着……惟有心灵的交谈,才能感受到精神的圣洁。我回味着他的那些充满感情的话语,久久为之感动着。这就是ZPEB!这就是ZPEB的队伍!这就是中国石油将士的心地情怀!这也是4521队的那个叫乔治的监督先生永远不能理解的一个精神境界!一个英雄的国度,铸就了人生崇高的精神情操——救危赴难,义无反顾,视死如归!这种英雄精神,在ZPEB非洲工程石油将士身上得到了完整的体现……
我去苏丹5区之前,4521石油钻井队已迁往另一石油区块。现在5区施工的,惟有ZPEB另一支石油钻井队——32747队。我的关于5区的险象环生的故事以及对这条著名河流的了解,大都是从4521队的石油弟兄那里听来的。他们还送给我几幅照片,背景是井场周围厚厚的防弹墙和装甲车上高架的机枪。基于这些了解,所以,在去5区的途中,进入尼罗河上游盆地军管地带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惴惴不安。虽然据说政府军与反政府军已经谈判要签署和平协定,但战事的变化往往是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
我在原始丛林里奔波数日,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这天中午到达黑格里格项目部营地,在餐厅吃饭时,修井项目部的吴经理打开一瓶啤酒祝贺元旦快乐,我才想到,这是新年的第一天了……
大概是出于热带草原与丛林的交际处,这里的天地更为开阔吧?在这片黑色土地的上空,终日盘旋着大群大群的黑色鹰隼。它们似乎并不在乎人类的骚扰,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它们的聚集之处。它们不知疲倦地在空中飞来飞去,像一只只黑色的箭镞,不时急速地俯冲掠食。据说,这些矫健的空中之子也已经摸准了石油人一日三餐的生活规律,每到餐厅飘出饭菜香味的时候,就汇集在院子里低空盘旋,寻找掠食的机会。营地的施工人员每次吃饭,端了饭碗在院里走过,都是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遮挡在饭菜上,稍有疏忽,那鹰隼就猝不及防地俯冲下来,从你碗中将饭菜掠走……ZPEB的一个钻井队,初到这里时不了解这一情况,炊事员做早饭时将炸好的一盘子油饼放在门口,结果全犒劳了那些飞禽,过一会儿去拿,盘里已经是空空的;他呆呆地想了半天,还直喊叫着说“出了鬼了!”
这天饭后,站在餐厅门口,我看到有无数的鹰隼在营地上空盘旋俯冲,甚至看得清那犀利的褐红色眼球,双目炯炯,令人生畏。那种原始与饥饿的状态,使人不由就想到凯文·卡特获得普利策新摄影奖的那幅著名新闻图片《饥饿的小孩》。凯文先生的那幅照片,就是拍摄于这片土地的生活情景(具体地点由此稍往南一些的苏丹乌干达边境地带)。这是一片枯瘦和饥饿的大地,原始落后,加上天灾人祸,难怪凯文·卡特仅仅在获奖一个月后,就不堪心理重负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见在这片黑色土地上,鹰隼般游离着的,还有一道浓重的生活的阴影。
在苏丹首都喀土穆的时候,我专门去过位于尼罗河北岸被美国巡航导弹摧毁的苏丹制药厂。在那里,一个中年妇女领了大小五个黑孩子,住在废墟边的一间像是曾做过传达室的小屋里。孩子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一群苍蝇围着他们飞舞。曾是制药厂办公楼的颓墙下,乱丢着巡航导弹的引擎盖儿……
那几个枯瘦的黑孩子,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正如一本书中说过的那句话:权利和风光常常在美国手中,哲学和富足是欧洲的专利;而灾难、动荡和赤贫,却不容分说地留给了炎热的非洲。
据说,凯文·卡特当时拍完了那张照片,点了一支烟坐在树下,然后喊着上帝的名字放声大哭!
“真的,真的对不住大家,生活的痛苦远远超过了欢乐的程度……”
这是凯文·卡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鹰隼还在低空飞翔,我有些担心,它们扇动的翅膀会拍击在脑壳上……
“你盘里有肉有菜,它冲下来拎走的,肯定是肉……”营地管理员说,“这东西,十足的精明!”
他捡一块石子抛到空中,鹰隼果然理也不理,划一道漂亮的弧线,飞走了。
据说,今年,政府军与反政府军已经达成了停战协议,枪炮歇息下来,黑格里格上空的信旗已经是十几个月的白色昭示,鹰隼也就空前地多起来。和平应是万物共享的——现在的黑格里格,仍然保留着插信旗的习惯,放眼望去,到处是密密麻麻的杂色小旗,除去部落的象征之外,呼唤和平显然也是民众共同的心愿……
在奔赴下一个目的地之前,我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被称为苏丹石油5区的那一地域,位于尼罗河上游盆地的草原沼泽地带。如果从中国石油工人施工的井位继续前行,就是凯文·卡特先生拍下《饥饿的小孩》的地点了。
苏丹南部的尼罗河上游盆地,到处是纵横交错的季节性河流。这些季节性河流,涨落无常,对在那里施工的ZPEB人员来说,是谈虎色变的一道天然障碍。
苏丹5区原来由英国的LUNBAN石油公司投资开发,后因施工环境险恶——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在经历过几次兵祸之后,该公司撤出投资,转由PETRONAS(马来西亚)石油公司接手开发。在这片区域里,苏丹政府军和反政府军曾进行过无数次拉锯式的激烈战斗。对于白尼罗河来说,双方都把它作为自己坚守的一道防线。
就在几年之前,中国ZPEB的一支石油钻井队,率先进入这一凶险莫测的地区,将钻塔竖立在草地沼泽之中。他们历经了血与火的考验,在枪林弹雨、飞机轰炸和地雷封锁的险恶环境中几进几出,人员遭遇绑架,送水车被地雷炸毁,在苏丹的石油开发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送我去5区32747石油营地的,是修井项目的经理吴方民先生。一路上,因为前方情况不明,他车开得迟迟疑疑。
“一过白尼罗河,我心里就发虚……”他说。吴经理的修井队,也在尼罗河北部的黑格里格经历过几次战争,他本人就曾从弹雨下爬将出来。那次,他在回国轮休的头一天夜里值最后一班岗,夜里就遭到袭击……他向我描述他历经的那场战斗的过程,心有余悸地说:“枪弹底下捡了条命……”
我理解他的心情。我心里也在发虚。虽然交战的双方不把中国人作为敌对目标,但炮弹是不长眼睛的(两名中国石油工人被歹徒劫持并枪杀了)。车继续前行,过尼罗河——4521钻井队最初渡河的地方,终于进入了谈虎色变的苏丹5区!
一种恐惧伴随着孤独无依的感觉笼罩在心头,连接两岸的浮桥有了,此岸与彼岸的和平之桥,是否也已经搭建起来了呢?广袤的沼泽草地之间,只有我们的一辆汽车在行走,偶有装载了兵员的装甲车驶过,车顶上的机枪张着黑洞洞的枪口。石油公路两边的路牌上,缀满了累累的弹洞,显示着战斗的激烈程度……
我心里发虚。越野车继续前行。举目望去,狭窄的红土路在太阳的灼烧下战战抖抖,像一抹飘浮的烟尘;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没人高荒草;一辆被地雷掀翻的军车仍然翻倒在路边,乱丢着军人穿过的拖鞋和迷彩服的碎片。路边一块不大的标牌上,竟留下了三十几个弹孔……
我们战战兢兢地继续向前行进。简易石油工路两旁的草地上,沿途布满低矮的草棚和帆布帐篷,里面黑洞洞的,有持枪的人坐在入口处,脸色黑得油亮,盯着我们的车辆通过。沼泽地的荒草高可没人,远处沿白尼罗河两岸,就是我们刚刚穿过的云嶂般的原始丛林的一角。全副武装的军车往来行驶,像是执行巡逻任务;每当军车迎面而来的时候,我们都会十分知趣地乖乖停靠在路边等待其通过……
我们无法分清哪些属于政府军,哪些又属于反政府军?据说双方正在举行谈判,我们恰好赶在停火期间。如此广阔的沼泽草地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处在显眼之处,不知有多少眼光或者枪口对准着我们,我们当然会竭力不使自己的举动超出他们所能接受的范围……
焦急地前望,终于,在无边无际的草地上方,见到了ZPEB高耸的钻塔和营地上方飘动的红旗,眼睛不由一阵湿润——时至今日,在苏丹南部5区施工的,仍然只有ZPEB的一支队伍——ZPEB的旗帜,因而也就分外醒目!
我在心里祝他们平安……
其实,在我离开不几天之后,黑格里格的战争局势又陡然紧张起来:我去探访过的那个石油钻井队,在搬迁途中突然遇到一场激烈战斗,装载设备的大队车辆只好返回旧场地,眼巴巴地等到战斗结束、双方人马撤离战场之后,才急急将设备运往新井场……
随后听到的消息令国人更加忧心如焚——也就在黑格里格附近、在我刚刚走过的那条公路上,两名中国公司的石油工人遭到持枪歹徒杀害……
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我回想着刚刚走过的那条原始丛林中的简易石油公路:穿梭行驶的军车和部落高扬着的杂色旗帜……
我想起在石油营地听来的一个故事:ZPEB的一支石油工程队伍,在炮火硝烟中完成施工任务之后,撤离现场的时候,驻守的部队——自军官到士兵,都自动地聚集在路口,对施工人员施与庄严的军礼,气氛十分感人……
在那庄严的氛围中,人们不能不想到,这是对中国石油工人工作精神的敬重,也是对和平建设的殷切期望!
我在心里祝愿,黑格里格上空的信旗所昭示的,永远是和平的信号!
采访手记
工人遭遇劫持,推土机轮下滚出地雷……尼罗河——生死莫测的战争火线;这还是一条看不见的战线:企业发展的生命线。并非只是将一支队伍送往前方战场……
上世纪最后一年的最初几天,当世界各国人们还沉浸在新年的欢乐气氛中时,ZPEB的一支著名的石油队伍——4521钻井队,正集结在苏丹南部一个叫“本提乌”的丛林小镇,整装待发,准备进入白尼罗河南岸的5区施工。
多方参加的5区石油工程谈判,是在一个月前开始的。按照ZPEB领导机构的指示,项目人员密切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派出的参加谈判的观察员,是4521队的带班队长李道甫和翻译严海涛。英国蓝丁公司和加拿大石油公司,也派出安全官参加谈判。
谈判在本提乌一座草棚房里进行。本提乌名为省会,其实是一个草棚组合的小镇;比一般官员们居住的草棚,无非大一些而已。只有主要的政府机构,才在简陋的砖房里办公。苏丹石油局、土地局的官员,政府军驻守本提乌的一位副司令和反政府军的一位副司令,坐在一起,谈判的议题就是,石油工程队伍,能否渡过白尼罗河施工!
苏丹南部的反政府军,有几个番号不同的派系,譬如“SSDF”、“SPLA”、“SSIM”等等,应该说,反政府军方面的谈判代表,同时代表着上述几个反政府势力。就在谈判开始的前几天,ZPEB的一名驾驶员岳谷良外出执行任务,在丛林中遭到反政府游击队的劫持。岳谷良数日不归,急坏了项目部的领导,出动车辆人员在丛林里往返寻找;甲方公司也出动直升机在丛林上方反复搜寻。其时,岳谷良正被用枪逼着为游击队运送物资。他不吃不喝,并且声明只有放他回去,他才肯吃饭。直到第四天,游击队才答应了他的要求。当岳谷良疲惫不堪地开着车回到营地时,人们悬着的心才放下……
谈判是漫长艰苦的。经过一个月之久的反复争辩切磋,终于在1999年元旦的这天达成多方协议。但是,在具体执行方面又发生了纠葛:
李道甫提出,要去前线看井场,看路况。这就牵扯到施工人员的安全保障问题。
政府军的副司令说,可以派两部装甲车以及兵员保护。反政府军的副司令却马上提出异议,声言,石油施工队伍可进,而政府军却不能进!如果政府军也要进的话,他们不能保证任何一个人的安全!
他反复强调:“中国人在南部是安全的……无需政府军的保护。你们的保护,只会起到相反作用……”
政府方面当即反驳,说:“鉴于去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你们是不守信用的,政府军必须参与保护!”
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尊重甲方投资公司——英国IPC石油公司的折衷建议,由政府军、反政府势力以及甲方指定的石油保安组织,组成了既不代表政府、也不代表反政府势力的井场联合保卫小组。
然而,尘埃不会就此落定!
时近岁末,ZPEB非洲石油工程的领导李春第亲自来到白尼罗河边,面对茫茫沼泽没人荒草,许久无言。
苏丹南部的尼罗河上游盆地,到处是纵横交错涨跌无度的季节性河流。由此再往上行,就是尼罗河的发源地——乌干达境内的艾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