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缺陷?就做不到。郑(洞天)老师是一个特别热爱电影学院的人,他是电影局审查电影的人,每个礼拜审查电影回来,会特别兴奋地告诉你,今天看了两部电影都是学院学生拍的!今年四十部电影,有三十部是电影学院的人拍的。他会觉得很兴奋。其实有很长一个时间,发行的电影里面,已经跟我们这个学院培养出来的人没有什么关系了。(王)小帅到管虎他们这一批,再往后看的一些导演,几乎就没有我们的学生,研究生陆川、小江,两个都不是学本科的,两个都是研究生。你说,这个教学、这个现象、市场、电影环境,是不是非常非常尴尬?是一个脱节的环节。
彭小莲:我现在也想知道,你怎么会想起来去搞教学的呢?
田壮壮:自己有一个感觉,就是创作这个东西有两条是不能少的,一个是你自己心里的激情,还有一个就是你跟生命的关系。土地也好,生活也好,就是说生命中你会找到自己的题材,生命会给你一种启发。我觉得这两种,一种是你自己的,一种是别人给你的。那我自己十年不做电影以后,我不是一直在云南跑吗?后来出来又拍了戏以后,就很想回到学院,原因是,因为我们班的同学到现在为止,每个人基本上在自己周围都有一个山头了。这个山头大小是一码事,这批人基本都是山头上的精神领袖……
彭小莲:我没有山头。
田壮壮:你没有山头,你有一批和你长期在一起做事的人啊。那么这批山头是老死不相往来,而且是和社会隔绝的,山头越大的人和社会越远,就没有关系了。出入的时候,你怕曝光,你都要带保镖,你想你要的生活是多诡异啊。
彭小莲:国外的导演也没有这样啊。
田壮壮:说的就是!你看马丁山不就是在纽约东街那里一个拐角上有自己的工作室,就在马路边上那个小门走进走出吗?当你离社会那么远的时候,你可以有激情,但是你已经没有生命了。所以说这两条是非常影响创作的。我自己就觉得,我不愿意到媒体上去做宣传,是我希望我自己能到最普通的地方露面。而且回到学院,那些年轻人,他们从各方各面带来最新鲜的信息,我能和他们沟通。他们会跟你谈一些想法,有的时候彼此之间是相差挺远的,但是你仔细想想,他有他的道理,他们有他们的一种方法。他们彼此欣赏的东西,你慢慢地会被感染。我那天和几个一年级的孩子在看他们拍的电影,就特别像北野武的那种东西,受台湾早期新电影的影响,还有野兽派绘画的影响。有些老师就非常愤怒,就会说,田壮壮老师这个片子不行,这孩子怎么能拍这样的东西?我说,我们出两个北野武有什么不好呢?你可以不喜欢他的电影,但是他有他的性格在里面。然后答辩的时候,一帮老师在对很多学生的观点提出质疑。可是,你自己想想,这些孩子的观点是很有个性的,他们喜欢的东西并不完全和我们一样,你如果一味地坚持你是我学生,你就必须跟着我们家的家规走,那势必这些孩子的创造力就被毁掉了。我经常会挑一些好的学生论文给新的小班的学生看,我会觉得这些东西,你不敏感了以后,将来在你自己的电影里有价值的东西就消失了,最好玩的东西就看不见了。我有时候跟大家聊天,说这个东西拍得挺糙的,但是糙得挺有意思。他这东西真漫不经心,但是非常潇洒。有很多老师是不大会看出来的,当学生们看到了这个东西,他喜欢,他们喜欢用英文的词说“Cool”。有些孩子会喜欢那种很“朋克”的东西,就这类型;但是很多老师就不同意这个观点,就说你是不是颓废?你是不是边缘?可能,在某一种的说法上,他们是边缘,但是他是今天很多年轻人宣泄、对生活表达很有意思的一种态度,你要看具体内容他是否很差劲。有一个片子他们拍得并不成功,但是,他就是写人的尿劲。一个人不小心卷到一场殴斗里面,结果帮忙的人给帮错了,他去帮倒忙,把黑哥哥给打了。这人呢,每天又要从黑哥哥家门口过,他每天就想我将来要怎么牛B,帮黑哥哥出这口气。有一天,他下定决心去给黑哥哥道歉,结果黑哥哥看着他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啊。”我觉得这小孩编得挺好玩的一个东西。
彭小莲:而且他的编剧法是符合好莱坞模式的。
田壮壮:对,但是呢,老师不喜欢。老师就认为,我们应该搞的是传统的、现实主义的东西。
彭小莲:他这也是现实主义的啊。
田壮壮:但是他在表现上,有他很夸张的地方啊,很漫画式的。就有点像日本和韩国那样的电影,其实很有趣。我觉得孩子喜欢各式各样的东西,特别对。在一开始,大家都是模仿嘛。
彭小莲:对,渐渐地他们就会找到自己的表达手段。
田壮壮:就是,我们一开始也是你喜欢谁,我喜欢谁。然后大家碰到一起,你臭我的偶像,我臭你的偶像,不都是这样吗?总要有一个过程。
彭小莲:没有关系,就是你完全抄人家的,也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样。这中间你一定会有自己的东西融入进去。就像描红本一样,就是一模一样描了,这还是出自于你的手,最后出来的字还是不一样。不要怕抄袭,总是要有这样一个过程的。就是看这个过程有多长,他不可能永远永远地抄下去,最后总是能学会如何表达自己的。
田壮壮:而且他去抄的时候,一定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彭小莲:他还会是有想法的,他只是在第一次的时候,需要借一个拐棍。就是希望这个过程越短越好。
田壮壮:对,人家也不是说,我完全照本宣科来一次。所以我就说,他们去模仿一些东西有什么不好,他喜欢某一种电影,某一个导演,有什么不好?但是,我们的体系呢就是要让学生走革命的现实主义道路,没有其他的选择。
彭小莲:那这就不是抄袭吗?这些已经程式化的东西,再走下去没有创新,本身又是一次抄袭!
田壮壮:是啊!这就让大家怎么去鉴别中国的电影思潮和风格,现在也没有人搞了。电影学院也没有人做这些研究了。
彭小莲:现在做评论也很难。一做就是骂人家,没有一种非常冷静和真诚的态度。拍电影已经拍到很难的时候,我们首先应该去肯定别人,不要一上来就是劈头盖脑地一顿痛斥,老是一种破坏的态度。我觉得干什么都不要彻底地颠覆,要改良,要中庸,心平气和的态度,一点一点地来。大批判,最后把个人隐私都扯了进来,这就和电影再一次地不发生关系。
田壮壮:所以在电影今天这个圈子里,我就明白了,只要你一去做,你就会觉得处在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所以你一动手去做的时候,你就想逃离。就会觉得你干错行了。
彭小莲:那我问你,你逃得掉吗?
田壮壮:对,逃不掉!那个时候,你就深深地感到那份尴尬。
彭小莲:都说拍电影像吃了毒品,怎么戒都戒不掉。你搭上了,你绝对舍不得放掉他;这是怎么回事嘛。
田壮壮:我是觉得人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文科也好理科也好,真正有所成就的人都是在创造,都是在推翻前人的东西。你理科也是在开创出新的定论啊,数据啊,元素啊。你包括一个芯片,一个程序就是一次创造,本身它就牵扯到一个创造,所以它就可能是人最快乐的一次体验。也就是说,跟自己过不去的就是最快乐的。
彭小莲:不会。我没有这种感觉。
田壮壮:那怎么不是?你非要把这件事弄成了,你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了。但是,你过去了,你就会非常地快乐。农民最快乐的就是收获,那收获也是一样的,也是一种创造啊。今年我的这种东西,得到最大的收获,就是最大的创造,他当然高兴。我现在的心态,真的已经不在乎多一个电影少一个电影了。为什么说呢?因为我们能拍电影,但是我们能拍到多好是我们自己满意的?一辈子也不会满意!可是你拍一个电影你要花特别大的气力去动员别人跟你一起干,自己首先就要蜕一层皮,然后再让很多人跟你蜕层皮,这个过程是很有意思的,这个过程对于我们来讲已经有无数次了,可是你到了整体的大的电影观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你在走进一个怪圈里。比如,你说要拍电影了,无数人来找你,怎么炒作,你用什么演员,你用什么班子,你在哪里拍,你们那里出了什么事;二系列的,就是有什么可以炒作!
彭小莲:这些都是和电影一点没有关系的。
田壮壮:没有关系!而且是非常干扰你拍摄的一件事情。还有那么那么多的人,从专业的部门里出来了,我觉得三到五年没有拍到片子是正常的。为什么这么说呢?要积累,对社会的认识,你要从学院的那种完全想象的美丽人生里面出来,要到一个非常残酷和现实的环境里去,那么这个过程也是一个历练的过程。你说(王)小帅、娄烨他们刚毕业的时候,我帮他们找钱,一直找到了五年以后,他们才可能拍片子。这个五年,其实他们的人已经开始完全变了,至少他们对创作的态度和创作的艰辛有了体验和认识,他们的投入有了根本的改变。你看到很多很多,毕业三四年,拿来一些剧本,这些剧本你说好呢,也不能说完全好,但是你说不好呢,有很多东西也比现在那些烂电影好。可是拿不到钱,拿不到任何东西,就是在一点一点熬,有些人说,我还是要坚持我的。这时候,你就发现,我们是最小的一个单元,一个细胞,学院可能是一块造血的地方,然后电影就是整个一个机器,血液、神经啊,等等,但是你终于发现,他们其实都非常拧巴的,他们都是运转得非常不对劲,挺尴尬的。它不是循环,它经常会心梗,或者说脑血栓的,你动不动就要在哪里做个手术。我前两天在看一个东西,2002年国产片上映的和通过的片子是与进口的外国片列在一起;到了2005年,也就是这么四年中间,最有趣的现象是,外国进口的电影和发行几乎是没有什么变化,国产片通过和上映的,原来(在2002年)是齐的并列的,通过的就上映。可是,现在(2005年),通过但是没上映的,你可以翻过三页到四页都没有上映,上映的就这么几部国产电影。而且你在电影院里放一场,都算是有商业行为的。那好,去年是二百六十七部国产片,大概有将近二百部片子没有上映。你别的不想,就是投资,我就在想,那是多少钱啊?多少人民币?多少老板又死了?
彭小莲:死倒死不了,据说这其中还有一百五十个老板,继续坚持在那里投资拍戏。
田壮壮:问题是,他还能坚持多久?
彭小莲:人家都说中国电影要死掉,你看去年,是这十年以来拍片最多的一年。据说今年比去年数量还要增加。北京电影局一个月送来报审的就有八十个剧本,根本审不过来。现在,剧本就不审查了,只要报送故事大纲立案就可以了。中国的事情,你想象不出来的,出牌都不按任何章法来的。
田壮壮:结果,这些年就让我觉得更加尴尬,这种尴尬慢慢、慢慢地就把你改变了。可能以前你无所谓,你不吝,不在乎,和你没关系,你熬得过去!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自己也在潜移默化地调整这个尴尬,我觉得可怕是可怕在这儿。比如说,我们大伙儿刚才在一起的时候,我臭你,我说你上电视台;我在电视上看见你了。我知道你是打死也不愿意去的那种人,但是现在你去了。为什么你会去?这就是有你的尴尬在里面,一定是这样。就像刚才我们说到凯歌的行为,我都能想象到他那种时候的尴尬,你说他真的很快乐?不会快乐!他那种尴尬也是无可奈何的。应该说,有一大批和电影无关的相关产业和电影同时发展……
彭小莲:但这不是导演的事情。
田壮壮:是啊,这也不是八卦啊!就应该是一种有序的开发。
彭小莲:昨天,他们跟我开一个玩笑,说是你的《上海伦巴》到处都是盗版,这就算了。还要算你市场好。电影院你应该好好去做。我说怎么做?他们说你应该叫黄宗英出来告你,这不就炒起来了吗?大家在饭桌上哈哈大笑起来,这多不正常啊。你说,苏联现在是解体了,他们现在是俄罗斯。东欧这些当初的社会主义国家的人,他们的电影现在是怎么一个状态呢?
田壮壮:我就特别想去东欧做一次考察。
彭小莲:我最想去的就是捷克。
田壮壮:我建议你啊,下次去捷克找一个非常好的混音师去做音乐的合成,比中国一点都不贵。我的《德拉姆》就是在那里做的,非常好!一个在英国玩摇滚,后来开始做电影混录的大师。我们的作曲去的时候,没有想到一个混音师会那么有激情地把你的音乐混录在你的影片里。一个NHK的人,他们有钱,去英国做声音的时候,认识了这个混音师。他说捷克整体的水平都很高。我自己就很迷恋东欧的文学,过去的建筑和雕塑啊,还有他们的电影。因为他们的语种太杂,特别难。因为你会英文,可以解决一系列的问题。我就想,我们电影学院有了那么一点研究经费,把他们那种文化的渊源搞清楚,包括他们的纪录片、故事片的,他们的文学,以及他们生活中的东西,是怎么形成的。
彭小莲:我很想知道他们现在的电影状态是怎么样的。对西方的国家,你还知道一点,法国啊、德国、意大利的。这东欧的就一点都没有听说了,隔绝得很厉害。捷克,我看了他们的“Kolya”,他们的电影可以做到这么扎实,他们的文学底子,人文关怀的把握,幽默的分寸,细节的展现,还有就是人性和政治的关系,电影语言的流畅,再加德沃夏克的音乐,都是像水一样流出来的。这样一个电影的诞生,你就知道这后面一定是有一大批优秀的电影垫在那里的。我在电影节上和波兰导演聊了很多天,我们因为都是评委,所以聊的都是评选的电影,没有好好聊他们国家的电影,但是从谈话里面,你就知道他多么地懂电影,人是非常幽默。我就很想知道他们那里的电影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们还能看到一些俄罗斯的电影,还有盗版进来。其他东欧国家的东西就知道得非常少。
田壮壮:那就是他们语种的问题。我特别想和这方面的一些外语老师,去做半年的访问。我今年要做一个匈牙利导演的专题,你可以过来看。一个匈牙利非常好的导演。然后他们给我打电话说,在法国有一个做着南斯拉夫的还是捷克的导演的一个专题,我说你们能不能给请到学校来,我们可以做。因为做这么一个,我们大概要花个三四万块钱吧。但是我觉得很值。
彭小莲: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捷克的那个导演……
田壮壮:不是我不想找,是学校没有这笔费用。今年过去以后呢,我想明年申请一笔科研费,可以给我一笔钱,东欧电影的科研费。我就想做一个半年的计划,我带两个助理去,整个地很细致地做一次各个国家的研究。先做波兰的、捷克的还有南斯拉夫的,或者是匈牙利的。我先做两三个,做得好以后就一个一个做。因为他们肯定有人系统地整理,我们找到这些系统整理的人,再和他们今天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就能找到渊源了嘛。你可以很细致地在一个地方呆两三个月,再到一个国家呆两三个月,你把一个国家吃透了。你去个三五天,根本就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