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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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3期-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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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喜欢出去访学,他联系各地的大学让别人邀请他,然后他可以在某个地方呆上半年或至少一个月,休假的时候,他回国看他的父母。你其实对这些诉说毫无兴趣,但你听下去。她说,他很少要求,即使要了也尽量快点儿完事。她完全感受不到他的热情和爱。你问:“那恋爱的时候呢?” 
  她说:“也没有什么恋爱,时间很短,我们是介绍认识的,他回国的时候见过两次面,就结婚了。” 
  你颇为不屑地笑了一下,这是你最无法理解却最普遍存在的留学生式的结婚。 
  她又说了她不能离开他的理由,因为她还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现在的这份销售工作也是刚刚才找到,收入不稳定。她知道你在大公司做销售,她想或许在这方面你可以教教她。你皱了一下眉头,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无疑让人扫兴。 
  你问她是否口渴,她说有一点儿。你从冰箱里取一罐啤酒给她,她几口就灌了下去。你又拿了一罐递给她,你觉得她沉默喝酒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好多了。这一次,她喝得慢一些,她不时地抬起眼看你。你觉得她终于将心思从不如意的生活拉回到她所在的这个房间、你和她面对的这个“此刻”。 
  突然,她问道:“你难道没有女朋友吗?” 
  你说:“还没有。” 
  她看着你,好像有些不相信。过了一会儿,又说:“将来你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你说:“为什么这么说呢?” 
  她不回答,神秘兮兮地抿嘴笑。 
  你觉得这种时候最好,不嚣张裸露的挑逗,有如帷幕缓缓落下,灯光渐转昏沉,面具脱落身心松弛。自然地,你们开始碰触抚摸,她脱掉了自己的裙子,穿着胸罩和内裤降落在你的手臂之中,你轻柔细致地亲吻她的脸、脖子、耳朵和肩膀。她开始用手抓你衬衣的纽扣,你于是脱去了衬衣,赤裸着上身。你用手把她的胸罩推到乳房上面,开始亲吻硬挺的乳头。你知道汹涌的快乐唾手可得,但你所喜欢的不仅仅是一个爆发的顶点。你要延续的快乐,因此你非常在乎节奏,在乎慢慢点燃情欲的过程,你在乎一切猎艳者吝于花费的时间细节和缓慢,在乎积聚起来的、越来越浓缩的力量。 
  在猛烈的又似乎毫无意义的撞击中,你的脑海里出现了空白,如同眼睛看到刺目的白光时那样,你实现了短暂的遗忘。只有如此强大的快乐才能驱散纷乱的记忆覆盖于你心中的厚重阴影,年轻的死亡、空虚的假期、令人无所适从的亲情,轻易丧失的被玷污的男性童贞……只有在这个时刻才能达到失忆的快乐,使那些驻守在你心里的无法遗弃的浓雾一样的回忆统统消散。你感受着此时,感受着热度和汗水所能给予你的挣脱力量,只有这样的时候,你才能真正地蔑视一切,嘲笑一切类似于记忆爱情理想这些东西的虚无可笑。 
  惟有你才知道,女人所发出的仿佛痛苦万汾的声音不过是背景,她们的声音肌肤胸脯像床单一样换来换去,而在两性斗争的荒诞画面中,你所面对的永远都是你一个人。当你越来越靠近那快乐的巅峰,你的身体就因摆脱了灵魂的负重而越来越轻盈,你所要的不过是这些:于孤独、无望、怀疑、疲惫的深渊中得到拯救,你抓住一个身体,就像抓住一截破烂的、用来爬上去的绳子。当你爬上去的时候,你通常会再掉下来。可是如加缪所说的那样,西西弗斯自有他不断地推石上山的道理,你也有你不断掉下来,又不断寻找绳子爬上去的道理。 
  你再度掉下来。你感到身体再度软弱、冷却、空虚。你一声不响地躺了一会儿,问那个软弱的、像被施以刑罚的女人要不要回家。她像是被你的问题惊呆了,一时回答不上。随后她说:“好吧,我回去,现在几点了?”你看到她脸上的黯然,你说如果不想走就不必走,你是怕她回去还有什么事。她说没有,但还是走吧。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体还是躺在床上不动。你把她搂过来,说“睡在这儿吧,太晚了”。她看着你的眼睛,好像在猜你这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在这个已显露出轻微衰老迹象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动人的稚气。这种稚气使你想起在好几年前,当你还是个高中学生时曾喜欢过的一个人。 
  她不再坚持走了,她躺在你的怀里。你想,女人的年龄真难以界定。以她现在的行为来看,她像是个小女孩,以数字来计算的年龄完全不能改变女人心中真正的天真,而当这天真自然流露出来的时候,所加之于她们的魅力通常是超越时间和肉体本身的。 
  你熄灭了灯,闻到床单和枕头上飘浮的淡淡汗水味道。 
  在黑暗中,那女人问:“你常常带女人回来吗?” 
  你说:“没有常常,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说:“你很会让女人高兴。”她说这话时,你感到本来平躺着的她翻身面朝向你,微热的鼻息在黑暗中吹拂在你脸上。 
  你说:“真的吗?我其实没有太多经验。可能结了婚后会好一些。” 
  她说:“不,我从来没有这么享受过,也没有人像你这样亲过我。我丈夫和我做爱时,只亲乳房和嘴两个地方,有时候我看到碟片上男人把女人的全身上下都亲过来,我还以为只有做戏才那样。他看什么都很直接、很实际,当初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在国外谈女朋友,他说太忙了,不想在追女朋友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你想这种男人其实到处都是,不过她这样说出来还是让你觉得很可怜。 
  她问:“你以后还会和我好吗?” 
  称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找我。”其实你已经开始担心,你不喜欢被问及以后如何如何这样的问题。 
  她又说:“你让我很满足,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同时,她的手指轻轻在你背上划着。 
  又一个孤独的身体,你想。在这个世界,每个身体性交的机会似乎越来越多,可孤独的身体也越来越多。你抓住她的手腕,让嘴唇轻快地滑过她的手臂,停在她的手背上一会儿。然后,你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睡吧。” 
  你听见她轻微的抽泣声,在黑暗中,你从很近的距离看到那双湿润的泪光闪动的眼睛,不知道那是出于自怜还是背叛了丈夫的负罪感。你背过身体,决定睡觉,有些时候悲伤和激动一旦被挑起就会没有尽头,而安慰永远只能挑起而非平息它们。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你醒过来,听见外面又在下雨。你周围还是一片漆黑,也许是午夜,也许是凌晨。你朦朦胧胧地看到一双潮湿的、泪光闪动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属于前一夜和你交欢的那个妇人,可你好像把它同另一双眼睛混淆了。同样的眼睛闪动在一个似乎非常熟悉、又似乎遥远得不在同一时空的面孔上。在一间显得异常空阔、陈旧的屋子里,这双眼睛一会儿盯着你,一会儿又躲开了,你听到一个女孩儿笑声的清脆回响,你看到一个穿着毛衣的女孩儿站在那个房间的中央,当你快要走到她面前时,她的影子又在某个角落里出现了,这种让你迷惑的幻象重复着,直到烟云一样的东西突然遮住了她,但笑声还在空荡的房子里回响。你寻找门,摸索着,然后你摸到了一把粗重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锁。你手里握着这把沉重、覆盖满灰尘的锁,望着背后那间像荒废的仓库一样残破、空阔、灰暗的房间。 
   
  4 
   
  在我和她第二次见面之后到我走之前的那个星期里,我们又见了两次面,一次是在一家快餐店里,我和她合吃了一盒冰淇淋,另一次是在学校后面的一个小树林里,她说她过去常在这儿读书。 
  她带了一个随身CD唱机,说有首歌很好听,要让我听。听那首叫《蝴蝶》的歌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各戴了一只耳机。起初她很专注地听着,一边睁大眼睛看着我,那神情好像在询问我觉得那首歌怎么样。她那种专注而好奇的样子让我很想抱一抱她,或者至少摸摸她的头发。也许是我的目光泄漏了我这种欲望,当她看见我在看她时,她突然脸红了,把耳机也取下来说“你自己听吧,其实我都听过很多遍了”。然后她就走了,站到一个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还转过身去,装作看看周围的景致。她穿着牛仔裤,一件暗红色的外套,站在冬天的疏疏离离的林子里,披散着头发。我记得我高中时也曾经来这里晨读,有一个秋天的早上,当我走进来的时候,看到一对男女学生站在树后亲吻,女的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也披散着头发,隔着林中弥漫的晨雾,那亲吻的画面湿漉漉的,显得美丽纯真而虚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不再认为男女间的亲吻抚摸是件肮脏的事。 
  当我们离开树林,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发现她相当小心地保持着她和我之间的距离,以避免肩膀或是手臂无意中碰到一起。她这种提防的态度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所以一路上都很沉默,她也不说什么。后来她说她有些累,想早些回家,不再陪我走了。我把她送到出租车上,她临上车的时候才匆匆忙忙说了一句“再见”。她坐在车后座上,我看着出租车开走,以为她会在走远之前回头看看,但她一直都没有这样。 
  我一个人走回家。已经是接近中午的时间,阳光倾泻在街道和房屋顶上,不远处我们上一个冬天走过的那条环城公路空空荡荡地闪着光,依然是人迹稀少,延伸在乡野的景色之中。温暖的天气,想起有次她在电话中说,只有冬天才能让人有真正温暖的感觉。 
  下午在家收拾行李的时候,她突然打电话来,让我路上小心一些。她说上午的时候忘记了我明天就走,所以没有怎么道别。我说其实不用特地又打来道别。 
  她突然说:“难道你不想我打电话来吗?” 
  我说:“当然不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以后还会写信吗?” 
  我说:“怎么啦?不是一直都在写吗?” 
  她说:“工作了之后可能会很忙,还有,可能很快就有女朋友了。”她笑起来。 
  我说:“不会这么快!况且也不影响。” 
  她又迟疑了一下,说:“好吧,那就路上小心,给我写信。”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她声音中流露出来的些微的留恋(也许只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使我整个下午都沉浸在揣测的幸福和苦恼中。 
  第二天我就去北京了,在同学家里住了一晚,搭乘隔天下午两点十五分的飞机回新加坡。在候机室等待登机的时候,我一直想着她,想听见她的声音。我买了一张磁卡,想把登机前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和她打电话。我爱她,这件事也许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向她说,但至少我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对我来说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让人幸福的一种声音。那种幸福就像走出户外看见透明的阳光、翠绿的草地、茂密美丽的大树、舒展的云彩,会使现实的一切阴郁暗淡都十分遥远。 
  我拨了她家的号码,是她接的电话。她听到是我的时候好像并没有什么惊喜,问“你现在在哪儿”。我说:“在首都机场,飞机还没有起飞,所以给你打个电话。”她说:“是吗?其实不用总麻烦你打电话,不是已经道过别的吗?”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声音听上去过分地客气,调子也很高。我说:“你是不是旁边有人不方便?”她说:“没有呀,只是不想让你浪费那么多钱。”她的声音又生疏又让人扫兴。我意识到这个电话完全是个多余,我讨厌自己总好像是在缠着她。我说:“没什么,我要走了。”她“嗯”了一声。我说:“再见。”她说:“好吧,就这样了。” 
  我坐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觉得自己可笑、不识相。我想起那天上午她的抗拒,一路上的尴尬沉默,她转过去的身影,她冷漠地坐在出租车上离开的样子。我气恼我为什么死死守住一份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感情。难道我不是一直在等她吗?那种毫无希望的爱让我守候了七年,从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到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而她又会怎样看待我呢?可能只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让她讨厌腻烦的追求者,陪她打发掉一些琐碎而无聊的时光。我只是希望她能真正地喜欢我,即使我什么也得不到,也足够幸福了,但连这些我似乎都没有得到过。 
  在六个小时的飞行中,我的眼泪不止一次地流下来。我想我该向她告别了,或是向我的过去。属于过往的画面重叠在我的脑海中,中学时代羞涩的暗恋,大学时代的思念和等待,两个冬天潮湿而温暖的回忆,这一切一切的美好之处也许全出自于我自己的幻想。在我的故事中,爱着的、感受着的或许一直只是我一个人。 
  我回到新加坡之后不久,席卷这个小国的“非典”就爆发了,街上、公车上、地铁上到处是戴着白色口罩、沉默不语的人。商店里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以往街上大群大群的游客也不见了,到处萧条沉寂得仿佛末日即将到来。而后美国人又打仗了,电视上布满了他们一贯的狂轰滥炸,灰色的沙漠国度里升腾起火和硝烟。不久,我从高中时代就喜欢的一个大明星跳楼自杀了,也许他是对的,人有权摆脱自己无力承受的沉重负担。 
  那一段时间发生了不少大事,每件事都令人进一步地绝望,绝望出现在每个从街头匆匆走过的人的脸上,摊开在电视屏幕和报纸的版面上。经历了最初的恐惧惊慌和接踵而来的各种绝望之后,我反而不那么担心了,连死亡在我心里也变得很淡,似乎它随时都可能到来,而一切不过是自然之道。在那段时间里,找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天天呆在我租的一个小房间里,看小说,基本上都是死去的人写的那种小说,离这个时代越远越好。我不想看什么新闻报道、什么时事追击,战争瘟疫——这时代的气味令人恶心。也几乎就是从那个时间开始,我再也不关心这世界发生的所谓大事,不看电视和报纸。 
  有时候我会想到她在国内怎么样了,会不会觉得害怕无助,有没有被传染的危险。我知道那个时期流动人口被锁住了,我们的那个小城市根本不允许在外地的人返回,尤其,她还在广州那边工作。所以,如果她害怕,她也只能一个人忍受着;如果她病了,也不会有任何亲人在她身边。这个病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使本来就无助的那些人不得不离彼此更远,每个人都得孤独地面对恐惧和痛苦。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也得独自地离开这个世界,不会有亲人和爱人握着他们的手,在他们走之前让他们感受到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暖。 
  如果我死了,她会不会哭?但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知不知道我为她所经历的那些挣扎,总是把我的心填满的那种情感,我的感受和她那些追求者有怎样的不同。 
  于是我把我想对她说的话都写在记事本上。也许我突然就死了,什么人也见不到就死了,那么至少还有这些日记留给她,让她明白我曾经怎样爱过她,尽管我从来也没有对她提过。我不敢,我知道说了也会被拒绝,然后她从此就不愿见我。我把那从前的两本日记从头读了一遍,发现有很多片断已经被遗忘了,在重读日记的时候我又把他们重拾回来。例如高三时候,记着一次看到她和一个男老师站在教室前的走廊里说话,她笑着,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我非常嫉妒,从那以后就极为讨厌那个老师,认定他是个好色之徒。原本我几乎已经记不得的这样一件事情,在我重读的时候却立即被唤回到眼前,夏天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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