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像一出仿真版的拙劣滑稽戏,唯一真实的只是肉体的狂欢。
宋钢决定成全李光头和林红,毅然卧轨自杀,死前给林红留下他全部的血汗钱。这个患难与共的兄弟魂归西天之时,李光头仍在疯狂地跟他的妻子做爱。宋钢的死讯与李光头的高潮同时来临,李光头完全被惊呆,愧疚万分。林红也痛不欲生。两个负罪的偷情者都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对方,用彼此伤害来减轻自己的罪孽。
李光头为宋钢大摆豆腐宴,将收来的巨额礼金送给林红,作为他对死去的宋钢的一个交代。
三年时光随风而去,众生万象的时代,小小的刘镇同样动荡万变。林红成为美发厅的老板,一个准红灯区八面玲珑的交际明星,她同时具备了两副面孔,生意场上的满脸笑容和生意之外的冷若冰霜,她对男人的态度和她的内心永远是个谜。
李光头却激流勇退,宋钢之死让他的性功能彻底报废,勃勃雄心也烟消云散。他过起了隐居生活,坐在卫生间的镀金马桶上,梦想着飞离地球,像宇航员那样遨游太空。他刻苦学习俄语,希望有朝一日搭乘俄罗斯飞船,把宋钢的骨灰盒送上太空轨道。
从此以后,李光头突然用俄语说,我的兄弟宋钢就是外星人啦!
(全书已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经与作者和出版社商定,本刊选载《兄弟》下部前三十二章)
回忆一个陌生的城市
须一瓜
一
那个面貌忧伤的邮差,就像是从天边而来。
我一直在雨后的阳台,想看透楼下两排梧桐夹道的路。开始落叶的梧桐树,因为刚停歇的雨,湿拉拉的微亮而清新。每一年,我都要等到树叶全部落尽,才能在这个阳台,从路的这一头,看到路的拐弯的另一头。这个时候,我就有松一口气的感觉。我就是喜欢透过那些交错的、满身痂壳起皮的树干,一眼就看到那条拐弯的路。可是,来年,随着树叶生发,那灰黑色的路再度消失在枝繁叶茂里,我就再度茫然失措,直到又一个深秋扫过,我才能在重新归来的恍然大悟中,获得透彻感带来的一些踏实。
那个邮差是从哪里来的?签收邮件的时候,我琢磨着这个疑惑。雨后的天空,淡铅色的云层里好像还暗算着一拨雨,可是,远方,天边紧靠山巅那窄长一条,却雪亮得有如日光灯,耀目而异常。
你从哪里来。我说。
那边。邮差并不看我,也不指明他说的那边是哪边。他收起他的薄本子就走了,消失在这个连体别墅的青砖围墙外。我不好意思跟出去看,一方面我知道自己疑惑的琐碎,一方面,我感觉到邮差已经看穿了我的无趣。他是多么厌倦回答我的问题啊,他忧伤的面孔像是有备而来。此外,手里的邮件也给了我新的疑惑。在我的记忆里,这一辈子我都没有收到过任何挂号邮件。
里面是什么呢,有点分量。
我一边上楼一边扯开邮件封口。
倒出来是一个白色信封,封死的。再撕开,里面倒出十多页有点泛黄的笔记本纸。纸边上有一排小黄豆大的圆孔,显然,它们是从活页日记本上扯下来的一部分。令我更加奇怪的是,那笔迹分明是我自己的。我粗略地翻了一下,全部是我的字,尽管它们看起来如此陌生。我当场跟着本子试写了几行字: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晴转多云。今天我又吻了甲沟炎女孩,是她索吻。如果她再这样干,也许我会揍她一顿。如果她企图让我强奸,那我绝对只是揍她,痛殴她,之外我什么也不干……字迹完全一模一样。
谁寄来的?信封口朝下我抖了抖,又探看,里面没有信,任何只言片语都没有。笔迹对照显示,我的字和这个发黄的、二十年前的笔迹,是同一个人,就是说,这些纸片像是我年轻时写的日记片断。
我芒刺在背。这个熟悉的笔迹里,证明着我完全陌生的事迹。
从日记上看,甲沟炎是个大屁股的女孩,待我非常宽厚溺爱;还有一个“她”,“她”似乎非常美丽有风情,年纪比我大一点,日记里的我因她痴迷得不可自拔。她好像是在逗“我”玩,又似乎有些海誓山盟的句子;所以,我总是很焦躁痛苦。还有一个“我恨!!!”的“老家伙”,“老家伙”是个法语老师,好像利用职便,在讨“她”欢心。“她”竟然说,他“就是比你成熟,就是比你有男人味道”!还说“你根本不像他”!
这是前面两篇日记的内容。后一篇,只有半页,用词更有幼稚的激情。又是吵架,那个有风情的美女生日,我和“她”,好像是因为一场电影,或者碟片主人翁的价值观,发生激烈争执。因为“她”再度说:“你就是幼稚!”“你根本不像他!”
我“根本不像”的他——是谁?看着日记,有种奇怪的紧张感点击着我的神经。好像我知道答案,又好像混沌一片。他是谁?那个法语老师?那个老家伙?
第四篇日记就揭晓了。“我”看上去满腹怨恨、心理扭曲:他算个什么东西?我看妈妈这辈子最蠢的事,就是嫁给了他。估计她就是被他的相貌迷住,要不然他有什么,这家伙根本配不上妈。那满嘴流油的法语分明就是诱骗无知女人的手段。我不相信妈妈会不知道多少女人和他暧昧不清。那次我直接问她,总是分床你们为什么又不离婚?她竟然说,你不要操这个心。真是缺德的婚姻!老家伙处处压我一头,完全是故意的。他在阿夕那里卖弄学识,不就是想证明他永远比他儿子强。妈的!从小到大,一到星级宾馆、画展、图书馆之类像样点的场所,他就必定和我讲法语。我一讲该死的法语,就尿急,后来病情发展到他一开口发出“郭莫达里无”的音,我膀胱就有压迫感,眼睛无法控制地去张望卫生间的标志牌。我恨!我恨、恨、恨!!!
“恨”字一个比一个写得大。阿夕应该就是那个美丽风情的女人。
我接着往下看。
这一篇字迹特别潦草,好像被水淋过地凹凸不平。其实,我开始一拿起这叠纸,随手一抖开的就是这一页,因为它不平整。可是,因为它的字迹过于潦乱,我下意识地翻回前面。如果当时,我首先看的就是这一页,我即使不会惊骇虚脱,也会过度紧张地做出不恰当反应,比如撕毁这些来历不明的日记,下意识地想销毁证据;比如,冲到我母亲房间抓狂或者和姐姐打出语无伦次的电话。
万幸的是,经过前面的铺垫,我到底是比较冷静地看完了它,尽管我的手心在难以控制地汩汩出汗。——我终究无法否认,这,的的确确像是我的字。
这一天的日记,是后几天补记的,它记录的是一起凶杀案。而作案人就是“我”。老家伙和阿夕,被炸得血肉横飞、难分彼此。
二
母亲已经变成一个傲慢的小老太婆,据说,她年轻时代的风采由我姐姐全面继承,现在我姐姐也是一个傲慢麻利的中年妇女,我们的圣诞礼品公司,在她卓有成效的掌控之中。有圣诞节的国度,基本就有我们的供货。
母亲一头茂盛的银发,倚躺在薰衣草紫色的美人靠上,怀里抱着一条马耳济斯犬。狗和人都在瞌睡中。母亲的膝前,小保姆在奋力按摩她干瘦的小腿,地上散放着修脚器械、按摩火山石头之类。我知道她没有睡,小保姆也知道,所以她不敢偷懒,力气一小,母亲就会睁开眼睛看她一眼,这就够了。果然,我打手势叫小保姆出去,母亲和小狗立刻都睁开了眼睛。马耳济斯犬抖抖它丝缎般长毛,弓身伸了个懒腰,跳下美人靠蹿了出去。
父亲是怎么死的?
不是告诉你了吗?病死的。母亲又闭上眼睛。
是哪一年?
八八年吧。
他是法语老师吗?
母亲睁开眼睛,教学研究的。原先当过老师,所以你和你姐姐法语才那么好,只是你失忆后,忘得一干二净。可惜了。
真是病死的?什么病?
母亲坐了起来。你怎么了?这些都告诉过你呀,突发心脏病啊。难道你又失忆了?
我的车祸也是那一年对吗?和他的死相隔多久?
母亲又倒向美人靠。看上去她迟钝而慵懒,似乎不想重申一个我早就知道的事实。但根据我对她的了解,她是欲擒故纵想观察我,她所向披靡的干瘦脑袋瓜里,正在紧急运行。我决定退出她房间。退出她卧室门时我猛然回头,果然,她正在盯着我,目光像灯光反射的宝石。
那天晚上,请客户吃好饭,我和姐姐一起回去。她就住在我们连体别墅的另一边。我们两家背靠背。开着车,我说,我们两个谁长得像父亲?姐姐说,谁都不像,我们都像舅舅。父亲倒真是名不虚传的美男子。呵呵,当时我们班的猫和小慧子——失忆前你知道她们的——她们到我们家,一看到父亲就呼吸急促。一见钟情啊。姐姐笑起来,酒气软软的扑向我耳根。你车祸之后整形的下巴,倒和父亲很像。你本来和我和母亲、舅舅一样都是尖下巴,现在,你的下巴像一只解放鞋鞋头。——母亲也许是要因此纪念他吧。
为什么找不到他的任何照片?
他死的时候,都烧了。我亲眼看母亲烧给他的。
为什么一张都不留?合影肯定有。
你要是恢复记忆,就知道他们两个关系很不好的。
他是怎么死的?
脑溢血。
我的车祸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大约是他死后的一周吧。你也差点死了。脑袋瓜都变形了。母亲说,你父亲是复仇者。
向我复仇?
不是这意思。是母亲这么抱怨的,也许父亲生前,你老和他对着干。
为什么?
其实,大家都不亲近他。他这人挺自私的,不在乎我们,从小到大,他从不在乎我们两姐弟。那时候,我最讨厌女人打来电话找他。有一次,我让你冒充他接了,结果你又好像黏糊上他的女人。反正,我们都不喜欢他。不过现在,倒觉得他有点可怜。因为,他永远都不是母亲的对手。
我们离开那个城市到这里,和这些厄运有关吗?
没关。但是这个城市的颅脑专家,连夜飞来救你,随后你转院到这里,可以说,是这个城市把你抢救过来的。母亲他们立法委员会的很多朋友关系在这里,我们的实业也就渐渐转移到这里,后来这些你都知道了。十几年来,我们家在这个城市很顺利。这是合适我们家风水的好地方。——啊,今天这一单签下,够了。其实,我也累了。今年圣诞的货已经忙不过来了。工人早已经加班得哇哇叫了。
三
飞机正在飞向我失去记忆的城市。
在飞机起飞前,我给姐姐发了个短信:我休假两周。然后我关机,取出手机旧卡填进新卡。
一个小时后,飞机开始下降。透过舷窗口,我仔细俯看这个向我敞开的、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消失的城市。晚上九点多的夜色中,它和我所到过的任何城市没什么醒目区别。在飞机徐徐贴近地面的过程中,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八十多分钟的飞行,使我又回到了原地。
看地面灯光混沌的地带,隐隐约约有许多摩天高楼,每一栋大厦都四方如柱,彼此相近,就像是积木配件,这个城市孩子用的和那个城市孩子用的都一样。现在的许多城市都太相像了。所以,我根据我的城市经验推断,灯光阑珊的高楼,里面已经有人居住或办公了;那通体透亮像水晶体的,一定是还没有卖出的空楼;此外,城区中,还有更多的中药柜那样不太高的规整板房,一排排一栋栋一群群地过去,各自围成小区。楼里的每一小抽屉里,都住着人,就像当归、蝉蜕、生地、熟地、黄连住在柜子里面一样。省钱的人家的三房两房都很暗,因为他们只开一盏灯,不在乎钱的人家就灯火明亮,在夜色中很有感召力。但在我去过的任何城市,这样的人家偏少。所以,在夜晚,所有城市的居民楼都是有些黯淡的。
给我寄信的人住在灯火阑珊的哪一间?
十几年前,这个城市的哪一部分,是我生活和梦幻角落?又是哪一间房、哪一栋楼记录了我可能的——累累血债?飞机在下降,我既渴望下降的贴近,又在贴近中,感受到难以表达的畏惧而渴望飞机拉起离去。
这个城市的地面温度是十二度,比我来的城市低三度。一个小时后,出租车司机把我拉到早辰支局所在的“早晨的奇迹”宾馆。司机领了宾馆回扣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我抽空问行李员,早辰是新区吗?行李员说,不,现在已经不算了。这是最早的开发区了。
我下榻的五楼有个落地大窗,我平视着这个夜色渐深的陌生地方。现在,唯一明确的是,我终于置身于这个我失去记忆的城市之中了。手里这几页来历不明的日记,应该就是在这里的哪家商店的文具柜买的,那里可能还卖着写日记的那种笔,或者还有那支笔里面的墨水。
我随手一抖,补记谋杀案的那一页潦草的日记就赫然摊开。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日,小雨。
(打头两个字被水渍晕模糊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是你逼疯了我!(字迹再度被晕染不清,纸张这里皱得厉害。应该糊掉了一个句子)这几天我都睡不着觉,眼睛一闭上就是你的样子。知道你水性扬花,爱你我是有准备的,可是,你再水性杨花也不能和他搞在一起。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而我妈妈她是多么了不起的女人,你应该羞耻!这是上帝对你的惩罚。是的,是上帝!
为什么要找他学法语!出国又怎么样!你那个小市民老妈!我知道老家伙会对你有企图,但不知道你会那么贱。你太让我失望了,太失望了。如果不是看到你把脚丫伸在老家伙的裤裆,我会和以前一样那么迁就你。可是,你太下贱了。
第一次我走的时候,就打定主意要回去小便的。我就是要杀个回马枪,看看你们两个到底是不是在认真补课。我回去的时候,法语书啊资料啊铺了一大堆。可是老家伙的脸上,为什么有银紫色的口红?你以为我是傻瓜吗?(字迹模糊)我也可以忍,可是,我蹲在门口系鞋带的时候,却看到你的脚丫子是塞在他那里!你的银紫色的趾甲在他放肆的裆部闪亮。他在装模作样地念法语,一嘴下流的发音。我恨!你太下贱了,太欺负人了!
刚下楼我就决定马上再回去。我说我钱包落在洗手台了。你在吃吃笑。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进了和厨房连在一起的卫生间,我把煤气阀门狠狠打开,我打到最大。但还嫌不够,于是我狠狠拽掉煤气胶管,然后,我把厨房门掩上了,一道玻璃门之隔,仔细听,你就能听到汹涌的加味煤气,蛇一样在丝丝作响。你应该闻得到的,可是你们一脑子淫荡心思,闻不到更听不到!疯狂去吧!知道吗,每一分钟,我的心都像煤气一样,丝丝作响,丝丝生痛。一直痛到上帝告诉我,浓度够了。我开始拨打你家电话。我知道,你的客厅卧室卫生间,都有电话分机,卫生间的电话,是我送你的,是个小小的、苹果造型的绿色电话,就放在手纸盒边。
电话拔通了,你还没来得及接,小苹果爆炸了,煤气如期爆炸。
真响啊,红色的砖墙像漫画一样爆起砖头横飞,闪爆的大火球,就像红心黑边的猴头菇,猴头菇把楼房的肚子炸空了。恶心啊,拿着电话,我控制不住我的眼泪……
四
凌晨三点了,睡不着。我再次开灯,顺手拿起宾馆备在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