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事,三个傻子继续乐呵呵,四个瞎子和五个聋子比赛着打呵欠。
十四个忠臣开始无事想念李厂长了,在四个瞎子的倡议下,在两个瘸子的批准下,福利厂的十四个忠臣组成一支乌合之众的队伍,七零八落地来到了民政局的院子里,七零八落地喊叫起来:
“李局长,李局长,我们来看望你啦!”
正在主持民政局会议的陶青,隔着窗户看到十四个瘸傻瞎聋站在院子里又喊又叫,陶青正在念着中央红头文件,院子里的喊叫让他十分恼怒,他把红头文件往桌子上一拍,生气地说:
“这个李光头太不像话了,竟然把福利厂搬到民政局来了。”
陶青局长说着对坐在旁边的一个科长挥一下手,让科长出去把他们赶走。科长出去后比局长还要生气,科长横眉怒目地训斥道:
“干什么?干什么?我们正在学习中央文件。”
两个瘸子做过领导,知道学习中央文件的重要性,吓得不敢吱声了。四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自然不把中央文件放在眼里,他们听到科长的训斥,很不服气地说:
“你是谁?这么对我们说话;就是李局长,也不会这么对我们说话。”
科长看着四个瞎子拄着四根竹竿,说话神气活现,科长气得喊叫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你进去!你给我们进去!”瞎子们也喊叫,瞎子们说,“你进去告诉李局长,福利厂全体员工想念他了,来看望他了。”
“什么李局长?”科长莫名其妙地说,“这里没有李局长,这里只有陶局长。”
“你瞎说。”瞎子们说。
科长哭笑不得,心想真是瞎子说瞎话。这时陶青出来了,陶青满脸怒色,他还没有看见李光头,就冲着十四个瘸傻瞎聋喊叫:
“李光头,你过来。”
四个瞎子不知道后面出来说话的人是谁,继续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你是谁?竟敢这么叫李局长。”
“什么李局长?”陶青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了。
“哼,连李局长都不知道。”瞎子们哼哼地说,“就是我们福利厂的李厂长,到民政局来做李局长啦。”
陶青看看身边的科长,不明白四个瞎子在说些什么?科长立刻去训斥四个瞎子:
“胡说八道!李光头来做局长,我们陶局长做什么?”
四个瞎子哑口无言了,他们这时才想起来民政局已经有一个陶局长了。四个瞎子里面有一个心里没底地说:
“陶局长可能去做陶县长了。”
“对呀。”另外三个瞎子高兴地叫起来。
陶青本来恼羞成怒,听到瞎子们提拔他当县长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像三个傻子千样乐呵呵了。陶青这才发现李光头不在这些人里面,陶青看见两个瘸子躲在五个聋子身后,就伸手指着两个瘸子说:
“你们两个,过来。”
两个瘸子知道大事不好了,知道李厂长升官做了李局长是瞎子们瞎说的。两个瘸子忐忑不安地从五个聋子身后瘸了出来,先是瘸到了两边,再转身瘸到了一起,他们站在了陶青的面前。
接下去陶青终于弄明白李光头辞职不干了,这个李光头辞职一个月了,都没有到自己这里来汇报一声;这个李光头根本就没和福利厂员工们商量一下,就宣布全体员工一致接受他的辞职申请。陶青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地说:
“这个李光头目无组织,目无纪律,目无领导,目无群众……”
已经十多年没有说脏话的陶青局长忍无可忍地骂了起来:“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陶青命令两个瘸子把福利厂的人带走后,回到会议室不再学习中央红头文件了,开会讨论李光头的严重错误。陶青建议将李光头从民政系统永远开除出去,民政局工作会议一致通过陶青局长的建议,然后打印成民政局的红头文件准备上报县政府。陶青拿着打印好的文件最后审读了一遍,他说:
“对李光头这种无法五天的人,不能用‘辞职’这两个字,一定要用‘开除’。”
十三
李光头被陶青开除的时候,坐在长途汽车站旁边苏妈的点心店里。李光头眉飞色舞,一手拿着去上海的车票,一手拿着肉包子。他咬着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眯着眼睛美滋滋地嚼着咽着,得意洋洋地告诉苏妈:从此以后他要为自己创业了。李光头看着手里的车票,差不多一小时过后他就要跳上去上海的汽车了,他抬头看着点心店墙上的挂钟,满脸庄重的表情,嘴里念念有词,像是要发射火箭似的倒计时,从十数到了一,然后挥手对苏妈说:
“一小时以后,我李光头就要鲲鹏展翅啦!”
李光头用突然袭击的方式辞职后,回到家中关起门来,花了半个白天和半个晚上的时间,就确定了李鲲鹏飞翔的方向。李光头根据自己在福利厂的成功经验,觉得自己的创业首先要从加工业务开始,积累了资本以后再打造自己的品牌。可是加工什么呢?李光头也想做和福利厂一样的纸盒业务,这个业务他已经熟门熟路了,李光头想了很久以后还是忍痛割爱了,想到福利厂的十四个可爱的忠臣,李光头觉得不能去抢他们的饭碗。最后李光头决定做服装加工,只要从上海的服装公司那里拿到一笔笔订单,李光头的事业就会像早晨的太阳一样冉冉升起。
冉冉升起的李光头拿着一张世界地图来到童铁匠的铺子里,这时的童铁匠已经是我们刘镇的个体工作者协会主席,李光头自己创业需要资金,他知道从国家那里是弄不出来一分钱的,他的脑子就转到了童铁匠这里。改革开放以后,童铁匠这些个体户首先富起来了,他们银行存折上的数字越来越大。李光头笑呵呵地走进了童铁匠的铺子,一口一个“童主席”,叫得童铁匠心花怒放,童铁匠放下打铁的锤子,挥手擦汗道:
“李厂长,别叫我童主席,叫我童铁匠,童铁匠这三字叫起来虎虎有生气。”
李光头哈哈笑出了声音,他说:“别叫我李厂长,叫我李光头,李光头三个字也是虎虎有生气啊。”
然后李光头告诉童铁匠,他已经不是李厂长了,他辞职不干了。李光头站在童铁匠的火炉旁,唾沫横飞地向童铁匠描绘了自己的宏伟蓝图。他再三提醒童铁匠,他带着十四个瘸傻瞎聋都能一年挣几十万,要是带上一百四十个、一千四百个健全人,里面要是像炒菜撒上味精那样,再撒些学士硕士博士和博士后进去,那就不知道能挣多少钱了。李光头数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地算了起来,算了半个小时也没有结果。童铁匠等得满头大汗,童铁匠问他:
“到底能挣多少?”
“实在是算不出来了。”李光头摇摇头,瞪圆了眼睛,浪漫地说,“我满眼望去已经不是钞票了,是茫茫大海。”
李光头浪漫之后,马上又实际了,他补充了一句:“反正是不愁吃、不愁穿、不愁钱包鼓不起来。”
接着李光头像一个拦路抢劫的强盗那样,向童铁匠伸出手说:“拿钱来,一百元一份,你拿出多少份钱,以后就分多少份红利。”
童铁匠的脸色像炉火一样通红,他已经被李光头的话挑拨得激情燃烧了,他粗壮的右手在胸前的衣服上擦了又擦后,伸出了三根手指,童铁匠说:
“我出三十份。”
“三十份就是三千元人民币啊!”李光头惊叫起来,他羡慕地说,“你真有钱啊!”
童铁匠嘿嘿笑了两声,不以为然地说:“三千元人民币我还是拿得出来。”
李光头这时展开了世界地图,他告诉童铁匠,刚开始是给上海的服装公司加工服装,等到时机成熟了,他就要打造自己的服装品牌,他的服装品牌名叫“光头牌”,他要把“光头牌”服装打造成世界第一名牌。他指着世界地图对童铁匠说:
“这上面有圆点的地方,都有‘光头牌’服装的专卖店。”
童铁匠发现问题了,他问李光头—:“都是‘光头牌’?没有别的牌子?”
“没有。”李光头干脆地说,“要别的牌子干什么?”
童铁匠不高兴了,他说:“我出了三千元人民币,也应该有我一个牌子。”
“有道理。”李光头听后连连点头,“给你一个‘铁匠牌’。”
李光头说着扯扯自己的卡其布中山装说:“这外衣是我的‘光头牌’,我死活不会让出来,我还要把‘光头牌’商标绣在胸口呢。剩下的长裤、衬衣、背心和内裤里面,你挑选一个。”
童铁匠觉得李光头的要求也算合理,他同意挑选剩下的。他对背心和内裤不屑一顾,在长裤和衬衣之间他犹豫不决,心想衬衣是好,商标还能绣在胸口,可是衬衣外面还有一件外衣,只露出一个领子在外面,曝光度太低,他选中了长裤为他的“铁匠牌”。童铁匠指着世界地图问李光头:
“上面有圆点的地方,也都有‘铁匠牌’?”
“当然。”李光头拍着胸脯说,“有我‘光头牌’的地方,就有你的‘铁匠牌’。”
童铁匠高兴地竖起了食指,他说:“为了我的‘铁匠牌’,我再加十份,再加一千元人民币。”
李光头没想到在童铁匠这里一下子筹到了四千元人民币,他从童铁匠的铺子里出来时笑得合不拢嘴巴。童铁匠是我们刘镇个体户里的领头羊,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听说童铁匠出了四十份,再说李光头在福利厂的骄人业绩路人皆知,其他的个体户都在李光头徐徐展开的世界地图前报出了他们的份额。
李光头离开铁匠铺后,马上去了裁缝铺,李光头只花了十分钟就搞定了张裁缝,他把衬衣的品牌给了张裁缝,世界地图上的小圆点让张裁缝看花了眼睛,张裁缝拿着一根针指点着数起了欧洲那一块,光是一个小国家里的小圆点,张裁缝都数不过来。想到自己的“裁缝牌”衬衣名扬全世界,张裁缝激动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我出十份。”
李光头阔绰地送给了张裁缝十份,张裁缝出十份的钱拿二十份,李光头说这送给他的十份是为了体现张裁缝的技术含量,张裁缝是即将开张的服装公司的技术总监,他要培训员工和严把质量关。
拥有了五千元人民币创业资金的李光头,再接再厉地又拿下了磨剪刀铺的小关剪刀和撑着油布雨伞拔牙的余拔牙。老关剪刀前些年大病一场,身体垮了以后磨不动剪刀了,常年在家静养。小关剪刀开始执掌磨剪刀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磨剪刀铺的光杆司令。李光头把背心的品牌给了小关剪刀,小关剪刀很满意自己的“剪刀牌”背心,说这背心的两根挂带还真像是剪刀,小关剪刀出了十份共一千元人民币。
离开了小关剪刀,李光头来到了余拔牙的领地。余拔牙仍然像从前那样,在街尾撑着一把很大的油布雨伞,雨伞下面一张桌子,左边仍然放着一排拔牙钳子,右边仍然放着几十颗拔下的坏牙,有顾客的时候自己坐在板凳上,没顾客的时候自己躺在藤条躺椅里,这把藤条躺椅修修补补了十多次,上面一块块新补上去的藤条让躺椅看起来像一张刘镇地图。眼看着革命从滚滚洪流变成了涓涓细流,如今涓涓细流也不知去向,余拔牙知道革命也老了也退休了,心想这辈子革命不会回来了,余拔牙觉得那十多颗拔错的好牙不再是革命宝贝了,以后会成为他拔牙生涯里的十多个污点了。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余拔牙像个贼一样偷偷溜出屋去,偷偷地将十多颗好牙扔进了下水道。
这时的余拔牙五十多岁了,听完李光头对远大前程的描绘后,余拔牙异常激动地从他刘镇地图似的躺椅里坐起来,接过李光头手里的世界地图,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无限感慨地说:
“我余拔牙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没有出过我们县界,我余拔牙什么风景都没见过,见来见去的都是张开的嘴巴,我余拔牙就指望你李光头了,我余拔牙跟着你李光头当上了富翁以后,他*的再也不拔牙了,他*的再也不见那些张开的嘴巴了,我要见风景去,我要到世界各地去旅游,把这些小圆点全跑遍。”
“真是远大志向啊!”李光头竖起大拇指夸奖余拔牙。
余拔牙意犹未尽,看着桌子上的钳子不屑地说:“这些钳子全扔了。”
“别扔了,”李光头摆摆手说,“你去小圆点见风景时带上它们,万一手痒了,你就顺便拔几颗白人的牙,拔几颗黑人的牙,你拔了这么多中国人的牙,你当上富翁了,就去拔外国人的牙。”
“有道理。”余拔牙两眼闪闪发亮说,“我余拔牙拔了三十多年牙了,拔的都是我们县里人的牙,连上海人的牙都没有拔过,我要在这世界地图上每个小圆点里都拔掉一颗牙。”
“对。”李光头叫了起来,“别人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是行万里路,拔万人牙。”
接下去是晶牌问题了,余拔牙对只剩下内裤品牌十分不满意,他指着李光头的鼻子骂了起来:
“他*的,你把长裤衬衣背心给别人了,把内裤给我,你眼睛里根本没有我余拔牙。”
“我对天发誓,”李光头慷慨激昂地说,“我李光头绝对把你放在眼睛里,我是沿着街走过来的,谁让你在街尾,你要是在街头,长裤衬衣背心还不是让你先挑选。”
余拔牙仍然不依不饶,他说:“我在这街尾蹲的年份比你年纪还长,你还是一个小王八蛋的时候,一天来几次,现在翅膀硬了,你就不来了。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他*的,你是不牙疼……”
“这话说得对,”李光头点头承认了,“这叫饮水不忘掘井人,牙疼思念余拔牙,我李光头要是牙疼了,肯定第一个找你余拔牙。”
余拔牙对内裤表达了不满以后,对“拔牙牌”也不满意,他说:“难听。”
“那就叫‘牙齿牌’内裤?”李光头建议道。
“还是难听。”余拔牙说。
“‘齿牌’内裤呢?”李光头又问。
余拔牙想了想后同意了,他说:“‘齿牌’可以,我出十份一千元,你要是把背心品牌给我,我就出二十份。”
李光头旗开得胜;磨了一个上午的嘴皮子就磨出了七千元人民币,他凯旋而归的时候,我们刘镇的王冰棍尾随其后,这个在“文革”时期声称要做一根永不融化的革命冰棍的王冰棍,如今也是五十多岁了。李光头在铁匠铺展开世界地图时,王冰棍刚好走过,李光头的高谈阔论也进了王冰棍的耳朵,童铁匠出手就是四千元人民币,让王冰棍一阵心惊肉跳。王冰棍继续尾随着李光头,眼看着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加在一起又出了三千元人民币,王冰棍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李光头摇头晃脑地走出这条街道时,王冰棍从后面扯住了他的衣服,伸出五根手指说:
“我出五份。”
李光头没想到半路冒出一个王冰棍都能拿出五百元,自己大名鼎鼎的李厂长就是把全部的钱都凑起来,连分币都凑进去,也凑不出五百元。李光头看着王冰棍身上的破旧衣服,龇牙咧嘴了一番,骂了起来:
“他*的,有钱的全是你们个体户,两袖清风的全是我们国家干部。”
王冰棍点头哈腰地说:“你也是个体户了,你马上就要富得流油了。”
“不是流油,”李光头纠正道,“是富成一艘万吨油轮。”
“是啊,是啊。”王冰棍阿谀奉承道,“所以我王冰棍跟定你了。”
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