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此后我就很少想起她,想起她也不再有痛苦。她像一个淡化了的影子,已没有折磨我的力量了,也可能会有一些感慨,会在走过某个街角、看到一棵树或是坐在车上经过某处熟悉的地方时想起她,想起我们曾度过的某个时光片断,但也只是想起,没有痛苦,没有爱意恨意,只是想起。
这时间我又想起了那个女孩儿,在那段被混乱绝望弄得颠三倒四的时间里,连她也被我用痛苦埋葬了。而当痛苦淡去,心情重归平静的时候,她的样子又清晰地浮现出来,像是跌落人虚空的生活中唯一不虚空的存在。
站在临街的窗前看着灯光照亮的团团雨雾,我想到这个时候在我的故乡,冬天已快要走到尽头了。收到她最后一封信是一个多月前的事,而我一直没有回。至于上一次打电话,也许是三个月以前的事情。长时间没有联络,我几乎有些怯于拨通她的电话,况且过去一段时间写的那些倾诉痛苦、措辞激烈的信也让我害怕会尴尬。时过境迁,那些信像出自于一个莽撞的、虚张声势的毛头小子,也许我当时就是那样一个人。
而在这雨水和海风频繁的日子里,人的寂寞像是无边无际。我又总是觉得,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当冬天的寒风使她把脸藏进毛茸茸的衣领里,当她关紧所有的门窗瑟缩在她的小屋里的时候,她也被淹没在同样无边无际的寂寞中,像一尾沉睡在墨黑的大海里的鱼。“只有冬天才能让人有真正温暖的感觉”,想起她说过的话。而在我这里,树叶落尽、风雪强劲的冬天永远不可能来到,也许这无边无际的寂寞就是“冬天”,是那些无论生活在哪里的人都会经历的冬天。在这样的冬天里,我们体会到的温暖来自某个人,某一张脸孔,或是岁月深处的某一段记忆。我感到我找回了属于我的某种温暖,在这个世界上,那种温暖是单独为我而存在的,因为我曾用漫长的时光去感应它,它已经和我的生命过往粘合在一起。
10
她写信告诉我她那边儿已经感受到春天的迹象了。我想起我们去年秋天在杨树林里说的“那明年春天一起来吧”这句话。这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写了很多封信,虽然她说寄信就好了,想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打电话给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在那场“小风波”之后她似乎对我更温柔了一些。有时候她问我会不会想以前的那个女孩儿,我说只是会“想到”而不是“想”。她问“为什么呢”,我说“不为什么,不爱她了呗”。
我每一两个星期给她写一封信,不算多也不算少。可她说她很珍惜,说“在这年代,还愿意写信的人不多了”。我还是觉得写信好,因为拿在手里的笔可能离心更近吧。每次把信投入邮筒或是打开楼下的信箱看到她的信时,都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那些在写信和等待中溜走的青涩的光阴。我把她的书信分成不同的时期,好好地整理起来,因为这些信我很可能会保留一辈子。我在电话里这样告诉她的时候,她说:“那又怎么可能!将来你结婚了,这些信肯定会扔掉或是烧掉。”
“绝对不会。”我说。
“你不会你老婆也会,到时候你可管不了。”她带着嘲讽的口气。
“如果她敢烧我的信,我就不要她。”我向她保证。
她突然像是没有气力地叹了口气,说:“谁又知道你结婚了会是什么样子。”
我说:“你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她笑起来。
“相信我会保护好你的信。”
“我可保证不了,我想到我如果结了婚,真不知道拿这么多信怎么办,人家一定会怀疑。对啊,我想到了,你结婚时我把你给我写的信都还给你,你结婚时要把我的信还给我,然后各人处理自己的信,毁掉也行,就不会害怕伤感情了。”
“不行,我不同意。”我说。
“不管。那你说怎么办?”她简直是在向我撒娇了。
我想说“我娶你不就行了”,却说:“我保证不让你的信被毁掉,我会藏得很好,你相信我吧。”
她就不再闹了,突然像自言自语似的问:“人为什么非要结婚呢?”
我说:“因为要做个正常人。”
她质问我:“你不是说结了婚也会离婚吗?”
我说:“是啊,即使知道是这样,还是要结婚。也可能结婚就是为了离婚。”我想到的是我结了婚,然后因为发现她喜欢我而离婚,这样情况下,结婚为了离婚是成立的。
她当然不知道我脑子里的想法,说:“莫名其妙,我看你就不是个正常人。” “你也不是。”我说。 “你为什么接受我做你的朋友,我是说我写第一封信给你的时候,你根本不认识我。”我问她,真的是多年来一直积压在心里的一个问题。
她想了想,我感觉她在电话那边咬嘴唇,“说不清楚,可能一看到你的信,就感觉你是个不俗气的人。”
“为什么?”
“真讨厌,问这么多。”但她还是接着说,“女人的直觉吧,后来见到你,觉得你和想象中的一样。”
“怎么样算是不俗气呢?”
她笑起来,说:“怎么样?嗯,你感觉很细致呀,也不乱吹牛,最好的地方是宁可不说话也不说扫兴的话,而且很单纯。”
我还没有接话,她自己又嚷起来,说:“好了没有呀,强迫别人夸你。”
她的声音里带着懒洋洋的娇气,让我想抱她。有时候听着那种声音,下面就勃起了,以至于我不得不紧张地调整呼吸,尽量压低说话的声音,扯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她就会不满意地说:“你说什么呀?我听不清了。”
“你和以前女朋友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啊?可以问吗?”她问。
“男女之间该做的都做了。”我没有一点儿不坦白。我想能这样无所谓地讲起以前的女友,说明我对她真的没有什么了。
我猜想她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停了一会儿才说:“想不到啊。”
“什么想不到?”我问她。
“没有想到你这么厉害,这么迅速就……”她不说了,揶揄地笑。
“一点儿也不厉害,”我说,“是她比较主动的。我本来也没有想会这么快。”
“那你现在不难受吗?我是说身体那方面。”她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装作无所谓似的。
“自己解决。”我半带开玩笑的语气。
“不会去找妓女吧?”竟然问这样的问题!
“还没有到那一步。心里也接受不了,觉得那样太作践自己。”
“要是遇见了喜欢的女人,还会很快就发生关系吗?”她的好奇心越来越肆无忌惮。
我说:“应该不会,可能会先多了解吧。有时候你觉得是喜欢,其实也未必是,可能只是吸引。要是刚开始发展得太快,很可能到后来又发现并不适合,到那时候却因为某种习惯性的东西已经深陷下去了,那就很麻烦。”
她说:“明白了。”声音听上去像个乖巧的孩子。如果能在入睡前听到这样的声音,应该在睡梦里也会梦到像花园、爬着藤花的小窗台、叶子或是抓石子游戏这样的东西吧。
“你那时候很可怕,我还担心你会自杀呢。”一句话把我从关于睡梦的问题里唤醒。
“什么时候?”我问。
“刚刚和女友分手的时候啊,写的那些信可怕死了,感到你的精神都混乱了。”她说。
“怎么可能会想不开呢,那都是一时的烦恼,主要是因为不甘心、不习惯。以后不会再做那样的傻事了。”
“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不会再为不值得的人浪费感情了。”
“可那也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她像是很有感触地说。
我说:“那就是为什么人还要有理智啊。”
“我觉得还是很难,理智和情感,谁也压倒不了谁,所以人才总是很矛盾。”
“不是很难做到,其实我并没有那么爱她,主要是一下子接受不了那件事。后来她告诉我她后悔了,我就很少再去想她了。”
她沉默了一阵,好像还在考虑我的话。
我说:“不要再提她的事了,我现在讲起来,好像在讲别人的事,感觉很奇怪。”
她说:“好吧。”
我说:“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说到春天去那个杨树林……”
“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怎么会?还想不想一起去?”
“嗯……”她犹豫了一下,说,“可是你回来一次很麻烦,是吧?”
“不会麻烦,坐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比你还快。”
“好吧,”她决定了,但是说,“不过我不想回家,我们去海边玩儿吧。”
她的话马上在我的脑海里勾勒出一幅画,看到春风骀荡时的大海,青玉色的波浪……况且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简直想马上离开,奔到想象中我们可以单独在一起的那个地方。
我不得不暂时抑制住自己的激动,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好啊,你说去哪儿都可以。趁年轻时多见几次。”
“为什么是年轻时?”她笑着问。
“因为年轻时还跑得动,而且也没有什么牵挂。”我顺口说了个言不由衷的理由。
她问:“那你有特别想去玩儿的地方吗?”
我说:“没有,主要是能和你呆在一起,景点什么的都无所谓。”
“为什么?”
“因为和你一起很舒服,很纯净,就像小时候和小伙伴在一起一样。”
“那我们就像小孩儿一样在一起,你不能打什么坏主意。”
“我绝对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我说,“我可不想失去你这么好的朋友。”
“那如果有一天找不到旅馆,我们不得不睡一张床,你也能保证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很喜欢她这个假设,说:“我也想到过这样的可能,其实我很想拉着你的手和你睡在一张床上,但不碰你,我觉得那样会很幸福。”我确实那样想过,当然我不是很肯定自己能否做得到,但我确实觉得那感觉单纯美好。另一方面,我也想过另一种可能,我不会告诉她的那种可能。事实是,我自己也经常在这两种可能之间挣扎,是维持一种长久的、单纯亲密的“小伙伴”式的友情,还是顷刻之间让欲望的火把自己烧掉然后面对可能永远失去她的危险。
她说:“胡思乱想什么!”却听不出责备的意味。
我说:“不是你说的吗?如果异性间真的做朋友,就该像同性朋友之间一样放得开。如果同性朋友可以睡在一张床上,为什么我们就不可以?”
“笨蛋,难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女厕所吗?”
“那当然不,一样,因为不管是我叫你去男厕所还是你叫我去女厕所,这都犯了我们两个的性别的忌,况且我们各自都不方便。可是睡在一张床上有什么关系?”
她慢吞吞地说:“好像是不一样,还是觉得很奇怪。”
我说:“那你还是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她说,可为什么会觉得奇怪,这种理由她也没有说。
“如果你是一个精灵,你会选择住在哪儿?森林、草地、天空还是湖泊?”她问。
“不要岔开话题。”
“快回答。”她命令道。
“草地吧,天天躺在软软的草上,多舒服!”我说。
“啊,承认了吧!你是天底下最花心的那类男人。”她大呼小叫地说。
“我最讨厌心理测试,都是乱说。”
“因为你总是过不了关。”她得意地说。
已经是三月了,雨季远去,炎热和潮湿像一块厚重的幕布罩着这岛屿。只有夜晚才能感受到一点点清凉,因为海风在涨潮时悄悄爬上岛屿,拂过椰林和高大的棕榈树,盘旋在楼群之中。这时候我通常敞开着窗户,写信或是看书,一边开着音响,听以往那些熟悉的歌。有的声音从几十年前传来,却比现在常听到的那些声音更能安慰人。这些时刻虽寂寞却不空虚,因为她的那些话、她给我的遐想仿佛把我的里面充满了,使我对于乏味的生活本身一点儿也不在意了。我心情愉快,是以往没有感受过的愉快,我们写信或是打电话商量着马上要到来的见面。
我开始想象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春天里海水会是什么颜色,我们会住在怎样的房子里,而某一个晚上,她会不会和我睡在一张床上。我想到如果我们真的会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我应该像答应她的那样不碰她,还是不顾那些鬼承诺亲近她。碰她怕冒犯了她使她讨厌我、不再信任我,可不碰她也许她会觉得我不喜欢她、不被她吸引。两个都危险,后果同样严重。后来我决定刚开始自然而然不刻意控制自己,想碰触她的时候就去碰触她,如果她不喜欢,我再克制住自己。这样算计让我觉得自己很龌龊,像是在利用她的天真,可是不想清楚又睡不着觉。最后一切似乎想清楚了,可那段时间里还是经常失眠,对她的想念有点儿让我急不可耐,各种猜测幻想也异常活跃。
四月初的一个夜里,十二点钟以后,冲过凉正准备躺到床上,听见电话铃响了,拿起来竟然是她打来的。
“怎么是你?”我很惊讶,因为一向都是我打给她。
“怎么啦?我不能打吗?”她的声音软弱飘忽。
“不是,只是有点儿吃惊。”我说。
“我很累,但是还睡不着。你呢?你没有睡吧?”
“还没有。”我说,觉得她的声音和往日听起来有些不一样,像是没有力气,却又极力透着一股亢奋劲儿。我想等她继续说,再确定我的猜测。
她不说话,好像要和我僵持。
我说:“怎么了,不舒服吗?”
还是不说话。
我又说:“你是不是喝酒了?”
终于说:“喝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语气里带着嘲弄和倔强。
我说:“你是不是喝多了?你心里有事吗?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她突然爆发出一阵笑,说:“谁喝多了?你乱猜什么?我很高兴,想找个人聊聊。你不愿意陪我聊吗?”
“愿意。”
“一直聊到天明呢?”
“聊到什么时候都愿意。”我说,“我给你打过去吧。”
她答应了,于是我挂了电话,再拨她的号码。
“告诉我,你怎么啦?”
她不耐烦地大声说:“不是说了没事吗?喝一点儿酒而已,不可以吗?”
我不再问了,等着她说。
她的声音柔软下来,好像所有的力气都泄掉了一样,“不要问了,好吧?我真的没有喝多,你想和我说话吗?想说话的时候,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最想找你。”
我感到那种温柔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把我的所有语言都淹没了。
她接着说:“可是有时候我觉得也许我在缠着你,你经常很长时间不联系我,有时候连续发给你几封邮件你也不回。我这个人,对你来说是可有可无吧?”
“不是。”我说,几乎是喊出来的。
“你不要打断我,”她厉声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去年春节你回去以后,三四个月没有消息,如果我不给你发那封邮件,你也许不会主动找我吧?前一段时间又是这样,虽然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也不能这样对待朋友吧?”
“别这么说,我把你看成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不敢随便找你,是因为害怕你会厌烦我,我太在乎我们之间的感情,才会这样。”什么东西像是堵住了喉咙,使我的声音有些不顺畅。
“是吗?”她用不相信的口气问,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