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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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墓-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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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总算是我们厂的职工,我能不尽力?”他谦和地说,沉默良久,双眼看看我,叹口气。
  “不是说小木匠有人命案,查出来没有?”
  “他是唯一的嫌疑人,我知道的,当时是想逮捕,但证据不足。人死了,再没有新线索,反正大家都晓得是狗咬狗,也就不了了之。”
  “真便宜了小木匠,死有余辜!”我恨恨的,总觉得春桃有不白之冤。
  彭书记是个明白人,知道我的意思,当即解惑:“是很想给春桃平反昭雪。你晓得的,运动中的是是非非,没留下一个字的证据。单凭这封信,你能判定谁谋杀谁?”他停顿一会,眼睛直盯着我,似乎叫我想想,依春桃那强烈的母性本能,她是不是也有谋杀之嫌?“不错,可以判定小木匠有杀人动机,那件血衣是定案的最关键有力的证据,还有金条,案发后上上下下搜查,谁也没有发现,或许死前已消赃毁迹。当事人都死了,灭了活口,死无对证,谁能定案?夫妻残杀,稀世罕见,确实是件奇案大案,当时曾轰动全县,公检法相当重视,反复调查取证,最终判定‘夫妻长期不和’。你知道的,不属于政治问题,不在翻案之列。古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人死了二十好几年,有什么理由提出复审?以“夫妻长期不和”结案,当时本就颇费周折,谁又愿意帮你翻这个旧案?哪不是叫公安人员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你说世上哪有这样的人?除非是吃错了药。”他盯着我许久,似乎我吃错了药,才提出这种愚蠢问题。“社会人情世故就这样,有什么办法?我也只有那么大的能耐。”我暗问自己:“我又有何能耐呢?”玛丝洛娃冤枉错判,踏上西伯利亚服苦役的道路,聂赫留朵夫一路跟随照顾她,改善她的处境,为她上书到彼得堡告御状,皇帝陛下批阅,苦役改为流放。春桃惨死时我人在哪里?斗私批修的日子里,甚至卑鄙无耻地庆幸死得好……我哪点抵得上聂赫留朵夫公爵?老彭感慨而又极其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再说,她没有城镇户口,只是照顾做个临时家属工,进厂时填个表,连个档案都没有……”话到是处,哽咽语塞,瞬间,他感情兀起,满含眼泪,继续说,“不满你老弟,我可比你更了解她,看似柔弱,骨子里非常坚强,蕴藏着非同寻常的胆识、才气,透出不畏强权、宁折不弯的禀性……念此我自愧呀,我不如春桃,无能保护她,对不起她!”
  一席话,透晰,精辟,循循善诱,最后来个画龙点睛,启发你的思想,导引你进入不能坐视旁听的境地。他真不愧是好老师,高明!我自思自问,自愧不如的应当是我。结案“夫妻长期不和”,很可能是他当时以主要厂领导人身份,据理力争,精明果断,把大事化小。他非常清楚,“夫妻长期不和”,根子完全在我,要是“复审”,追究元凶,必定该我坐在审判席上,虽然不是我当场手拿凶器杀的,也应有不可推卸的罪责,可谁来审判我?
  正想告辞,彭书记说不要走,先在家吃个便饭,还有话要跟我说。已经很是感激,不想再麻烦老彭,他倒先急了,说是兆钧的事还没谈。兆钧姓彭,已是他的儿子,我本就不想谈,正待抽身走,三哥和我对视一下,对我点点头。我说既是如此,那就由我做东,我们走几步路,上街找个饭馆,边吃边谈。
  木器厂离北街近,从前是机米厂和猪牛市场,早就改建成行政机关和学校,机米厂成为发电厂,现在依旧,不过私人铺面多了,茶馆、小饭馆也不少。老彭认识的人多,他一路点头打招呼。时近中午,吃饭的人多,我们找了一家装修得好点门面,要了个厢房坐下。
  文革中干部下放,靠边站的彭书记又到洪铺,洪书记依然叫他当小学教师,吃住都在学校,正好把兆钧带在身边,女儿素贞,大兆钧十来岁,姐弟相称。她初中毕业遇上文革,考取了高中,还未上课就闹革命,大串联,随父亲下放,在家带弟弟,教他认字。他非常的聪明,记性特别好,上学前就认识一千多字,语文数学都好,成绩一直是班上头几名;进初中时碰巧老彭恢复工作,回厂当书记,素贞安排在厂里做出纳,老会计退休后接班当了会计。恢复高考那二年,在县城读高中的弟弟多次力劝姐姐考大学,姐姐推说书上的东西早忘了,说的急了,便以爸爸年纪大为由,身边总得要有个人,叫弟弟莫管她,自己一心上进,读书考大学。高中毕业,他真的考上了大学,工作几年,老彭力挺他考研究生。我暗自高兴,他正在一步一步实现春桃的梦。兆钧也喜欢工程物理,或许是我的遗传,更有那么一份人生情缘,偏偏考到仲华门下。
  彭书记能喝酒,我们碰了数杯,他话兴更浓。“刚才进门,好象说你叫金兆辉?”他眯起眼睛看我,“是兆辉,亿兆的‘兆’,光辉的‘辉’吧?”
  “朝阳的朝,日军‘晖’。”我更正一答。
  “唉呀,搞错了!”他刮一下自己的脸皮,恍然大悟一般,“我只晓得你姓金,把‘军’当成了‘钧’。”
  他的心意我领了。兆钧是他们父女二人一手辛辛苦苦教育培养成人的,已经完全融入彭家,我岂能夺人之爱?我不想谈儿子的事,扯开话题说:“你早就晓得我?”
  “受到洪书记表扬,不说是全公社,这洪铺大队谁不晓得你金大学生?”
  我一贯不喜欢听夸奖,谁夸奖我都感到难为情。彭书记的话教我自然联想到那段风流轶事背后的闲言碎语,自觉难堪,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没看见,当时我老表身上晒的起泡。”三哥补上一句。
  “春桃跟我说过,问我有什么法子。”
  “是你教她敷桐油?”我想起春桃给我敷桐油。
  “我小时候煮粥,不小心烫伤,我母亲求人讨的方子,灵得很。”
  “难怪春桃这么能干,原来有你这位好老师。”我瞧他那灰白头发,一脸清癯,显得豁达大度,挺有精神,“你暗中帮助春桃,她很敬重你,更钦佩你的人格力量。”
  他端起酒杯自饮,称赞道:“好酒!要不是改革开放,坐在这小饭馆里哪能喝到封缸?”他停顿一会,似乎是叫我也该想想,“有道是:甜不甜过故乡水,亲不亲过故乡人。我出差到过不少地方,喝的酒也不算少,总觉得不如家乡的陈年封缸……”略显醉意的眼睛盯着我嘿嘿的笑,昂然而惬意。
  或许是有意回避谈及与春桃关系,把话岔开。但我总是做贼心虚,觉得他的笑意味深长,定是笑话我什么,不想引火烧身,话不拐弯,很认真的进一步说,春桃日记上讲的,真的很钦佩你……更有一层爱慕,暗示而未明言。
  “我知道。”他点点头,手一挥,像赶走一只苍蝇,“你别打岔!”禁不住又嘿嘿的笑,“酒醉封缸,我想起一件事,觉得很好笑。”他面对着我,“多年藏在肚子里没说,也没机会,正巧,当着你金老弟的面,说出来你也不要不好意思,酒桌上的话,也别当真,就当故事听。”他带着酒兴醉意,只管自顾继续说,“那回也真凑巧,在村西老张家喝酒,不晓得他是从哪儿开后门搞到的,也是陈年封缸;多贪了几杯,晚上回家,从河湾出来已是月上柳梢,跌跌撞撞的往回走,看见前面有二个人影往磨坊去。我奇怪,这么晚还有谁去磨坊碾米。你们都知道,那时候讲阶级斗争,人人提高警惕,抓到阶级敌人立功受奖。我在想,搞破坏也不至于跟磨坊过意不去,莫非是哪一对喜欢偷吃野食的狗男女?我是个劳动改造的,很想立功赎罪,于是逶蛇其后,躲在屋外偷听,要不是听出春桃的声音,我真会叫人来捉奸拿双。”说到这里他并没有停顿,或许怕我难堪,紧接着说,“你说我成了什么人,好笑不好笑?”他很会自嘲,我的尴尬也顺带而过。“后来碰见世雄,”他转身问三哥,“你还记得吧,我还向你道喜?唉……”他长长一声叹息,“世雄说你们俩是隔代表侄。是旁亲吧?有什么关系,婚姻法哪有这一条?也就是禁止近亲表兄妹结婚,同姓需出五父。表侄乱伦?远亲旁系,根本不靠谱,纯属世俗偏见。要是我哇,早就带她跑得远远的!”
  每个人都是活在时代的枷锁里,打碎枷锁,冲决樊笼,哪是需要什么样的勇气、智慧和能耐?世上能有几个?当初我不正是这样想的么,春桃也信了这句话,可说出来容易做起来难哪!三哥插上来替我辩解:“那时他大学还没毕业,学校规定不准结婚谈恋爱。”
  “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背个处分。”他是过来人,说得非常轻巧,“我背过多少处分?错了还会平反嘛。你读了那么多书,懂得委曲求全的意思吗?没经历过错误和挫折,我看未必真懂。我们的古人真高明,教人要经受点委曲,方能求全。人哪,要有点出息,干点大事业,非得要忍辱负重,不能抱羞忍辱,岂能负重致远?昔者,韩信胯下之辱,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这且不论,就你们读书人来说,司马迁处以宫刑,对男人而言那是奇耻大辱,不隐忍苟活,委曲求全,哪有《史记》?近代,哪一个创大业成大器者不是经过一番磨砺?开除学籍算个什么大不了的耻辱?没有工作就不能种田?读书就非得一定要做官?我看你很聪明,有才能,教书,做学问,干实业,都行!就不是一块当官的料。我说的不错吧,金老弟?”80年代中期,乃用人之秋,任教研室主任二年,卓有成效,拟提升当系主任,听说有人背后向领导进馋言,我气的胃病大出血,住院二个多月,系主任自是换了别人。领导解释说照顾我的身体,言词中却也无奈地吐露上面强调“年轻化”。我比别人大了二三岁,二者相权取其“轻”,年龄值钱哪!私下里人言我的后台不过硬,又过于刚直,不善于处理关关系系,得罪了人,说什么要想当官从政,首先必须找一个大靠山,左右逢源如此云云。左右逢源,找靠山,不是我的本性,哪改得了?想来我原本就缺乏政治敏感性,谈什么当官从政,不识水性,焉能下水游泳?干脆病休在家调养,一心做起我的学问。彭书记眼睛真尖,我点点头,目不转睛的听他说,像学生上课听讲一样认真,“你看看现在下海的,哪一个不是读书人?别以为他发了,当初哪一个不是忍辱负重?就说春桃吧,没有她的抱羞忍辱,哪有兆钧?你能有今天?失学当然是痛苦的,但并不就等于断送了前程,只要你不丧志,失学还可以自学成才,鲜例也不为少见,并非一定要过那座独木桥。依我看,惟自学方能成才。上学读书不过是构筑个一定水平的自学平台,或许我说的太绝,不跟你细论,或许你比我更懂。但我说了那么多,绕了一大圈,我要论及的是:所有失去的都可以挽回,惟有失去一个心爱的女人,那是一生遗恨,哭死也枉然。好比钓鱼,一条大鲤鱼已经到手了,你稍一犹豫,或漫不经心,那就是摇头摆尾再不来。”呀!我心头一颤:我钓大鲤鱼跑了他也晓得?他没一丝停顿也没注意我的不安只顾说他的,“大丈夫一生何求?一是成家,二是立业。世上行行出状元,只要你用心,干什么都可以出类拔萃,做出成就和贡献。找个老婆结婚过日子并不难,要遇上心心相印的红颜知己,一生或许只有一次,可遇而不可逑。”
  怪不得春桃钦佩彭书记。他这一番发自肺腑的精辟之论,至理之言,堪称人生真经宝典,没有深层的人生感悟,不经一番资深历炼,是万万道不出来的;就像这陈年封缸,不经“陈年”,哪有如此醇香?喝起来爽心!这是我多年在书斋里从未听到过的真知灼见,真不愧是“小彭德怀”,当初要是有缘结识,或许我走的是另一条路。
  三哥喟然长呔:“现在都晚啰!”
  彭书记依然为我惋惜:“年青人有把力气,又是大学生,哪里找不到一碗饭吃?退一万步回来种田,洪书记哪会让你日晒雨淋,至少也叫你做个小学教师。我们厂里就缺个大学生,稍微高级点技术就不会,连图纸都看不懂,我是求之不得。你不是学工程的嘛,小凌河一带年年防洪,经常水患成灾,眼看到手的水稻有多少被毁,死了多少人?县里很重视,多次来人考查,至今连个工程规划都拿不出来。”三哥神秘地说我不是学水利的,是尖端科学。他好象不习惯别人打断他的话,瞥了三哥一眼,趁着三分醉意,坚持说,“不论什么低级、高级、尖端,科学道理都是相通的。”
  “还不是人与水争地盘。人占了水的地盘,水势一来,势必要夺回属于它的地盘。用共通的道理讲,就是‘水满为患’,人满也为患。”我想到那一片河湾,随便冲口一说。他一拍桌子,杯酒随之晃荡,大有拍案惊奇之态,嘿嘿一笑说:“人占了水的地盘……人满也为患……真把话说绝了。高论!高论!难怪春桃对你一往情深。像你这样的大学生,要是当年屈驾回乡,亲自调查研究,作个规划方案,也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化水害为水利,造福一方,哪能没有你用武之地?县里搞工程的哪有一个正牌子大学生,县上我也有个把熟人,叫春桃找我,保证你工作称心,生活如意,春桃哪会受那遭罪?”
  在他们眼里,好像大学生都是万能的,比包治百病的“万斤油”还多一万斤。然而,目睹的现实对我来说不可想象,也根本没朝那方面去想。
  这是人生难得的一次反省与感悟,用哲学家的话说叫“反思”。改革,就哲学意义而言,改革就是自我否定,真理标准大讨论,本身就是反思我们的指导思想和治国之道在哪儿出了差错……我们这个国家需要反思的很多,不说别的,就眼前的农村而论,号召农民走合作化和人民公社的共同富裕道路,结果是衣食不保;学大寨开山伐林造地,修堤围湖造田,结果是老天爷惩罚,不是旱就是涝……解放三四十年,农民住的还是祖辈盖的房子,吃的依旧是那不干不净的河(溏)水,而且远不如以前清澈,穿的是翻身解放的衣服,睡的是翻身解放的床和被褥,我脚下走的路跟儿时也没有两样,爷爷走的泥巴路,儿子走过了,孙子接着走……舆论界呼吁要彻底改变农村的贫困、落后。哪一样不须要进行反思?每个人,其实也该自省吾身,回过头去看看自己走过的路。多年来,我们说过大话,假话,违心的话,做过违心的事,我们良心不安,伤痕累累,痛苦,疑惑……彭书记和三哥说的不是酒桌上的胡诌瞎侃,而是酒后吐的肺腑真言,寓意或许就在这里。
  人生识字忧患始。我读什么屁书?连这点人生道理都不懂,是“糊涂始”!何谈忧患意识?我应当放弃学业,或者像那位学长一样干脆被学校开除,一心回来同三哥他们一起耕田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忧无患,舒心惬意地与我的春桃相伴;哪怕家庭反对,受人白眼,歧视,唾骂,不过世俗偏见罢了,比那些明争暗斗,台上握手台下踢脚,人鬼不分是非莫辨,乃小菜一碟,何足挂齿?只要有春桃和我们的儿子,我就有力量和信心,不谈学术造诣,造福乡里,也不奢望富甲一方,至少可以自食其力,保证我的春桃不死,儿子有娘。当初上帝已经引领我踏上了这条路,可我前怕狼后怕虎,不愿忍受应得的惩罚和耻辱,骨子里不愿舍弃即将到手的功名利禄,沉于“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迷于仕途经济……我真的走错了路。

第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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