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年8月11日'
下午三点了,我从娘屋回来,见他睡在床上还没去上班,叫也没醒,便用手摇,发觉他发高烧,浑身发烫,肯定是中暑了。幸好及时发现,要是疏忽大意,说不定会高烧昏迷不醒,那就有危险了。他是一家之主,顶梁柱,不能倒。我至真至情的关切,说给他掐掐筋,刮刮痧;他说这点小病,到医院一打针吃药就好了。他倒挺硬气,不要我陪,起来自个儿上医院去,带回来一些药和一张病假条,自我得意地说,这多划得来,公费医疗,自己不掏一分钱,还可以在家休息二天,要是愿意上班,那就是带病工作,领导表扬。在家刮痧,费力劳神不说,谁证明我病了?说不定还有人说我没病装病,记我二天旷工。国家给的福利待遇不享用,谁相信你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哪不成了大傻瓜?第二天,药也吃的差不多,我一摸他额头,烧还没怎么退,坚持要给他刮痧,他不肯,痧不刮出来,暑热闷在身上,再打二天针也不见得会好。他说那也好哇,能多休息几天。我说就图多二天休息,伤的是自家身子,何必跟自己身体过不去。他不但不领情,反而嘲讽我说,你那个土医法子留着到农村糊弄乡下人去吧。好心得不到好报,教我伤心难过好几天。他呢,也折腾了五六天,真是做木匠的长个木脑瓜子。
人跟人哪,就是不一样。那个冤家中暑,说刮痧就让我刮,身上晒起泡,让我敷桐油,一个大学生,竟然一点也不嫌我土。小木匠以城里人自傲,瞧不起我这个土医生,小市民一个,算盘顶在头上打,亏他还是工人阶级。
不晓得那个冤家现在怎么样,暑假也不来外婆家。冤家啊,只要你来,我一定会抱着你的儿子给你看的。
'8月17日'
全大队都传开了,高荣宗考取大学。他是我们大队第一个大学生,书记登门祝贺,高兴地说像这样子会读书会劳动的大学生,我们洪铺大队多出几个,要是将来做了大官,就会不忘本。村里人也高兴,高家人称这是“光宗耀祖”。他特意给我送来一大包喜糖,说是要感谢我。都是高家一族的,首当祝贺。他比我小一辈,见我叫“姑”。我不晓得谢从何来,无功不受禄。他说多亏我的“点拨”才考上大学。我说是你自己用心读书,就别笑话我。他说谢的就是这“用心”二字,有眉有眼。我记起来了,也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在我门口乘凉,我对他说读书贵在用心,不要成天关在屋里头下死功夫死读书,也该出来吐吐气,适当参加队里劳动,换一下脑筋;人是活的,书也是活的,莫把书读死了,有哪个上大学是靠死读书考取的?想不到那个冤家的话还真是句‘真经“,传一个成就了一个人,怪我那时心情不好,要是多传一二个,说不定我们洪铺大队又多一二个大学生。
“春桃姑,你说的真有道理呀!”他感慨地说,“读书要的不是‘十分用功’,而是要‘用十分心’,少用一分心,就要多花十分功。”问我是哪个老师教的,好像我们七港中学里没见过这样高水平的老师。我说看你成天死啃书本,一个人关在屋里头也怪可怜的,想到了就随便说说,你倒当“真经”了。他没说话倒先自笑,我说你笑什么哟。他说想起一个笑话,叫我听了莫怪,我说自家的侄子,当姑的自然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他说呀,有二个人跟教师爷学练功,一个半夜三更就起来练,就是学不到师傅的真功夫;一个没见他下苦功夫练,倒学到了师傅的真功夫;没学到的奇怪,就问学到的有什么秘诀,那个学到的人笑笑说,你没过师傅的气呗……
我说好哇,荣宗,你考取了大学就不学好,专门编故事捉弄你姑,哪根骨头作痒,明日告诉你爹,看怎么收拾收拾你。他说姑莫怪,是老师讲的。老师发现我突然开了窍,学习成绩飙升,究问其源,猜想一定是个大学生,要不那么经典的话如何道得出来,要么定是有个大学生的丈夫,过了气。
我在想,他在县城读书,隔几十里,未必就传到那儿去了?暗自担心,莫不是他也听到了什么。我摆出做姑的架式,怒目圆瞪双眼追问:你在哪儿听了哪个嚼舌根,回来说鬼话编排你姑,是不是哪根筋不对,要姑给你抽抽?他连连告苦求饶:你表叔来的那些日子,我是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哪有闲功夫听那些闲言碎语。
夜来思量,如此飞絮传扬,保不住日后会闹出什么怪事,教我好生担惊受怕。
我心里想着春桃的事,对那个“工人阶级”很不放心,担心我们俩人的事暴露,为春桃捏一把汗。上班打过卯就赶快回家,刚坐定,小叶随后鼓门,说是专来取经的。去年末系办公会明确安排她这学期开始讲课,曾征询过我的意见,我是百分之百支持。她告诉我,调来前跟一位系副主任做了三年助教,硬是不同意她开讲授课,并且老缠着她,一再声称要跟老婆离婚,一定要她嫁给他,闹得满城风风雨雨,只好一走了之。短短一年相处,确知她是位不同寻常的才女,思维敏捷,领悟能力过人,堪称才貌双全,难怪那位副主任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倾心至此,不顾惜家庭儿女和朝夕相伴累经贫贱多年的老婆。她说相信自己的能力,一定能胜任这门课,也编写了教案,总觉哪儿有些不足,尤其缺乏实际教学经验,跟我亲临一年教学,收获不少,对我十分的敬佩,一定要我传授一点教学经验,那怕是指点指点,也是弥足珍贵的。谁都知道她是一位自信心极强的人,从不谦虚,也不轻言向他人学习;今日开口向我请教,诚恳实在,看不出虚情假意,无一丝惺惺作态,想必她确实看得起我。近年来从中央到地方,处处讲尊重知识,尊重人才,领导有话要培养人才,扶上马,送一程。我既惜才,又是同乡,也希望她早日登上讲台,自是倾囊相助,毫不保守,侃侃而谈。
教课第一位的是写好教案,乃讲课的基础和前提。讲课最忌从书本到书本,照本宣科,不得要领,所以教案就不应是课本的简单重复;也不是心得笔记,当个二传手,转手买卖,也是大忌。就个人经验而言,教案是人与课本的综合创造,好比小说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本,有个再创作过程,既要把课本知识融会贯通,又要有自己的独特见解,抓住亮点施放你的光彩;既要提纲挈领,条理分明,突出重点,又要内容丰富,充实,赋有特色。因此说,编写教案就是再创作,要自己独立设计,要像建筑师设计高楼大厦那样,整体轮廓,外观内置,建筑结构,水电线路,都要构思奇巧,突显本人的个性特色。所以有人说,编写教案就是把自己编进去,你的语言、语气,文字、文笔,思维、意识,你的文风、文采,是你的学识、经验和能力的综合体现。精心编写好教案,讲课那就水到渠成。如果你把自己编进教案里,那么讲课就是你站在七尺讲坛上表现自己,语言、板书和演算相结合,充分展现你的个人魅力!
自古“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所谓传道,授业,最基本要求是把书本上的知识道理讲个清楚明白,尤其是物理学上的概念与公式,以最通俗易懂的语言和简单明白的方式传达给学生,是谓“授人以鱼”。但不能止于此,还要给方法,思路,指点方向,是谓“授人以渔”,那就是要切入现实,联系实际,在实践应用方面适当点题,激发学生兴趣,达到学以致用的目的;或从学术上加以深化,融进你的理解、思想理念或独特见解,启发学生的思维,为他们日后继续研究和探索创新垫个底气。解惑,不是等学生提问,而是从自己做学生出发,哪些方面容易混淆,哪些问题比较难懂,要在教案设计时自先预设。提醒一点,有的教材本身就有没讲清楚的地方,尤其是概念方面空洞、晦涩,好比遇到一根鸡肋,牙不好的人没有咬碎嚼烂,你不能囫囵吞枣,生吞活剥,原封不动的交给学生。这些要靠你调动自己的知识库存,不足的就跑图书馆,查资料,予以充实,丰富,提升。这不仅仅是为讲清楚概念,而且为课堂教学增添相当的色彩和事半功倍的效果。我们都是做过学生的,应该有这样的记忆,有的老师讲课像背书,呆板,生硬,干巴巴的,无异于撂给我们一个干瘪缩水的桔子,吃起来像嚼一口残渣剩饭,一点味道都没有;而有的老师古今中外,旁征博引,前后贯通,甚至扯些看似无关的人文故事或诗文之类,令你顿然神摇意夺,就是平时爱打瞌睡的学生也聚精会神,凝视注目;有时像是引来一股清泉,吹进一缕清新的微风,有时像是注入一杯酸梅汤,咖啡里添一块糖掺一匙牛奶,给枯燥乏味的物理概念恁添一份甘美,你就是不口渴也想自饮。你回想一下是不是这样?我这20几年教学实践,就有过不少教训,你可以试试。
在那位副主任手下三年,关爱无限却难取真经,此间听我毫无保留的一番肺腑传经,她感激知遇之恩,以我为知己,掏心掏肺地倾诉她的苦衷。
自幼家住穷山村,祖父是个皮匠,土改划为地主,开斗争大会,算剥削账,说了几句自幼无父,家贫,讨饭,学徒做皮匠从血汗里熬出几个钱,替父还债,买回父亲手卖的土地……主持大会的土改工作队认为是典型的抗拒土改,反攻倒算,态度恶劣,当场打压他的嚣张气焰……他不满批斗,叹世态险恶,半夜里偷偷到牛栏悬梁自尽,视为与人民为敌的大罪状,入档载册,全家人就像生活在十八层地狱一样。幸好那时候还没有我,要不我真不晓得能不能活到现在。她这样开头讲她自己。“我有个表姐远嫁你那个县,有年春节回娘家讲她邻近大队来了个走亲戚的大学生,一点大学生架子都没有,三伏大热天的下田跟社员一起插秧,大队书记听说新鲜,拿来做例子教训本大队的高中生,说人家北京读大学的都不忘根本,你县里读个高中算老几?一屋子人个个啧啧称赞,羡慕得不得了。我心里暗想,有什么好羡慕的,长大了我也要到北京读书上大学。”我怀疑他隐晦地指我,问她表姐是哪个公社哪个大队的,那个大学生姓什名谁。她摇摇头,继续说:“那时正念小学,心里头怀着这份志向,暗自发愤;读初中时遇上文革,我一不串联,二不参加派性组织,黑五类也没哪派组织要,真正成了谁也不管的逍遥派,一心读书,找高中课本自己学。初中毕业回家务农,你也看得出,像我这等身体,肩挑不过半斤,手提不过四两,不是干体力劳动的料,耻笑不绝于耳,欺负接踵而来,父母看不过,托人介绍,20岁嫁给公社扎花榨油厂一个工人,在厂里做临时工,整天跟棉花棉籽打交道。77年恢复高考,得知较晚,害怕文化太低,又没时间复习,犹犹豫豫的连报名都没赶上。78年我日夜辛苦复习备考,丈夫坚决反对,又打又骂,不允许我复习,天一黑就关灯,逼我上床跟他睡觉,半夜里我偷偷爬起来复习,他发现了,翻来覆去的强迫我,直到把我折腾累了;要是不从,大吵大闹,把复习资料撕了,闹得厂里无人不知,个个当成笑料,简直教你没脸见人,上班抬不起头;领导也出面阻挠,不开证明,不允许我报名。我不顾一切要离婚,厂领导调解,亲戚朋友劝阻:宁拆十座庙,莫毁一个家。我矢志不移,除非死,一定要考大学,而且是北京的大学。他打得我遍体鳞伤,最后我告到法院,七搅八拖又误了报名。离婚回家,79年准备一年终于如愿以偿,毕业分配有幸留校任教。”命运或许就是这样,有得必有失,已三十好几还孤身一人,像个水上浮萍,要是又碰上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纠缠,不知该往何处?孤苦伶仃,惟叹命不好,暗自伤心,悄悄取出手绢拭泪……洁白的手绢在我眼前一晃,迅速塞进侧身的衣袋。我这才注意到,她今天身着一件紫红色的羽绒服,窗外射进来温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反映到她脸上,却是苦涩的亮丽。
在我们这样一个封建思想长期浸染的国度,民主革命时间太短,盘踞在人们头脑里的传统思想观念,蒂固很深,并不是暴风骤雨式的激烈阶级斗争所能推翻的,也不是“思想改选”所能批倒批臭的,更不是喊几句口号“破四旧,立四新”所能破除的;尤其是男女婚姻上的处女情结,世代因循相袭。假若你是已婚女人,不说左邻右舍多嘴多舌,就在领结婚证时,那个签章的鄙夷地看你的介绍信,翻着上眼皮打量着你,以他(或她)的见多识广,瞧瞧你哪儿不贞。当下,处女膜涉及到性,禁忌讳言,就连改革开放以来的思想解放也不触及;然则在商品市场上,处女身价大增,市场经济前沿的那些大款们,他们的包二奶哪一个不因此而加分加码?社会由此兴起修补处女膜行业。——现代科技俯首传统,愚昧向文明挑战!近年来不少高学历高职业的高龄女性,她们的婚姻都成了老大难,社会上冒出“独身主义”一族;像叶老师这样子年龄的离婚女性,要想解决个人问题,实在是老大难中的老大难。当然,恁她的品貌才情,不能说没人爱慕,可同龄的多已有家室,不可能移情别恋;像那个颇有勇气的副主任,她又看不上;年龄比她小的思想解放,可能她自己又禁闭自己。我同情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她则说知我心也苦,有学问又有才气却尽遭人妒,身边又少一位贴心体己的人……夸我人好,厚道,至诚,要是别人早离了如何云云,大有惺惺惜惺惺之态。80年代以来社会上离异之风颇盛,特别是像我们这一辈的,遇上文革,讲阶级路线,找对象须经组织审查,领导点头,注重家庭出身,轻视或根本不管对方的文化素养,多是无奈逃不过男大当婚的时限,父母着急,亲戚朋友热心帮忙,经人撮合,更有的连面都没见过,信上交换相片,乃至父母包办。只要组织批准,打不打结婚证无所谓,领导重视的亲临讲个话,一般的请几位同事或亲朋好友到场,发些喜糖,二个人把被子搬到一起就完婚,比旧社会抬大红花轿迎亲省事多了,婚姻大事简单到不能再简化的赤裸裸的性,说得难听点就好象牵来二头牲口配种,哪有真正的自由恋爱?感情好是日后逐渐培养的,倒是应证了当年挺时髦的那句话:先结婚后谈恋爱。尽管有文化水平悬殊或思想性格不合,找不到共同语言,但女性多是温柔善良,任劳任怨,相夫教子,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顺顺当当,无后顾之忧;更有的烧得一手味美可口的好饭菜,丈夫侍候得体体贴贴,酒足饭饱,哪也不想。自有冤家对头或“母夜叉”与“气管炎”的,彼此之间无法分享性生活之外的种种快乐,嗑牙拌嘴争风吃醋乃至离婚闹了二三十年,无奈上有老下有小,扛着一份责任,兼之亲情羁绊,碍于情面,凑合着过日子。改革带来新风尚,性观念也大为开放,有的人碰上“三八婆”,过不下去了离异也无可厚非,自然也有新式陈世美。我不属于这一类,况且泰山健在,常抑女助婿,从未闪过此种念头。可怜那些三八婆哭天喊地,甚至有的跳河或悬梁自尽,予心何忍?即便大内跟我吵翻天,那二个字是错也没有口误而出。不觉已到中午,听到大门响,她看一下手表,立马起身,道一声谢谢,急匆匆跨出房门,不巧与大内碰个正面。她头也不敢抬,一脸惊惶,连招呼也想不到打,尴尬一顿,迅速掠一下挂在额角的一绺头发,慌慌张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