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为神
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作恶姻缘。
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
闲花野草且休拈,赢得身安心自然。
山妻本是家常饭,不害相思不费钱。
这首词,单道着色欲乃忘身之本,为人不可苟且。
话说南宋光宗朝绍熙元年;临安府在城清河坊南首升阳库前有个张员外;家中巨富,门首开个川广生药铺。年纪有六旬,妈妈已故。止生一子,唤着张秀一郎,年二十岁,聪明标致。每日不出大门,只务买卖。父母见子年幼,抑且买卖其门如市,打发不开。
铺中有个主管,姓任名珪,年二十五岁。母亲早丧,止有老父,双目不明,端坐在家。任珪大孝,每日辞父出,到晚才归参父,如此孝道。祖居在江干牛皮街上。是年冬间,凭媒说合,娶得一妻,年二十岁,生得大有颜色,系在城内日新桥河下做凉伞的梁公之女儿,小名叫做圣金。自从嫁与任珪,见他笃实本分,只是心中不乐,怨恨父母,千不嫁万不嫁,把我嫁在江干,路又远,早晚要归家不便。终日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妆饰皆废。这任珪又向早出晚归,因此不满妇人之意。
原来这妇人未嫁之时,先与对门周待诏之子名周得有奸。此人生得丰姿俊雅,专在三街两巷贪花恋酒,趋奉得妇人中意。年纪三十岁,不要娶妻,只爱偷婆娘。周得与梁姐姐暗约偷期,街坊邻里那一个不晓得。因此梁公、梁婆又无儿子,没奈何只得把女儿嫁在江干,省得人是非。这任珪是个朴实之人,不曾打听仔细,胡乱娶了。不想这妇人身虽嫁了任珪,一心只想周得,两人余情不断。
荏苒光阴,正是:
看见垂杨柳,回头麦又黄。
蝉声犹未断,孤雁早成行。
忽一日,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日。满城的佳人才子,皆出城看潮。这周得同两个弟兄,俱打扮出候潮门。只见车马往来,人如聚蚁。周得在人丛中丢撇了两个弟兄,潮也不看,一径投到牛皮街那任珪家中来。原来任公每日只闭着大门,坐在楼檐下念佛。周得将扇子柄敲门,任公只道儿子回家,一步步摸出来,把门开了。周得知道是任公,便叫声:〃老亲家,小子施礼了。〃任公听着不是儿子声音,便问:〃足下何人?有何事到舍下?〃周得道:〃老亲家,小子是梁凉伞姐姐之子。有我姑表妹嫁在宅上,因看潮特来相访。令郎姐夫在家么?〃任公双目虽不明,见说是媳妇的亲,便邀他请坐。就望里面叫一声:〃娘子,有你阿舅在此相访。〃
这妇人在楼上正纳闷,听得任公叫,连忙浓添脂粉,插戴钗环,穿几件色服,三步那做两步,走下楼来,布帘内瞧一瞧:〃正是我的心肝情人,多时不曾相见!〃走出布帘外,笑容可掬,向前相见。这周得一见妇人,正是:
分明久旱逢甘雨,赛过他乡遇故知。
只想洞房欢会日,那知公府献头时?
两个并肩坐下。这妇人见了周得,神魂飘荡,不能禁止。遂携周得手揭起布帘,口里胡说道:〃阿舅,上楼去说话。〃这任公依旧坐在楼檐下板凳上念佛。
这两个上得楼来,就抱做一团。妇人骂道:〃短命的!教我思量得你成玻因何一向不来看我?负心的贼!〃周得笑道:〃姐姐,我为你嫁上江头来,早晚不得见面,害了相思病,争些儿不得见你。我如常要来;只怕你老公知道;因此不敢来望你。〃一头说,一头搂抱上床,解带卸衣,叙旧日海誓山盟,云情雨意。正是:
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贴腮。手捻着香酥奶,绵软实奇哉。退了裤
儿脱绣鞋。玉体靠郎怀,舌送丁香口便开。倒凤颠鸾云雨罢,嘱多才,明
朝千万早些来。
这词名《南乡子》,单道其日间云雨之事,这两个霎时云收雨散,各整衣巾。妇人搂住周得在怀里道:〃我的老公早出晚归,你若不负我心,时常只说相访。老子又瞎,他晓得什么!只顾上楼和你快活,切不可做负心的。〃周得答道:〃好姐姐,心肝肉,你既有心于我,我决不负于你。我若负心,教我堕阿鼻地狱,万劫不得人身。〃这妇人见他设咒,连忙捧过周得脸来,舌送丁香,放在他口里道:〃我心肝,我不枉了有心爱你。从今后频频走来相会,切不可使我倚门而望。〃道罢,两人不忍分别。只得下楼别了任公,一直去了。
妇人对任公道:〃这个是我姑娘的儿子;且是本分淳善,话也不会说,老实的人。〃任公答道:〃好,好。〃妇人去灶前安排中饭与任公吃了,自上楼去了,直睡到晚。任珪回来,参了父亲,上楼去了。夫妻无话,睡到天明。辞了父亲,又入城而去。俱各不题。
这周得自那日走了这遭,日夜不安,一心想念。歇不得两日,又去相会,正是情浓似火。此时牛皮街人烟稀少,因此走动,只有数家邻舍,都不知此事。不想周得为了一场官司,有两个月不去相望。这妇人淫心似火;巴不得他来。只因周得不来;恹恹成病,如醉如痴。正是:乌飞兔劫;朝来暮往何时歇?女娲只会炼石补青天;岂会熬胶粘日月?
倏忽又经元宵,临安府居民门首扎缚灯棚,悬挂花灯,庆贺元宵。不期这周得官事已了,打扮衣巾,其日巳牌时分,径来相望。却好任公在门首念佛,与他施礼罢,径上楼来。袖中取出烧鹅熟肉,两人吃了,解带脱衣上床。如糖似蜜,如胶似漆,恁意颠鸾倒凤,出于分外绸缪。日久不曾相会,两个搂做一团,不舍分开。耽阁长久了,直到申牌时分,不下楼来。
这任公肚中又饥,心下又气,想道:〃这阿舅今日如何在楼上这一日?〃便在楼下叫道:〃我肚饥了,要饭吃!〃妇人应道:〃我肚里疼痛,等我便来。〃任公忍气吞声,自去门前坐了,心中暗想:〃必有跷蹊,今晚孩儿回来问他。〃这两人只得分散,轻轻移步下楼,款款开门,放了周得去了。那妇人假意叫肚痛,安排些饭与任公吃了,自去楼上思想情人,不在话下。
却说任珪到晚回来,参见父亲。任公道:〃我儿且休要上楼去;有一句话要问你。〃任珪立住脚听。任公道:〃你丈人丈母家,有个甚么姑舅的阿舅,自从旧年八月十八日看潮来了这遭,以后不时来望;径直上楼去说话;也不打紧。今日早间上楼,直到下午,中饭也不安排我吃。我忍不住叫你老婆;那阿舅听见我叫;慌忙去了。我心中十分疑惑,往日常要问你,只是你早出晚回,因此忘了。我想男子汉与妇人家在楼上一日,必有奸情之事。我自年老,眼又瞎,管不得,我儿自己慢慢访问则个。〃
任珪听罢,心中大怒,火急上楼。端的是:
口是祸之门,舌为斩身刀。
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当时任珪大怒上楼,口中不说,心下思量:〃我且忍住,看这妇人分豁。〃只见这妇人坐在楼上,便问道:〃父亲吃饭也未?〃答应道:〃吃了。〃便上楼点灯来,铺开被,脱了衣裳,先上床睡了。任珪也上床来,却不倒身睡去;坐在枕边问那妇人道:〃我问你家那有个姑长阿舅,时常来望你?你且说是那个。〃
妇人见说,爬将起来,穿起衣裳,坐在床上。柳眉剔竖,娇眼圆睁,应道:〃他便是我爹爹结义的妹子养的儿子。我的爹娘记挂我,时常教他来望我;有什么半丝麻线!〃便焦躁发作道:〃兀谁在你面前说长道短来?老娘不是善良君子,不裹头巾的婆婆!洋块砖儿也要落地,你且说是谁说黄道黑,我要和你会同问得明白。〃任珪道:〃你不要嚷!却才父亲与我说,今日甚么阿舅在楼上一日,因此问你则个。没事便罢休,不消得便焦躁。〃一头说,一头便脱衣裳自睡了。那妇人气喘气促,做神做鬼,假意儿装妖作势,哭哭啼啼道:〃我的父母没眼睛,把我嫁在这里。没来由教他来望,却教别人说是道非。〃
又哭又说。任珪睡不着,只得爬起来,那妇人头边搂住了,抚恤道:〃便罢休,是我不是。看往日夫妻之面,与你陪话便了。〃那妇人倒在任珪怀里,两个云情雨意,狂了半夜,俱不题了。
任珪天明起来,辞了父亲入城去了。每日巴巴结结,早出晚回。那痴婆一心只想要偷汉子,转转寻思:〃要待何计脱身?只除寻事回到娘家,方才和周得做一块儿,耍个满意。〃
日夜挂心,捻指又过了半月。
忽一日饭后,周得又来,拽开门儿径入,也不与任公相见,一直上楼。那妇人向前搂住,低声说道:〃叵耐这瞎老驴,与儿子说道你常来楼上坐定说话,教我分说得口皮都破,被我葫芦提瞒过了。你从今不要来,怎地教我舍得你?可寻思计策,除非回家去与你方才快活。〃周得听了,眉头一簇,计上心来:〃如今屋上猫儿正狂,叫来叫去。你可漏屋处抱得一个来,安在怀里,必然抓碎你胸前。却放了猫儿,睡在床上啼哭。等你老公回来,必然问你。你说:'你的好爷,却来调戏我。我不肯顺他,他将我胸前抓碎了。'你放声哭起来,你的丈夫必然打发你归家去。我每日得和你同欢同乐,却强如偷鸡吊狗,暂时相会。且在家中住了半年三个月,却又再处,此计大妙。〃妇人伏道:〃我不枉了有心向你,好心肠,有见识!〃二人和衣倒在床上调戏了。云雨罢,周得慌忙下楼去了。正是: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那妇人伺候了几日。忽一日,捉得一个猫儿,解开胸膛,包在怀里。这猫儿见衣服包笼,舒脚乱抓。妇人忍着疼痛,由他抓得胸前两奶粉碎。解开衣服,放他自去。此是申牌时分,不做晚饭,和衣倒在床上,把眼揉得绯红,哭了叫,叫了哭。
将近黄昏;任珪回来;参了父亲。到里面不见妇人,叫道:〃娘子,怎么不下楼来?〃那妇人听得回了;越哭起来。任珪径上楼;不知何意,问道:〃吃晚饭也未?怎地又哭?〃连问数声不应,那淫妇巧生言语,一头哭;一头叫道:〃问什么!说起来妆你娘的谎子。快写休书;打发我回去;做不得这等猪狗样人!你若不打发我回家去;我明日寻个死休!〃说了又哭。任珪道:〃你且不要哭,有甚事对我说。〃这妇人爬将起来,抹了眼泪,擗开胸前,两奶抓得粉碎,有七八条血路;教丈夫看了道:〃这是你好亲爷干下的事!今早我送你出门,回身便上楼来。不想你这老驴老畜生;轻手轻脚跟我上楼;一把双手搂住,摸我胸前,定要行奸。吃我不肯,他便将手把我胸前抓得粉碎,那里肯放!我慌忙叫起来,他没意思,方才摸下楼去了。教我眼巴巴地望你回来。〃说罢;大哭起来,道:〃我家不见这般没人伦畜生驴马的事。〃任珪道:〃娘子低声!邻舍听得,不好看相。〃妇人道:〃你怕别人得知,明日讨乘轿子,抬我回去便罢休。〃任珪虽是大孝之人,听了这篇妖言,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罢罢,原来如此!可知道前日说你与什么阿舅有奸;眼见得没巴鼻;在我面前胡说。今后眼也不要看这老禽兽!娘子休哭,且安排饭来吃了睡。〃这妇人见丈夫听他虚说,心中暗喜,下楼做饭,吃罢去睡了。正是:娇妻唤做枕边灵,十事商量九事成。
这任珪被这妇人情色昏迷,也不问爷却有此事也无。过了一夜;次早起来;吃饭罢,叫了一乘轿子,买了一只烧鹅,两瓶好酒,送那妇人回去。妇人收拾衣包,也不与任公说知,上轿去了。抬得到家,便上楼去。周得知道便过来,也上楼去,就搂做一团,倒在梁婆床上,云情雨意。周得道:〃好计么?〃妇人道:〃端的你好计策!今夜和你放心快活一夜,以遂两下相思之愿。〃两个狂罢,周得下楼去要买办些酒馔之类。
妇人道:〃我带得有烧鹅美酒,与你同吃。你要买时,只觅些鱼菜时果足矣。〃周得一霎时买得一尾鱼,一只猪蹄。四色时新果儿,又买下一大瓶五加皮酒。拿来家里,教使女春梅安排完备,已是申牌时分。妇人摆开桌子,梁公梁婆在上坐了,周得与妇人对席坐了,使女筛酒,四人饮酒,直至初更。吃了晚饭,梁公梁婆二人下楼去睡了。这两个在楼上。正是:欢来不似今日,喜来更胜当初。
正要称意停眠整宿,只听得有人敲门。正是: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这两个指望做一夜快活夫妻,谁想有人敲门。春梅在灶前收拾未了,听得敲门,执灯去开门。见了任珪,惊得呆了,立住脚头,高声叫道:〃任姐夫来了!〃周得听叫,连忙穿衣径走下楼。思量无处躲避,想空地里有个东厕,且去东厕躲闪。这妇人慢慢下楼道:〃你今日如何这等晚来?〃任珪道:〃便是出城得晚,关了城门。欲去张员外家歇,又夜深了,因此来这里歇一夜。〃妇人道:〃吃晚饭了未?〃任珪道:〃吃了,只要些汤洗脚。〃春梅连忙掇脚盆来;教任珪洗了脚。妇人先上楼;任珪却去东厕里净手。时下有人拦住,不与他去便好。只因来上厕,争些儿死于非命。正是:
恩义广施,人生何处不相逢?
冤仇莫结,路逢狭处难回避。
任珪刚跨上东厕,被周得劈头揪住,叫道:〃有贼!〃梁公、梁婆、妇人、使女各拿一根柴来乱打。任珪大叫道:〃是我,不是贼!〃众人不由分说,将任珪痛打一顿。周得就在闹里一径走了。任珪叫得喉咙破了,众人方才放手。点灯来看,见了任珪,各人都呆了。任珪道:〃我被这贼揪住;你们颠倒打我,被这贼走了。〃众人假意埋冤道:〃你不早说!只道是贼,贼到却走了。〃说罢,各人自去。任珪忍气吞声道:〃莫不是藏什么人在里面,被我冲破,到打我这一顿?且不要慌,慢慢地察访。〃听那更鼓已是三更,去梁公床上睡了。心中胡思乱想,只睡不着。捱到五更,不等天明,起来穿了衣服便走。梁公道:〃待天明吃了早饭去。〃任珪被打得浑身疼痛;那有好气?也不应他,开了大门,拽上了,趁星光之下,直望候潮门来。却忒早了些,城门未开。城边无数经纪行贩,挑着盐担,坐在门下等开门。也有唱曲儿的;也有说闲话的;也有做小买卖的。任珪混在人丛中,坐下纳闷。你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正所谓:
吃食少添盐醋,不是去处休去。
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当时任珪心下郁郁不乐,与决不下。内中忽有一人说道:〃我那里有一邻居梁凉伞家,有一件好笑的事。〃这人道:〃有什么事?〃那人道:〃梁家有一个女儿,小名圣金,年二十余岁。
未曾嫁时,先与对门周待诏之子周得通奸。旧年嫁在城外牛皮街卖生药的主管叫做任珪。这周得一向去那里来往,被瞎阿公识破,去那里不得了。昨日归在家里,昨晚周得买了嗄饭好酒,吃到更荆两个正在楼上快活,有这等的巧事,不想那女婿更深夜静,赶不出城,径来丈人家投宿;奸夫惊得没躲避处;走去东厕里躲了。任珪却去东厕净手,你道好笑么?那周得好手段,走将起来劈头将任珪揪住;到叫:'有贼!'丈人、丈母、女儿,一齐把任珪烂酱打了一顿,奸夫逃走了。世上有这样的异事!〃众人听说了,一齐拍手笑起来,道:〃有这等没用之人!被奸夫淫妇安排,难道不晓得?〃这人道:〃若是我,便打一把尖刀,杀做两段!那人必定不是好汉,必是个煨脓烂板乌龟。〃又一个道:〃想那人不晓得老婆有奸,以致如此。〃说了又笑一常。正是: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当时任珪却好听得备细,城门正开,一齐出城,各分路去了。此时任珪不出城,复身来到张员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