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绶接得书,展开看,读了词,看罢诗,道:〃你前回做诗,教我从今归后夜间来;我今试遇了,却要我回!〃就旅邸中取出文房四宝;做了只曲儿;唤做《踏莎行》:
足蹑云梯,手攀仙桂,姓名高挂登科记。
马前喝道状元来,金鞍玉勒成行缀。
宴罢归来,恣游花市,此时方显平生志。
修书速报凤楼人,这回好个风流婿。
做毕这词,取张花笺,折叠成书,待要写了付与浑家。正研墨,觉得手重,惹翻砚,水滴儿打湿了纸。再把一张纸折叠了,写成一封家书,付与当直王吉教分付家中孺人:〃我今在长安试遇了,到夜了归来。急去传与孺人,不到夜我不归来。〃
王吉接得书,唱了喏,四十五里田地,直到家中。
话里且说宇文绶发了这封家书,当日天晚,客店中无甚的事,便去睡。方才朦胧睡着,梦见归去,到咸阳县家中,见当直王吉在门前一壁脱下草鞋洗脚。宇文绶问道:〃王吉,你早归了?〃再四问他不应。宇文绶焦躁,抬起头来看时,见浑家王氏,把着蜡烛入去房里。宇文绶赶上来,叫:〃孺人,我归了。〃浑家不采他。又说一声,浑家又不采。宇文绶不知身是梦里,随浑家入房去,看这王氏放烛在卓子上,取早间这一封书,头上取下金篦儿,一剔剔开封皮看时,却是一幅白纸。浑家含笑,就烛下把起笔来,于白纸上写了四句:
碧纱窗下启缄封,一纸从头彻底空。
知汝欲归情意切,相思尽在不言中。
写毕,换个封皮,再来封了。那浑家把金篦儿去剔那烛烬,一剔剔在宇文绶脸上,吃了一惊,撒然睡觉,却在客店里床上睡,烛犹未灭。卓子上看时,果然错封了一幅白纸归去,取一幅纸写这四句诗。到得明日早饭后,王吉把那封回书来,拆开看时,里面写着四句诗,便是夜来梦里见那浑家做的一般。当便安排行李,即时回家去。
这便唤做〃错封书〃,下来说的便是〃错下书〃。有个官人,夫妻两口儿,正在家坐地,一个人送封简帖儿来与他浑家。只因这封简帖儿,变出一本跷蹊作怪的小说来,正是:尘随马足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休。有《鹧鸪词》一首,单道着佳人: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欢拈弄绣工夫。
云窗雾阁深深处,静拂云笺学草书。
多艳丽,更清妹。神仙标格世间无。
当时只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
在京汴州开封府枣槊巷里,有个官人,复姓皇甫,单名松,本身是左班殿直,年二十六岁。有个妻子杨氏,年二十四岁。一个十三岁的丫鬟,名唤迎儿。只这三口,别无亲戚。当时皇甫殿直官差去押衣袄上边,回来是年节了。
这枣槊巷口一个小小的茶坊,开茶坊的唤做王二。当日茶市已罢,已是日中,只见一个官人入来。那官人生得:浓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入来茶坊里坐下。开茶坊的王二拿着茶盏,进前唱喏奉茶。那官人接茶吃罢;看着王二道:〃少借这里等个人。〃王二道:〃不妨。〃等多时,只见一个男女,名叫僧儿,托个盘儿,口中叫卖鹌鹑馉饳儿。官人把手打招,叫:〃买馉饳儿。〃
僧儿见叫,托盘儿入茶坊内,放在卓上,将条篾黄穿那馉饳儿,捏些盐放在官人面前,道:〃官人,吃馉饳儿。〃官人道:〃我吃,先烦你一件事。〃僧儿道:不知要做什么?〃那官人指着枣槊巷里第四家,问僧儿:〃认得这人家么?〃僧儿道:〃认得,那里是皇甫殿直家里。殿直押衣袄上边,方才回家。〃官人问道:〃他家有几口?〃僧儿道:〃只是殿直,一个小娘子,一个小养娘。〃官人道:〃你认得那小娘子也不?〃僧儿道:〃小娘子寻常不出帘儿外面,有时叫僧儿买馉饳儿;常去认得。问他做甚么?〃官人去腰里取下版金线箧儿,抖下五十来钱,安在僧儿盘子里。僧儿见了,可煞喜欢,叉手不离方寸:〃告官人,有何使令?〃官人道:〃我相烦你则个。〃袖中取出一张白纸,包着一对落索环儿,两只短金钗子,一个简帖儿,付与僧儿,道:〃这三件物事,烦你送去适间问的小娘子。你见殿直,不要送与他。见小娘子时,你只道:'官人再三传语,将这三件物来与小娘子,万望笑留。'你便去,我只在这里等你回报。〃
那僧儿接了三件物事,把盘子寄在王二茶坊柜上;僧儿托着三件物事;入枣槊巷来。到皇甫殿直门前,把青竹帘掀起,探一探。当时皇甫殿直正在前面交椅上坐地,只见卖馉饳儿的小厮掀起帘子,猖猖狂狂,探了一探,便走。皇甫殿直看着那厮,震威一喝,便是:当阳桥上张飞勇,一喝曹公百万兵。
喝那厮一声,问道:〃做什么?〃那厮不顾便走。皇甫殿直拽开脚,两步赶上,捽那厮回来,问道:〃甚意思,看我一看了便走?〃那厮道:〃一个官人,教我把三件物事与小娘子,不教把来与你。〃殿直问道:〃什么物事?〃那厮道:〃你莫问,不要把与你。〃皇甫殿直捻得拳头没缝,去顶门上屑那厮一暴道:〃好好的把出来教我看!〃那厮吃了一暴,只得怀里取出一个纸裹儿,口里兀自道:〃教我把与小娘子,又不教把与你,你却打我则甚!〃皇甫殿直劈手夺了纸包儿,打开看,里面一对落索环儿,一双短金钗,一个简帖儿。皇甫殿直接得三件物事,拆开简帖,看时:某惶恐再拜上启小娘子妆前:即日孟春初时,恭惟懿处起居万福。某外日荷蒙持杯之款,深切仰思,未尝少替。某偶以薄干,不及亲诣,聊有小词,名《诉衷情》,以代面禀。伏乞懿览。词道是:
知伊夫婿上边回,懊恼碎情杯。
落索环儿一对,简子与金钗。
伊收取,莫疑猜,且开怀。
自从别后,孤帏冷落,独守书斋。
皇甫殿直看了简帖儿,劈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问僧儿道:〃谁教你把来?〃僧儿用手指着巷口王二哥茶坊里道:〃有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不教我把与你。〃皇甫殿直一只手捽住僧儿狗毛,出这枣槊巷,径奔王二哥茶坊前来。僧儿指着茶坊道:〃恰才在这里面打的床铺上坐地的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又不教把与你,你却打我!〃皇甫殿直见茶坊没人,骂声:〃鬼话!〃再捽僧儿回来,不由开茶坊的王二分说。
当时到家里,殿直把门来关上,搇来搇去,唬得僧儿战做一团。殿直从里面叫出二十四岁花枝也似浑家出来,道:〃你且看这件物事!〃那小娘子又不知上件因依,去交椅上坐地。殿直把那简帖儿和两件物事度与浑家看。那妇人看着简帖儿上言语,也没理会处。殿直道:〃你见我三个月日押衣袄上边,不知和甚人在家中吃酒?〃小娘子道:〃我和你从小夫妻,你去后,何曾有人和我吃酒?〃殿直道:〃既没人,这三件物从那里来?〃小娘子道:〃我怎知?〃殿直左手指,右手举,一个漏风掌打将去。小娘子则叫得一声,掩着面,哭将入去。
皇甫殿直再叫将十三岁迎儿出来,去壁上取下一把箭篺子竹来放在地上,叫过迎儿来。看着迎儿,生得:短胳膊,琵琶腿。劈得柴,打得水。会吃饭,能窝屎。
皇甫松去衣架上取下一条绦来,把妮子缚了两只手,掉过屋梁去,直下打一抽,吊将妮子起去。拿起箭篺子竹来,问那妮子道:〃我出去三个月,小娘子在家中和甚人吃酒?〃妮子道:〃不曾有人。〃皇甫殿直拿起箭篺子竹,去妮子腿下便摔,摔得妮子杀猪也似叫。又问又打,那妮子吃不得打,口中道出一句来:〃三个月殿直出去,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皇甫殿直道:〃好也!〃放下妮子来,解了绦,道:〃你且来,我问你,是和兀谁睡?〃那妮子揩着眼泪道:〃告殿直,实不敢相瞒,自从殿直出去后,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不是别人,却是和迎儿睡。〃皇甫殿直道:〃这妮子,却不弄我!〃喝将过去。带一管锁,走出门去,拽上那门,把锁锁了。
走去转湾巷口,叫将四个人来,是本地方所由,如今叫做〃连手〃,又叫做〃巡军〃。张千、李万、董超、薛霸四人,来到门前,用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从里面扯出卖馉饳的僧儿来,道:〃烦上名收领这厮。〃四人道:〃父母官使令,领台旨。〃殿直道:〃未要去,还有人哩。〃从里面叫出十三岁的迎儿,和二十四岁花枝的浑家,道:〃和他都领去。〃四人唱喏道:〃告父母官,小人怎敢收领孺人?〃殿直发怒道:〃你们不敢领他,这件事干人命。〃吓倒四个所由,只得领小娘子和迎儿并卖馉饳的僧儿三个同去,解到开封钱大尹厅下。
皇甫殿直就厅下唱了大尹喏,把那简帖儿呈复了。钱大尹看罢,即时教押下一个所属去处,叫将山前行山定来。当时山定承了这件文字,叫僧儿问时,应道:〃则是茶坊里见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他把这封简子来与小娘子,打杀也只是恁地供招!〃问这迎儿,迎儿道:〃即不曾有人来同小娘子吃酒,亦不知付简帖儿来的是何人,打杀也只是恁地供招!〃却待问小娘子,小娘子道:〃自从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往来,只有夫妻二人。亦不知把简帖儿来的是何等人?〃山前行山定看着小娘子,生得恁地瘦弱,怎禁得打勘?怎地讯问他?从里面交拐将过来两个狱卒,押出一个罪人来,看这罪人时:
面长皴轮骨,胲生渗癞腮。
犹如行病鬼,到处降人灾。
这罪人原是个强盗头儿,绰号〃静山大王〃。小娘子见这罪人,把两只手掩着面,那里敢开眼。山前行喝着狱卒道:〃还不与我施行!〃狱卒把枷梢一纽,枷梢在上,罪人头向下,拿起把荆子来,打得杀猪也似叫。山前行问道:〃你曾杀人也不曾?〃静山大王应道:〃曾杀人!〃又问:〃曾放火不曾?〃应道:〃曾放火!〃教两个狱卒把静山大王押入牢里去。山前行回转头来,看着小娘子道:〃你见静山大王;吃不得几杖子,杀人放火都认了。小娘子,你有事,只好供招了。你却如何吃得这般杖子?〃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告前行,到这里隐讳不得。觅幅纸和笔,只得与他供招。〃小娘子供道:〃自从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往,即不知把简帖儿来的是甚色样人。如今看要侍儿吃甚罪名,皆出赐大尹笔下。〃便恁么说,五回三次问他,供说得一同。
似此三日,山前行正在州衙门前立,倒断不下。猛抬头看时,却见皇甫殿直在面前相揖,问及这件事:〃如何三日理会这件事不下?莫是接了寄简帖的人钱物,故意不与决这件公事?〃山前行听得,道:〃殿直,如今台意要如何?〃皇甫松道:〃只是要休离了。〃
当日山前行入州衙里,到晚衙,把这件文字呈了钱大尹。大尹叫将皇甫殿直来,当厅问道:〃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又无证见,如何断得他罪?〃皇甫松告钱大尹:〃松如今不愿同妻子归去,情愿当官休了。〃大尹台判:听从夫便。殿直自归。
僧儿、迎儿喝出,各自归去。只有小娘子见丈夫不要他;把他休了;哭出州衙门来,口中自道:〃丈夫又不要我,又没一个亲戚投奔;教我那里安身?不若我自寻个死休。〃至天汉州桥,看着金水银堤汴河,恰待要跳将下去。则见后面一个人,把小娘子衣裳一捽捽住。回转头来看时,恰是一个婆婆,生得:眉分两道雪,髻挽一窝丝。眼昏一似秋水微浑,发白不若楚山云淡。婆婆道:〃孩儿;你却没事寻死做甚么?你认得我也不?〃
小娘子道:〃不识婆婆。〃婆婆道:〃我是你姑姑。自从你嫁了老公,我家寒,攀陪你不着,到今不来往。我前日听得你与丈夫官司,我日逐在这里伺候。今日听得道休离了,你要投水做甚么?〃小娘子道:〃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丈夫又不要我,又无亲戚投奔,不死更待何时!〃婆婆道:〃如今且同你去姑姑家里,看后如何。〃妇女自思量道:〃这婆子知他是我姑姑也不是;我如今没投奔处;且只得随他去了;却再理会。〃即时随这姑姑家去看时,家里莫甚么活计,却好一个房舍,也有粉青帐儿,有交椅、桌凳之类。
在这姑姑家里过了两三日。当日方才吃罢饭;则听得外面一个官人;高声大气叫道:〃婆子,你把我物事去卖了,如何不把钱来还?〃那婆子听得叫,失张失志,出去迎接来叫的官人,请入来坐地。小娘子着眼看时,见入来的人: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
小娘子见了,口喻心,心喻口,道:〃好似那僧儿说的寄简帖儿官人。〃只见官人入来,便坐在凳子上,大惊小怪道:〃婆子,你把我三百贯钱物事去卖了,今经一个月日,不把钱来还。〃婆子道:〃物事自卖在人头,未得钱。支得时,即便付还官人。〃官人道:〃寻常交关钱物东西;何尝挨许多日了?讨得时;千万送来。〃官人说了自去。
婆子入来,看着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却是怎好?〃小娘子问道:〃有什么事?〃婆子道:〃这官人原是蔡州通判,姓洪,如今不做官,却卖些珠翠头面。前日一件物事教我把去卖,吃人交加了,到如今没这钱还他,怪他焦躁不得。他前日央我一件事,我又不曾与他干得。〃小娘子问道:〃却是甚么事?〃婆子道:〃教我讨个细人,要生得好的。若得一个似小娘子模样去嫁与他,那官人必喜欢。小娘子你如今在这里,老公又不要你,终不然罢了?不若听姑姑说合,你去嫁了这官人,你终身不致担误,挈带姑姑也有个倚靠,不知你意如何?〃小娘子沉吟半晌,不得已,只得依允。婆子去回覆了。不一日,这官人娶小娘子来家,成其夫妇。
逡巡过了一年;当年是正月初一日。皇甫殿直自从休了浑家;在家中无好况。正是:时间风火性,烧了岁寒心。自思量道:〃每年正月初一日,夫妻两个,双双地上本州大相国寺里烧香。我今年却独自一个,不知我浑家那里去了?〃簌地两行泪下,闷闷不已。只得勉强着一领紫罗衫,手里把着银香盒,来大相国寺里烧香。
到寺中烧了香,恰待出寺门,只见一个官人领着一个妇女。看那官人时,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领着的妇女,却便是他浑家。当时丈夫看着浑家,浑家又觑着丈夫,两个四目相视,只是不敢言语。那官人同妇女两个入大相国寺里去。皇甫松在这山门头正沉吟间,见一个打香油钱的行者,正在那里打香油钱。看见这两人入去,口里道:〃你害得我苦,你这汉,如今却在这里!〃大踏步赶入寺来。
皇甫殿直见行者赶这两人,当时呼住行者道:〃五戒;你莫待要赶这两个人上去?〃那行者道:〃便是。说不得,我受这汉苦;到今日抬头不起;只是为他。〃皇甫殿直道:〃你认得这个妇女么?〃行者道:〃不识。〃殿直道:〃便是我的浑家。〃
行者问:〃如何却随着他?〃皇甫殿直把送简帖儿和休离的上件事对行者说了一遍。行者道:〃却是怎地!〃行者却问皇甫殿直:〃官人认得这个人么?〃殿直道:〃不认得。〃行者道:〃这汉原是州东墦台寺里一个和尚,苦行便是台寺里行者。我这本师,却是墦台寺里监院,手头有百十钱,剃度这厮做师。
一年已前时,这厮偷了本师二百两银器;逃走了;累我吃了好些拷打。今赶出寺来,没讨饭吃处。罪过这大相国寺里知寺厮认,留苦行在此间打香油钱。今日撞见这厮,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