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景公谢讫,大设筵宴,二国君臣相庆。三士带剑立于殿下,昂昂自若,晏子进退揖让,并不谄于三士。
酒至半酣,景公曰:〃御园金桃已熟,可采来筵间食之。〃
须臾,一宫监金盘内捧出五枚。齐王曰:〃园中桃树,今岁止收五枚,味甜气香,与他树不同。丞相捧杯进酒以庆此桃。〃
上古之时,桃树难得,今园中有此五枚;为希罕之物。晏子捧玉爵行酒;先进楚王。饮毕,食其一桃。又进齐王,饮毕,食其一桃。齐王曰:〃此桃非易得之物,丞相合二国和好,如此大功,可食一桃。〃晏子跪而食之,赐酒一爵。
齐王曰:〃齐、楚二国;公卿之中,言其功勋大者,当食此桃。〃田开疆挺身而出,立于筵上而言曰:〃昔从主公猎于桐山,力诛猛虎,其功若何?〃齐王曰:〃擎王保驾,功莫大焉。〃晏子慌忙进酒一爵,食桃一枚,归于班部。
顾冶子奋然便出,曰:〃诛虎者未为奇,吾曾斩长蛟于黄河,救主上回故国,觑洪波巨浪,如登平地,此功若何?〃王曰:〃此概世之功也,进酒赐桃,又何疑哉?〃晏子慌忙进酒赐桃。
公孙接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于十万军中,手挥铁阕,救主公出,军中无敢近者,此功若何?〃齐王曰:〃据卿之功,极天际地,无可比者;争奈无桃可赐,赐酒一杯,以待来年。〃
晏子曰:〃将军之功最大,可惜言之太迟,以此无桃,掩其大功。〃公孙接按剑而言曰:〃诛龙斩虎,小可事耳。吾纵横于十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力救主上;建立大功,反不能食桃,受辱于两国君臣之前,为万代之耻笑,安有面目立于朝廷耶?〃
言讫,遂拔剑自刎而死。田开疆大惊,亦拔剑而言曰:〃我等微功而食桃,兄弟功大反不得食,吾之羞耻,何日可脱?〃言讫,自刎而死。顾冶子奋气大呼曰:〃吾三人义同骨肉,誓同生死;二人既亡,吾安能自活?〃言讫,亦自刎而亡。晏子笑曰:〃非二桃不能杀三士,今已绝虑,吾计若何?〃楚王下坐,拜伏而叹曰:〃丞相神机妙策,安敢不伏耶?自今以后,永尊上国,誓无侵犯。〃齐王将三士敕葬于东门外。
自此齐、楚连和,绝其士马,齐为霸国。晏子名扬万世,宣圣亦称其善。后来诸葛孔明曾为《梁父吟》单道此事。吟曰:步出齐城门,遥望汤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旧疆顾冶氏。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理;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
又《满江红》词一篇,古人单道此事,词云:
齐景雄风,因习战、海滨畋猎。正驱驰、忽逢猛兽,众皆惊绝。壮士开疆能奋勇,双拳杀虎身流血。救君危、拜爵宠恩荣,真豪杰!顾冶子,除妖孽;强秦战,公孙接。笑三人恃勇,在齐猖獗。只被晏婴施小巧,二桃中计皆身灭。齐东门、累累有三坟,荒郊月。
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鸟害七命
飞禽惹起祸根芽,七命相残事可嗟。
奉劝世人须鉴戒,莫教儿女不当家。
话说大宋徽宗朝宣和三年,海宁郡武林门外北新桥下有一机户;姓沈名昱;字必显,家中颇为丰足。娶妻严氏,夫妇恩爱,单生一子,取名沈秀;年长一十八岁;未曾婚娶。其父专靠织造段匹为活,不想这沈秀不务本分生理,专好风流闲耍,养画眉过日。父母因惜他一子,以此教训他不下,街坊邻里取他一个诨名,叫做〃沈鸟儿〃。每日五更提了画眉,奔入城中柳林里来拖画眉,不只一日。
忽至春末夏初,天气不暖不寒,花红柳绿之时,当日沈秀侵晨起来,梳洗罢,吃了些点心,打点笼儿,盛着个无比赛的画眉。这畜生只除天上有,果系世间无,将他各处去斗,俱斗他不过,成百十贯赢得,因此十分爱惜他,如性命一般。
做一个金漆笼儿,黄铜钩子,哥窑的水食罐儿,绿纱罩儿,提了在手,摇摇摆摆径奔入城,往柳林里去拖画眉。不想这沈秀一去,死于非命。好似:猪羊进入宰生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当时沈秀提了画眉径到柳林里来,不意来得迟了些,众拖画眉的俱已散了,净荡荡,黑阴阴,没一个人往来。沈秀独自一个,把画眉挂在柳树上叫了一回。沈秀自觉没情没绪,除了笼儿正要回去,不想小肚子一阵疼滚将上来,一块儿蹲到在地上。原来沈秀有一件病在身上,叫做〃主心馄饨〃,一名〃小肠疝气〃,每常一发一个小死。其日想必起得早些,况又来迟,众人散了,没些情绪,闷上心来,这一次甚是发得凶,一跤倒在柳树边,有两个时辰不醒人事。
你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这日有个箍桶的,叫做张公,挑着担儿径往柳林里,穿过褚家堂做生活。远远看见一个人倒在树边,三步那做两步,近前歇下担儿。看那沈秀脸色腊查黄的,昏迷不醒;身边并无财物;止有一个画眉笼儿。这畜生此时越叫得好听,所以一时见财起意,穷极计生,心中想道:〃终日括得这两分银子,怎地得快活?〃只是这沈秀当死,这画眉见了张公,分外叫得好。张公道:〃别的不打紧,只这个画眉,少也值二三两银子。〃便提在手,却待要走。不意沈秀正苏醒,开眼见张公提着笼儿,要䦶身子不起,只口里骂道:〃老忘八,将我画眉那里去?〃张公听骂:〃这小狗入的,忒也嘴尖!我便拿去,他倘爬起赶来,我倒反吃他亏。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歹了。〃却去那桶里取出一把削桶的刀来,把沈秀按住一勒,那湾刀又快,力又使得猛,那头早滚在一边。张公也慌张了,东观西望,恐怕有人撞见。却抬头,见一株空心杨柳树,连忙将头提起,丢在树中。将刀放在桶内,笼儿挂在担上,也不去褚家堂做生活,一道烟径走,穿街过巷,投一个去处。你道只因这个画眉,生生的害了几条性命。正是: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当时张公一头走,一头心里想道:〃我见湖州墅里客店内有个客人,时常要买虫蚁,何不将去卖与他?〃一径望武林门外来。
也是前生注定的劫数,却好见三个客人,两个后生跟着,共是五人,正要收拾货物回去,却从门外进来。客人俱是东京汴梁人,内中有个姓李名吉,贩卖生药,此人平昔也好养画眉,见这箍桶担上好个画眉,便叫张公借看一看。张公歇下担子,那客人看那画眉毛衣并眼生得极好,声音又叫得好,心里爱它,便问张公:〃你肯卖么?〃此时张公巴不得脱祸,便道:〃客官;你出多少钱?〃李吉转看转好;便道:〃与你一两银子。〃张公自道着手了,便道:〃本不当计较,只是爱者如宝,添些便罢。〃那李吉取出三块银子,秤秤看到有一两二钱,道:〃也罢。〃递与张公。张公接过银子看一看,将来放在荷包里,将画眉与了客人,别了便走。口里道:〃发脱得这祸根,也是好事了。〃不上街做生理,一直奔回家去,心中也自有些不爽利。正是:
作恶恐遭天地责,欺心犹怕鬼神知。
原来张公正在涌金门城脚下住;止婆老两口儿;又无儿子。婆儿见张公回来,便道:〃篾子一条也不动,缘何又回来得早?有甚事干?〃张公只不答应,挑着担子径入门歇下,转身关上大门,道:〃阿婆,你来,我与你说话。恰才如此如此,谋得这一两二钱银子,与你权且快活使用。〃两口儿欢天喜地,不在话下。
却说柳林里无人来往,直至巳牌时分,两个挑粪庄家打从那里过,见了这没头尸首挡在地上,吃了一惊,声张起来,当坊里甲邻佑一时嚷动。本坊申呈本县,本县申府。次日,差官吏仵作人等前来柳阴里,检验得浑身无些伤痕,只是无头,又无苦主,官吏回覆本府。本府差应捕挨获凶身,城里城外,纷纷乱嚷。
却说沈秀家到晚不见他回来,使人去各处寻不见。天明央人入城寻时,只见湖州墅嚷道:〃柳林里杀死无头尸首。〃沈秀的娘听得说;想道:〃我的儿子昨日入城拖画眉,至今无寻他处,莫不得是他?〃连叫丈夫:〃你必须自进城打听。〃沈昱听了一惊,慌忙自奔到柳林里看了无头尸首,仔细定睛上下看了衣服,却认得是儿子,大哭起来。本坊里甲道:〃苦主有了,只无凶身。〃其时沈昱径到临安府告说:〃是我的儿子昨日五更入城拖画眉,不知怎的被人杀了,望老爷做主!〃本府发放各处应捕及巡捕官,限十日内要捕凶身着。沈昱具棺木盛了尸首,放在柳林里,一径回家,对妻说道:〃是我儿子被人杀了,只不知将头何处去了。我已告过本府,本府着捕人各处捉获凶身。我且自买棺木盛了,此事如何是好?〃严氏听说,大哭起来,一交跌倒。不知五脏何如,先见四肢不举。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气似三更油尽灯。
当时众人灌汤,救得苏醒,哭道:〃我儿日常不听好人之言,今日死无葬身之地。我的少年的儿,死得好苦!谁想我老来无靠!〃说了又哭,哭了又说,茶饭不吃。丈夫再三苦劝,只得勉强过了半月,并无消息。
沈昱夫妻二人商议,儿子平昔不依教训,致有今日祸事,吃人杀了,没捉获处,也只得没奈何,但得全尸也好。不若写个帖子,告禀四方之人,倘得见头全了尸首,待后又作计较。二人商议已定,连忙便写了几张帖子满城去贴,上写:〃告知四方君子,如有寻获得沈秀头者;情愿赏钱一千贯;捉得凶身者;愿赏钱二千贯。〃将此情告知本府,本府亦限捕人寻获,亦出告示道:〃如有人寻得沈秀头者,官给赏钱五百贯;如捉获凶身者,赏钱一千贯。〃告示一出,满城哄动不题。
且说南高峰脚下有一个极贫老儿,姓黄,诨名叫做黄老狗,一生为人鲁拙,抬轿营生。老来双目不明,止靠两个儿子度日,大的叫做大保,小的叫做小保。父子三人,正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巴巴急急,口食不敷。一日,黄老狗叫大保、小保到来:〃我听得人说,甚么财主沈秀吃人杀了,没寻头处。今出赏钱,说有人寻得头者,本家赏钱一千贯,本府又给赏五百贯。我今叫你两个别无话说,我今左右老了,又无用处,又不看见;又没趁钱。做我着;教你两个发迹快活,你两个今夜将我的头割了埋在西湖水边,过了数日,待没了认色,却将去本府告赏,共得一千五百贯钱,却强似今日在此受苦。此计大妙,不宜迟,倘被别人先做了,空折了性命。〃
只因这老狗失志,说了这几句言语,况兼两个儿子又是愚蠢之人,不省法度的。正是:
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
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当时两个出到外面商议。小保道:〃我爷设这一计大妙,便是做主将元帅,也没这计策。好便好了,只是可惜没了一个爷。〃大保做人又狠又呆,道:〃看他左右只在早晚要死,不若趁这机会杀了,去山下掘个坑埋了,又无踪迹,那里查考?〃
这个叫做'趁汤推',又唤做'一抹光'。天理人心,又不是我们逼他,他自叫我们如此如此。〃小保道:〃好倒好,只除等睡熟了,方可动手。〃二人计较已定,却去东奔西走,赊得两瓶酒来,父子三人吃得大醉,东倒西歪。一觉直到三更,两人爬将起来,看那老子正齁齁睡着。大保去灶前摸了一把厨刀,去爷的项上一勒,早把这颗头割下了。连忙将破衣包了放在床边,便去山脚下掘个深坑,扛去埋了。也不等天明,将头去南屏山藕花居湖边浅水处理了。
过半月入城,看了告示,先走到沈昱家报说道:〃我二人昨日因捉虾鱼,在藕花居边看见一个人头,想必是你儿子头。〃
沈昱见说道:〃若果是,便赏你一千贯钱,一分不少。〃便去安排酒饭吃了,同他两个径到南屏山藕花居湖边。浅土隐隐盖着一头,提起看时,水浸多日,澎涨了,也难辨别。想必是了,若不是时,那里又有这个人头在此?
沈昱便把手帕包了,一同两个径到府厅告说:〃沈秀的头有了。〃知府再三审问,二人答道:〃因捉虾鱼,故此看见,并不晓别项情由。〃本府准信,给赏五百贯。二人领了,便同沈昱将头到柳林里,打开棺木,将头凑在项上,依旧钉了,就同二人回家。严氏见说儿子头有了,心中欢喜,随即安排酒饭管待二人,与了一千贯常钱。二人收了作别回家,便造房屋,买农具家生。二人道:〃如今不要似前抬轿,我们勤力耕种,挑卖山柴,也可度日。〃不在话下。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过了数月,官府也懈了,日远日疏,俱不题了。
却说沈昱是东京机户,轮该解段匹到京。待各机户段匹完日,到府领了解批,回家分付了家中事务起身。此一去,只因沈昱看见了自家虫蚁,又屈害了一条性命。正是:
非理之财莫取,非理之事莫为。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
却说沈昱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只一日;来到东京。把段匹一一交纳过了,取了批回;心下思量:〃我闻京师景致比别处不同;何不闲看一遭;也是难逢难遇之事。〃其名山胜概,庵观寺院,出名的所在都走了一遭。偶然打从御用监禽鸟房门前经过,那沈昱心中是爱虫蚁的,意欲进去一看,因门上用了十数个钱,得放进去闲看。只听得一个画眉十分叫得巧好,仔细看时,正是儿子不见的画眉。那画眉见了沈昱眼熟,越发叫得好听,又叫又跳,将头颠沈昱数次。沈昱见了想起儿子,千行泪下,心中痛苦,不觉失声叫起屈来,口中只叫得:〃有这等事!〃
那掌管禽鸟的校尉喝道:〃这厮好不知法度;这是什么所在,如此大惊小怪起来!〃沈昱痛苦难伸,越叫得响了。那校尉恐怕连累自己,只得把沈昱拿了,送到大理寺。大理寺官便喝道:〃你是那里人,敢进内御用之外大惊小怪?有何冤屈之事好好直说,便饶你罢。〃沈昱就把儿子拖画眉被杀情由从头诉说了一遍。
大理寺官听说呆了半晌想:〃这禽鸟是京民李吉进贡在此;缘何有如此一节隐情?〃便差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官,审问道:〃你为何在海宁郡将他儿子谋杀了,却将他的画眉来此进贡?一一明白供招,免受刑罚。〃李吉道:〃先因往杭州买卖,行至武林门里,撞见一个箍桶的担上挂着这个画眉,是吉因见他叫得巧,又生得好,用价一两二钱买将回来。因他好巧,不敢自用,以此进贡上用。并不知人命情由。〃勘官问道:〃你却赖与何人!这画眉就是实迹了,实招了罢。〃李吉再三哀告道:〃委的是问个箍桶的老儿买的,并不知杀人情由,难以屈招。〃勘官又问:〃你既是问老儿买的,那老儿姓甚名谁?
那里人氏?供得明白,我这里行文拿来,问理得实,即便放你。〃李吉道:〃小人是路上逢着买的,实不知姓名,那里人氏。〃勘官骂道:〃这便是含糊了,将此人命推与谁偿?据这画眉便是实迹,这厮不打不招!〃再三拷打,打得皮开肉绽,李吉痛苦不过,只得招做〃因见画眉生得好巧,一时杀了沈秀,将头抛弃〃情由。遂将李吉送下大牢监候,大理寺官具本奏上朝廷,圣旨道:李吉委的杀死沈秀,画眉见存,依律处斩。将画眉给还沈昱,又给了批回,放还原籍,将李吉押发市曹斩首。正是:
老龟煮不烂,移祸于枯桑。
当时恰有两个同与李吉到海宁郡来做买卖的客人蹀躞不下:〃有这等冤屈事!明明是买的画眉,我欲待替他申诉,争奈卖画眉的人虽认得,我亦不知其姓名,况且又在杭州,冤倒不辩得,和我连累了,如何出豁?只因一个畜生,明明屈杀了一条性命,除我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