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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小孩儿命不该绝,本邻有个王婆,平生念佛好善,与钱妈妈往来最厚。这一晚;因钱公呼唤救火;也跑来看。闻说钱妈妈生产,进房帮助,见养下孩儿,欢天喜地,抱去盆中洗裕被钱公劈手夺过孩儿,按在浴盆里面,要将溺死。慌得王婆叫起屈来,倒身护住,定不容他下手,连声道:〃罪过,罪过!这孩子一难一度,投得个男身,作何罪业,要将他溺死!自古道:'虎狼也有父子之情。'你老人家是何意故?〃钱妈妈也在床褥上嚷将起来。钱公道:〃这孩子临产时,家中有许多怪异,只恐不是好物,留之为害!〃王婆道:〃一点点血块,那里便定得好歹。况且贵人生产,多有奇异之兆,反为祥瑞,也未可知。你老人家若不肯留这孩子时,待老身领去,过继与没孩儿的人家养育,也是一条性命,与你老人家也免了些罪业。〃钱公被王婆苦劝不过,只得留了,取个小名,就唤做婆留。有诗为证:
五月佳儿说孟尝,又因光怪误钱王。
试看斗文并后稷,君相从来岂夭亡!
古时姜嫄感巨人迹而生子;惧而弃之于野;百鸟皆舒翼覆之,三日不死。重复收养,因名曰弃。比及长大,天生圣德,能播种五谷。帝尧任为后稷之官,使主稼穑,是为周朝始祖。到武王之世,开了周家八百年基业。又春秋时楚国大夫斗伯比与子之女偷情,生下一儿。其母夫人以为不雅,私弃于梦泽之中。子出猎,到于梦泽,见一虎跪下,将乳喂一小儿;心中怪异;那虎乳罢孩儿,自去了。子教人抱此儿回来,对夫人夸奖此儿,必是异人。夫人认得己女所生,遂将实情说出。子就将女配与斗伯比为妻,教他抚养此儿。
楚国土语唤〃乳〃做〃谷〃;唤〃虎〃做〃於菟〃;因有虎乳之异,取名曰谷於菟。后来长大为楚国令尹,则今传说的楚令尹子文就是。所以说:〃贵人无死法。〃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禄。〃今日说钱公满意要溺死孩儿,又被王婆留住,岂非天命?话休絮烦。再说钱婆留长成五六岁,便头角渐异,相貌雄伟,膂力非常,与里中众小儿游戏厮打,随你十多岁的孩儿,也弄他不过,只索让他为尊。
这临安里中有座山,名石镜山。山有圆石,其光如镜,照见人形。钱婆留每日同众小儿在山边游戏,石镜中照见钱婆留头带冕旒,身穿蟒衣玉带。众小儿都吃一惊,齐说神道出现。偏是婆留全不骇惧,对小儿说道:〃这镜中神道就是我,你们见我都该下拜。〃众小儿罗拜于前,婆留安然受之,以此为常。一日回去,向父亲钱公说知其事。钱公不信,同他到石镜边照验,果然如此。钱公吃了一惊,对镜暗暗祷告道:〃我儿婆留果有富贵之日;昌大钱宗;愿神灵隐蔽镜中之形,莫被人见,恐惹大祸。〃祷告方毕,教婆留再照时;只见小孩儿的模样,并无王者衣冠。钱公故意骂道:〃孩子家眼花说谎,下次不可如此!〃
次日,婆留再到石镜边游戏,众小儿不见了神道,不肯下拜了,婆留心生一计。那石镜旁边,有一株大树,其大百围,枝叶扶疏,可荫数亩;树下有大石一块,有七八尺之高。
婆留道:〃这大树权做个宝殿,这大石权做个龙案,那个先爬上龙案坐下的,便是登宝殿了,众人都要拜贺他。〃众小儿齐声道好。一齐来爬时,那石高又高,峭又峭,滑又滑,怎生爬得上?天生婆留身材矫捷,又且有智,他想着大树本子上有几个鞑靼,好借脚力,相在肚里了,跳上树根,一步步攀缘而上。约莫离地丈许,看得这块大石亲切,放手望下只一跳,端端正正坐于石上。众小儿发一声喊,都拜倒在地。婆留道:〃今日你们服也不服?〃众小儿都应道:〃服了。〃婆留道:〃既然服我,便要听我号令。〃当下折些树枝,假做旗幡,双双成对,摆个队伍,不许混乱。自此为始,每早排衙行礼,或剪纸为青红旗,分作两军交战,婆留坐石上指挥,一进一退,都有法度。如违了他便打,众小儿打他不过,只得依他,无不惧怕。正是:
天挺英豪志量开,休教轻觑小儿孩。
未施济世安民手,先见惊天动地才。
再说婆留到十七八岁时,顶冠束发,长成一表人材;生得身长力大,腰阔膀开;十八般武艺,不学自高。虽曾进学堂读书,粗晓文义,便抛开了,不肯专心,又不肯做农商经纪。在里中不干好事;惯一偷鸡打狗;吃酒赌钱。家中也有些小家私,都被他赌博,消费得七八了。爹娘若说他不是,他就别着气,三两日出去不归。因是管辖他不下,只得由他。此时里中都唤他做〃钱大郎〃,不敢叫他小名了。
一日,婆留因没钱使用,忽然想起:〃顾三郎一伙,尝来打合我去贩卖私盐,我今日身闲无事,何不去寻他?〃行到释迦院前,打从戚汉老门首经过。那戚汉老是钱塘县第一个开赌场的,家中养下几个娼妓,招引赌客。婆留闲时,也常在他家赌钱住宿。这一日,忽见戚汉老左手上横着一把行秤,右手提了一只大公鸡、一个猪头回来,看了婆留便道:〃大郎,连日少会。〃婆留问道:〃有甚好赌客在家?〃汉老道:〃不瞒大郎说,本县录事老爷有两位郎君,好的是赌博,也肯使花酒钱。有多嘴的对他说了,引到我家坐地,要寻人赌双陆。人听说是见在官府的儿,没人敢来上桩。大郎有采时,进去赌对一局。他们都是见采,分文不欠的。〃婆留口中不语,心下思量道:〃两日正没生意,且去淘摸几贯钱钞使用。〃便向戚汉老道:〃别人弱他官府,我却不弱他。便对一局,打甚紧?
只怕采头短少;须吃他财主笑话。少停赌对时;我只说有在你处,你与我招架一声,得采时平分便了。若还输去,我自赔你。〃汉老素知婆留平日赌性最直,便应道:〃使得。〃
当下汉老同婆留进门,与二钟相见。这二钟一个叫做钟明,一个叫做钟亮,他父亲是钟起,见为本县录事之职。汉老开口道:〃此间钱大郎,年纪虽少,最好拳棒,兼善博戏。
闻知二位公子在小人家里,特来进见。〃原来二钟也喜拳棒,正投其机;又见婆留一表人材,不胜欢喜。当下叙礼毕,闲讲了几路拳法。钟明就讨双陆盘摆下,身边取出十两重一锭大银,放在卓上,说道:〃今日与钱兄初次相识,且只赌这锭银子。〃婆留假意向袖中一摸,说道:〃在下偶然出来拜一个朋友,遇戚老说公子在此,特来相会,不曾带得什么采来。〃
回头看着汉老道:〃左右有在你处,你替我答应则个。〃汉老一时应承了,只得也取出十两银子,做一堆儿放着。便道:〃小人今日不方便在此,只有这十两银子,做两局赌么。〃
自古道:〃稍粗胆壮。〃婆留自己没一分钱钞;却教汉老应出银子,胆已自不壮了,着了急;一连两局都输。钟明收起银子,便道:〃得罪,得罪。〃教小厮另取一两银子,送与汉老,作为头钱。汉老虽然还有银子在家,只怕钱大郎又输去了,只得认着晦气,收了一两银子,将双陆盘掇过一边,摆出酒肴留款。婆留那里有心饮酒,便道:〃公子宽坐,容在下回家去,再取稍来决赌何如?〃钟明道:〃最好。〃钟亮道:〃既钱兄有兴,明日早些到此,竟日取乐;今日知己相逢,且共饮酒。〃婆留只得坐了,两个妓女唱曲侑酒。正是:
赌场逢妓女,银子当砖块。
牡丹花下死,还却风流债。
当日正在欢饮之际,忽闻叩门声。开看时,却是录事衙中当直的,说道:〃老爷请公子议事。教小的们那处不寻到,却在这里!〃钟明、钟亮便起身道:〃老父呼唤,不得不去。钱兄,明日须早来顽耍。〃嘱罢,向汉老说声相扰,同当直的一齐去了。婆留也要出门,被汉老双手拉住道:〃我应的十两银子,几时还我?〃婆留一手劈开便走,口里答道:〃来日送还。〃出得门来,自言自语的道:〃今日手里无钱,却赌得不爽利。还去寻顾三郎,借几贯钞,明日来翻本。〃带着三分酒兴,径往南门街上而来。向一个僻静巷口撒溺,背后一人将他脑后一拍,叫道:〃大郎,甚风吹到此?〃婆留回头看时,正是贩卖私盐的头儿顾三郎。婆留道:〃三郎,今日相访,有句话说。〃顾三郎道:〃甚话?〃婆留道:〃不瞒你说,两日赌得没兴,与你告借百十贯钱去翻本。〃顾三郎道:〃百十贯钱却易,只今夜随我去便有。〃婆留道:〃那里去?〃顾三郎道:〃莫问莫问,同到城外便知。〃
两个步出城门,恰好日落西山,天色渐暝。约行二里之程,到个水港口,黑影里见缆个小船,离岸数尺,船上芦席满满冒住,密不通风,并无一人。顾三郎捻起泥块,向芦席上一撒,撒得声响。忽然芦席开处,船舱里钻出两个人来,咳嗽一声。顾三郎也咳嗽相应,那边两个人,即便撑船拢来。顾三郎同婆留下了船舱,船舱还藏得有四个人。这里两个人下舱,便问道:〃三郎,你与谁人同来?〃顾三郎道:〃请得主将在此。休得多言,快些开船去。〃说罢,众人拿橹动篙,把这船儿弄得梭子般去了。婆留道:〃你们今夜又走什么道路?〃顾三郎道:〃不瞒你说,两日不曾做得生意,手头艰难。闻知有个王节使的家小船,今夜泊在天目山下,明早要进香。此人巨富,船中必然广有金帛,弟兄们欲待借他些使用。只是他手下有两个苍头,叫做张龙、赵虎,大有本事,没人对付得他。正思想大郎了得,天幸适才相遇,此乃天使其便,大胆相邀至此。〃婆留道:〃做官的贪赃枉法得来的钱钞,此乃不义之财,取之无碍!〃
正说话间,听得船头前荡桨响,又有一个小划船来到。船上共有五条好汉在上,两船上一般咳嗽相应。婆留已知是同伙,更不问他。只见两船帮近,顾三郎悄悄问道:〃那话儿歇在那里?〃划船上人应道:〃只在前面一里之地,我们已是着眼了。〃当下众人将船摇入芦苇中歇下,敲石取火。众好汉都来与婆留相见。船中已备得有酒肉,各人大碗酒大块肉吃了一顿,分拨了器械,两只船,十三筹好汉,一齐上前进发。遥见大船上灯光未灭,众人摇船拢去,发声喊,都跳上船头。婆留手执铁棱棒打头,正遇着张龙,早被婆留一棒打落水去。赵虎望后艄便跑;满船人都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再敢挺敌。一个个跪倒船舱,连声饶命。婆留道:〃众兄弟听我分付:只许收拾金帛,休杀害他性命。〃众人依言,将舟中辎重恣意搬龋唿哨一声,众人仍分作两队,下了小船,飞也是摇去了。
原来王节使另是一个座船;他家小先到一日。次日;王节使方到,已知家小船被盗。细开失单,往杭州府告状。杭州刺史董昌准了,行文各县,访拿真赃真盗。文书行到临安县来,知县差县尉协同缉捕使臣,限时限日的擒拿,不在话下。再说顾三郎一伙;重泊船于芦苇丛中;将所得利物,众人十三分均分。因婆留出力,议定多分一分与他。婆留共得了三大锭元宝,百来两碎银,及金银酒器首饰又十余件。此时天色渐明,城门已开。婆留怀了许多东西,跳上船头,对顾三郎道:〃多谢作成,下次再当效力。〃说罢,进城径到戚汉老家。
汉老兀自床上翻身,被婆留叫唤起来,双手将两眼揩抹,问道:〃大郎何事来得恁早?〃婆留道:〃钟家兄弟如何还不来?我寻他翻本则个。〃便将元宝碎银及酒器首饰,一顿交付与戚汉老,说道:〃恐怕又烦累你应采,这些东西都留你处,慢慢的支销。昨日借你的十两头,你就在里头除了罢。今日二钟来,你替我将几两碎银做个东道,就算我请他一席。〃戚汉老见了许多财物,心中欢喜,连声应道:〃这小事,但凭大郎分付。〃婆留道:〃今日起早些,既二钟未来,我要寻个静办处打个盹。〃戚汉老引他到一个小小阁儿中白木床上,叫道:〃大郎任意安乐,小人去梳洗则个。〃
却说钟明、钟亮在衙中早饭过了,袖了几锭银子,再到戚汉老家来。汉老正在门首买东买西,见了二钟,便道:〃钱大郎今日做东道相请,在此专候久了,在小阁中打盹。二位先请进去;小人就来陪奉。〃钟明、钟亮两个私下称赞道:〃难得这般有信义之人。〃走进堂中,只听得打鼾之声,如霹雳一般的响。二钟吃一惊,寻到小阁中,猛见个丈余长一条大蜥蜴,据于床上,头生两角;五色云雾罩定。钟明、钟亮一齐叫道:〃作怪!〃只这声〃作怪〃,便把云雾冲散,不见了蜥蜴,定睛看时,乃是钱大郎直挺挺的睡着。弟兄两个心下想道:〃常闻说异人多有变相,明明是个蜥蜴,如何却是钱大郎?此人后来必然有些好处,我们趁此未遇之先,与他结交,有何不美?〃两下商量定,等待婆留醒来,二人更不言其故,只说:〃我弟兄相慕信义,情愿结桃园之义,不知大郎允否?〃婆留也爱二钟为人爽慨;当下就在小阁内,八拜定交。因婆留年最小,做了三弟。这日也不赌钱,大家畅饮而别。临别时,钟明把昨日赌赢的十两银子,送还婆留。婆留那里肯收,便道:〃戚汉老处小弟自己还过了,这银,大哥权且留下,且待小弟手中乏时,相借未迟。〃钟明只得收去了。
自此日为始,三个人时常相聚。因是吃酒打人,饮博场中出了个大名,号为〃钱塘三虎〃。这句话,吹在钟起耳朵里来,好生不乐,将两个儿子禁约在衙中,不许他出外游荡。婆留连日不见二钟,在录事衙前探听,已知了这个消息。害了一怕,好几日不敢去寻二钟相会。正是:
取友必须端,休将戏谑看。
家严儿学好,子孝父心宽。
再说钱婆留与二钟疏了,少不得又与顾三郎这伙亲密,时常同去贩盐为盗。此等不法之事,也不知做下几十遭。原来走私商道路的,第一次胆小,第二次胆大,第三、第四次,浑身都是胆了。他不犯本钱,大锭银大贯钞的使用,侥幸其事不发,落得快活受用,且到事发再处,他也拚得做得。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只因顾三郎伙内陈小乙;将一对赤金莲花杯;在银匠家倒唤银子,被银匠认出是李十九员外库中之物,对做公的说了。做公的报知县尉,访着了这一伙姓名,尚未挨拿。忽一日,县尉请钟录事父子在衙中饮酒。因钟明写得一手好字,县尉邀至书房,求他写一幅单条。钟明写了李太白《少年行》一篇,县尉展看称美。钟明偶然一眼觑见大端石砚下,露出些纸脚,推开看时,写得有多人姓名。钟明有心,捉个冷眼,取来藏于袖中。背地偷看,却是所访盐客的单儿,内中有钱婆留名字。钟明吃了一惊,上席后不多几杯酒,便推腹痛先回。县尉只道真病,由他去了,谁知却是钟明的诡计。当下钟明也不回去,急急跑到戚汉老家,教他转寻婆留说话。恰好婆留正在他场中铺牌赌色。钟明见了也无暇作揖,一只臂膊牵出门外,到个僻静处,说道如此如此,〃幸我看见,偷得访单在此。兄弟快些藏躲,恐怕不久要来缉捕,我须救你不得。一面我自着人替你在县尉处上下使钱,若三个月内不发作时,方可出头。兄弟千万珍重。〃婆留道:〃单上许多人,都是我心腹至友,哥哥若营为时,须一例与他解宽。若放一人到官,众人都是不干净的。〃钟明道:〃我自有道理。〃说罢,钟明自去了。
这一个信息急得婆留脚也不停,径跑到南门寻见顾三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