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着酒吧的房子说:“这里就是华家的后院池塘,巷口那棵老柳树原来就种在这里。这房子就是那位老管家盖的,后来修缮过几次,就成了今天的样子。”
青木抬头看向这栋熟悉的房子。
屋顶的飞檐上挂着积雪,像一条白色的龙。檐下有许多雕饰的花样,可能经过修缮的原因,已经看不出雕的是什么了。墙壁的青砖和斑驳的白灰依然能看出古老的年代的痕迹。
一楼虽然装修成了酒吧,但看得出来毕生花在装修上是用了心思的。整体的外墙风格和这里的古旧并不冲突,酒吧的怀旧和文艺风格和老屋的古貌相得益彰。
唯有二楼的玻璃窗户和窗户外的铝合金防盗栅栏以及贴在窗户上的“周公解梦”类的字样显得十分突兀,和这里的格局十分不搭。
青木第一次如此认真的审视自己住的地方,才发现这里有许多过去不曾注意的东西,而经毕生花的故事一讲,这些东西就变得无比鲜活起来。
大雪漫漫,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他仿佛看到了那株老桑,在大火中慢慢化作灰烬,周围十里的桑树也随之皆尽枯萎。老桑树上的老鸹窝冒起一团青烟,一只乌鸦从大火中飞起,绕树三匝,哀哀悲鸣。
“那位管家姓毕?”他收回迷蒙的视线说。
毕生花轻轻地点头:“那是我的太爷爷。”
“你一直不愿意离开柳营巷,也坚决反对拆迁,就是因为这个吧?”
“没错。我太爷爷留下的遗愿,要世世代代守护这里,守护那棵老柳树。他不知道当年日本人为什么要找那棵老桑树,华老爷子又为什么一把火烧掉,但他知道日本人想要的和华老爷子守护的一定不是一棵树那么简单。他说华家就是为那棵桑树而活着的,当年要不是为了把柳树移栽过去,他也死在那场大火里了。所以我们毕家就是为这棵柳树而活的。”
毕生花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截短短的柳枝,“我小的时候,每到春天,爷爷就会带我们去剪老柳树的枝条,然后扦插到江边。那里还有好几棵柳树是我插活的。”
“可是你这样要守到什么时候呢?这里迟早要拆迁的。”青木说。
毕生花说:“小时候我也这样问过爷爷,他说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等到了那天就知道了。我也知道现在还守着这样的家族传统实在不合时宜,但怎么说也算是个念想吧。”
她轻轻拨弄着手中的枯枝,抬头看向青木。两人挨得极近,外面的寒冷让伞下显得愈发温暖。
青木也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她的眼里充满了柔软的光。就像乌鸦说的,原来的男人婆变得越来越有女人味了,虽然穿的衣服还是那么中性。
“额我这次去新西兰不是去旅游,所以”青木忽然觉得自己的话好苍白,而且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
毕生花噗嗤一声笑了。
“你去就去好了,不用管我。我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跟你说,我不会离开柳营巷。而你不一样,你不是普通人,你不可能一辈子呆在柳营巷。不管你到哪里,只要记得这里有一棵老柳树,记得你曾经在树下站了一天一夜,记得还有一个愿意守护一根木头一辈子的人,就足够了。”
“可是”
“别可是了,那只死乌鸦的话你也听!”
这时候,青木忽然感觉到手中的伞一沉,砰一声响,一个墨黑的小脑袋沾着几点白色雪花,从伞的边缘倒挂下来:“喂喂,如——花——,我是在帮你好勿呱!”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青木一次又一次地来到那棵老柳树下,回想他当初站在树下的一天一夜。
那时候的情景历历在目,可是他却想不起当时他自己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了,至于这之前的事情,只要一想,头就嗡嗡地大,脑子里像糊了浆糊一样。
毕生花讲的故事不尽详实,很多都是她小时候听她爷爷讲的故事,难辨真假。但听在青木耳朵里,却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总觉得,自己来到这条街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这棵老柳树,这土里的桑树根,以及这里发生过的故事,会不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当初满大街的人都把他当叫花子,最后只有毕生花收留了他,这算不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青木记得毕生花提到了南镇夏家,当年和桑树营的华家同为吴中两大家族。那么夏家的人,尤其是年事颇高的夏文远应该对当年的事情有所了解。
所以,他决定在去新西兰之前,再去拜会一下夏老爷子。
第335章 子孙归来没了家()
由于灰脑病毒的发现,抑制病毒的有效药物也随之发明,夏老爷子的脑病正在逐渐好转,但他梦里那个影子还在。当初为了不伤害夏文远的本体意识,青木和乌鸦都没能真正把影子杀死。
这次,青木带上了橘猫酣然。
他还记得,寄生意识曾经入侵过姚菁菁妈妈的大脑,但当守护姚妈妈的白猫如雪出现的时候,那个寄生意识就不见了。姚妈妈不了解事情的真相,无法说清究竟寄生意识是因为发现如雪的存在放弃了入侵,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状况。
现在的酣然虽然很听青木和乌鸦的话,但她的意识体——如雪并不记得当初在姚妈妈大脑里发生的事情,因为意识体本身没有记忆,她也无法说清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以青木这次带上如雪,也就是现在的酣然,他想试试,把如雪带入夏文远的梦境里,直面那个入侵的影子,会发生什么。
如果如雪真的可以在不损伤本体意识的情况下,清除伴生意识,那一方面能够彻底解救夏老爷子,另一方面,是不是也可能发现一些寄生意识的弱点。
夏文远见到青木很高兴。整个夏家的人都知道青木救了老爷子,所以对他即尊敬又佩服。他每次上门,都比上一次受到更大的礼遇。
寒暄了几句,青木便问起关于过去的桑树营以及吴中华家的事。
“桑树营和华家啊那可有年头咯!”夏文远眯起了眼,极力回忆着往事,“我出生于1932年第一次淞沪会战期间,而桑树营那场大火,发生于1937年第二次淞沪会战期间,那时候我才八岁。我活了一大把年纪,小时候的事情很多都记不起来了,唯有桑树营华家大宅的那场大火却记忆犹新。”
“那时候的华家,说是吴中巨富可不为过。至于我们夏家,比他们可差远了。之所以有传闻说什么南镇夏家和桑树营华家齐名,那都是八九十年代以后的事情了。是老朽我那时候在生意场上有了点名气,就有好事者穷究我家祖宗三代的底细,把我们说成和华家齐名的大富之家。”
夏文远呵呵笑着,“我父亲也是做丝绸生意的,小有家底,但和华家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完全不能比。不过我父亲那时候思想激进,数次捐钱捐物抵抗外侮,亲自押送物资往前线慰问将士,所以名气倒是有些。后来我父亲曾和我多次提起,说华家的老爷子,才是真正的国之砥柱,他做过的事业,是我父亲万不及一的。只可惜一场大火,偌大个家族付之一炬,什么也没有留下。”
“当时的桑树营华宅那时候名叫桑园,占地颇广,与留园、怡园、曲园等同为吴中名园。我小时候就跟着我父亲去过,不过那时候太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当时淘气,偷偷溜进后园,遇到华家的几个孩子,便玩在一起忘了时辰,我父亲把我一通好找。”
“后来桑园火起,一场大火烧了两天不灭,连我们南镇的人都赶去帮忙救火,但终究没能救回来。当时的士林人士个个捶胸顿足,说吴中最古之园林从此不复见矣!只有我父亲惋叹,桑园一炬,华家未留一丁,吴中世家古风从此失矣!”
“听说那场火是华家老爷子亲自点起来的?”青木问道。
夏文远沉思道:“是有这么一说。当时淞沪正在鏖战,国府投兵七十余万,民众抗日之热情高涨,都以为以中华之人力物力,断无守不住的道理。但我父亲却并不乐观,他说淞沪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本不应为开战之地。然以当时的民意,中日不可不战,选择淞沪,蒋氏意在祸水南引至租借,以寻求欧美的支持。战败是必然的,淞沪一败,则江左门户洞口,吴中岂能守住?”
“我父亲看到了这一层,华家的老爷子岂能看不到。听说他早就将万贯家财散尽,或捐给了政府,或捐给了学校。就在那场大火前,他又遣散了僮仆门生,所以说这火是他自己放的,也是极有可能的,至于这其中的原因,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青木问道:“您知道当年日军为什么要找那棵老桑树吗?”
夏文远摇头道:“三七年底日军进占吴中,的确去过桑树营,不过是不是像你说的,为了找桑树我就不知道了。我想他们更有可能是去找华家人的,因为日本人也去了我们南镇,找了我父亲。他们需要找出吴中有头有脸的人来成立维持会,以推行他们的统治。”
青木点点头,觉得夏文远说得有道理,但他也不认为毕生花说的全是故事,至少,那棵老柳树是从别的地方移栽过去的,底下还有老桑树的根这个事情应该是真的。
“您还记得那棵老桑树吗?”
“当然记得啊!”夏文远说,“那棵树就栽在桑园进门的前院里,一般的桑树,哪怕树龄百千年的,树干也不过一围粗细,顶多两人合抱,但这株桑树的树干却要三四个人合抱才抱得过来,树高十余丈,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都说华家香火数百年不断,都是这棵神树保佑。还有传说,这树上的桑果,吃了能治病延年。每年的六七月果熟的时候,华家就会摘下桑果,分发给乡邻的小孩吃。我小时候也去凑过热闹,吃过几颗桑果呢。”
青木又问:“听说老桑被烧死以后,周围十几里地的桑树都死绝了?”
夏文远哈哈笑道:“这多半又是讹传,哪有一树死,一地树尽死的道理!那一片的桑地和桑农都是华家的,华家一倒,那些桑农便失去了依靠。又是战乱的年代,桑树又不能当饭吃,所以很多桑农就把桑树砍了,改种了粮食。久而久之,就传成你说的那个版本了。”
青木恍然,想起毕生花也是听他爷爷说的,而她爷爷所说也未必是实情,毕竟事情发生在她太爷爷那个年代。何况,有些事情,即使自己明明知道,也往往愿意相信神异的版本。从这一点来说,夏文远的说法更可信一点。
“看样子,也没有传说的那么神奇啊!”青木叹道。
夏文远却说:“那倒未必,有件事是我亲眼所见,并且至今记得的。桑园大火之后,桑树营不知从那里飞来漫天乌鸦,每日在天空徘徊悲鸣,到了夜晚,就栖息在那棵柳树上。嗯,据我所知,那棵柳树是移过位置的,就种在原来的老桑树上。传说老桑树上有个老鸦窝,从那窝里飞出去的乌鸦千百年不计其数。我记得小时候,不知谁还编了一首儿歌,在我们小孩子里面流传开来,我现在记不清了,大概是这样的——
地上土,焦巴巴;天上鸟,黑压压。万年树,千年鸦,百年大人家。最是无情水与火,子孙归来没了家。”
第336章 县志()
子孙归来没了家
青木默默地念叨着这句话,莫名想起了自己来到柳营巷第一天的情景。
夏文远没能说出更多的关于桑树营和华家的故事,因为时间隔得太久了。那时候的夏文远还只是个孩子,现在却已经是个耄耋老人。
记忆就像冬天的雪,在风中飘啊舞啊,在地上堆叠起来,看上去厚厚的,但阳光一晒就化成水,消失无踪了。等到来年又是一场大雪。这一年一年地过去,小时候的雪终究只剩下了一些美好而模糊的印象。
而青木对记忆的感觉却又不同。他的记忆不像化掉的雪,而是冻起来的冰。化掉的雪了无痕迹,有痕迹也是轻飘飘的。而冻起来的冰却十分凝重,厚厚的冰层包裹着模糊的暗影,告诉你里面有东西,可你却怎么也看不清那里面是什么。
夏文远建议青木去查一查吴中县志,像华家这样的大家族,在吴中经营少说数百年,历代县志上不可能没有记载。不过吴中的历史非常复杂,县志几经散佚重编,要从浩如烟海又极其混乱的版本里找到想要的内容可太难了。
青木倒是有他自己的办法,打开手机,在ghost文件里输入了一行字:帮我找找吴中县志里有没有桑园、桑树营和华家的资料。
他不知道ghost文件是通过什么机制联系并唤醒互联网上的幽灵的,大概是属于病毒一类的东西,会把信息发送到梅以求实验大楼地下室的服务器上。当然,也有可能是存在于互联网上那些奇怪的机械意识间在互相传递消息。
如果是后者,那说明互联网不仅是一个拥有了意识的超级大脑,而且拥有了社会结构,这样想想就有点可怕了。
县志这种东西一般不会放到网络上,即使有也都是pdf版本,查阅起来非常困难,但人力难以做到的事情,对计算机来说却不是个事儿。
只过了片刻功夫,幽灵就发回了消息,全部是繁体竖排影印版本的图片,除了截取内容页面外,还框出了关键字,同时把所属版本的封面截了下来:
1、平江志万历版四十卷人物志:平江人桑云,字林夕,唐桑道茂之后,善太一遁甲术,性隐逸,世宗召之不出,居江左,遍植桑,养蚕以怡性,号桑园,乡民皆富。
2、吴志乾隆版三十二卷风物志:丝绸之绝品者,唯华桑园所缫之赤蚕丝,其质更胜于织造府所出,或言野桑蚕以人血喂之,故其丝赤红,其绸如血,人不敢衣也
3、吴县志民国版十二卷异闻志:桑园有桑树高十数丈,其葚三岁一熟,能治小儿病,上栖巨乌,形如隼,夜食人魂魄,人莫敢近之
青木看了看觉得有点奇怪,这第一条倒是像史志的写法,只是明明是姓华,住在桑园,怎么就成了姓桑了?而后面两条更像是在说神怪故事,有种读阅微草堂笔记的感觉。
他就把手机拿给夏文远看。
夏文远戴上眼镜,仔细看过之后问道:“就这些?”
他并没有问青木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县志中的相关内容找出来的,研究地方志的专家级别的人物在电脑的辅助下,也未必能这么快而准确地找到想要的东西。在他眼里,青木是个神奇的人,比那些专家强了不知多少倍。
“就这些。”
青木也觉得内容少了点,但他同样不怀疑幽灵的能力。县志虽然庞杂,人力查起来极其麻烦,但这点信息量对于计算机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何况是一个拥有意识的互联网。
夏文远想了想说:“那就有点怪了。照理说以桑园的规模和年代,不可能只有这么聊聊数语呀!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小时候知道的事情都是假的,但那实在是不可思议!”夏文远边说边摇头,自己都觉得不可信,“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历代县志编撰的时候,华家的人插手了。”
“插手?华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青木问。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像现在,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让夏家天天曝光于媒体之下,可惜我做不到啊!”夏文远感慨道。
青木说:“当年华家的财富和能量比现在的您还大?”
“时代不同,不好比较。”夏文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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