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巴基诺的像,应该是石像吧?”
“塔米诺是铜像,原先摆在席卡奈达经营的奥夫·狄亚·韦登剧院。”
“就是《魔笛》首演的剧院,对不对?”
“那个剧院后来被拆了。当席卡奈达成为新盖的维也纳河畔剧院的总管时,顺便留下了那尊铜像。”
“听说海顿曾经出面阻止法军破坏音乐设施上的铜像。现在他死了,不知道事情会变成怎样?……那是名雕刻家的作品吗?”
“嗯。巴巴基诺是法兰兹·耶哥的作品。塔米诺就不知道了……等等,我要削铅笔。”
我蹲在路旁开始削铅笔。散步的时候,我经常随身携带铅笔和杂记簿,以便灵感来的时候,随时把旋律记下来。”
维也纳森林环绕,养成市民散步的好习惯。很多人就算无法到郊外散步,也喜欢到市内的普拉特公园的碎石子路或草地,或是奥加登公园、市立公园等地散步,在绿意盎然中消磨时光。
不过,对我而言,散步可以说是基于职业需要。
彻尔尼走到一个灰尘满布的马车旁,向一个上了年纪的村妇买了一些水果,一面吃一面配合我的脚步慢慢前进。
“老师,您喜欢走路,是为了强身。还是因为没钱坐马车?”
“用自己的脚走路,可以不用顾虑别人。”
“您很少到远处旅行,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吗?莫扎特从小就在各国之间旅行,有人说他就是这样才把精力耗尽,这么早就去世了。”
连接都市与都市之间的道路,路况一般都很差,一年到头坐马车在这种路上奔驰,不短命才怪呢。
彻尔尼依然喋喋不休,毫无歇止的迹象。
一七九一年八月中旬。莫扎特为了庆祝波西米亚王的加冕大典,前往布拉格进行庆贺歌剧《狄托的仁慈》的首演。当时他已经向人表示他身体不适。
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有任何慢性病。在不久前的一七八九年,他还和李赫诺夫斯基王子一起巡回布拉格、柏林、德累斯顿、莱比锡、波茨坦等地,一七九○年到法兰克福时,身体也毫无异状。
但当他写最后的歌剧《魔笛》时,却开始怀疑有人想要他的命。
七月间,一个“穿着灰色服装”身分不明的人。前来找莫扎特写《安魂曲》。莫扎特相信那也会是他自己的安魂曲,他曾将对死亡的预感,写信告诉在多利艾斯特的朋友,同时也是《费加洛婚礼》的剧作家达·彭替,说:“如今我一所无惧。虽然没任何东西可证明,但我可以感觉到生命的丧钟己然敲响,我正一步步走上黄泉。人必须认命——认不可抗拒的天命。我正在为自己写挽歌……”
从布拉格回来以后,莫扎特陪伴妻子康丝坦彩到普拉特公园溜马车。他泪流满面的对妻子说:“我心知肚明,我的大限不远,当然,因为有人要毒害我……”
当年九月底才完成的《魔笛》,很快便在奥夫·狄亚·韦登剧院首演。莫扎特原本计划再接着写一部作品,但他神经衰弱得厉害,不得不放弃。
他的身体极度不适,不但腰痛,而且全身倦怠。他说:“敌人逼我喝下多芳纳水,他们正在一分一秒的计算我的死期。”
【注】:多芳纳水是由住在意大利西西里岛巴列模尔的妇女多芳尼亚制造的,并因此而得名。在毒杀盛行的十七世纪末到十八世纪之间,这种毒药曾让欧洲上流社会人心惶惶。多芳纳水的主要成分是亚砒酸的水溶液,在缺乏化学知识的当时——老实说,今天的化学知识也没啥进展——被称为“恶魔之水”,大量产制。很多受天主教束缚无法离婚的妇女,便用这种东西毒害自己的丈夫。结果产生为数颇众的寡妇。
莫扎特死前的四星期,晕眩、失神、呕吐的情形日渐严重。使他情绪极不稳定,整个人明显的衰弱下来。
十一月十八日他还去指挥清唱剧《高唱我心的喜悦》,但两天后便已无法下床,手脚开始浮肿,连黄鸾的婉转啼声都让他痛苦掩耳。
虽然手脚无力,呕吐不断,但他的意识非常清楚,也没有失去理性。不久,他的腹部开始肿胀,甚至无法翻身,小姨子苏菲·海贝尔还特别为他缝制了从前面穿的睡衣。
当时考尼兹宰相的侍医,也就是维也纳的名医汤姆士·克罗赛,和他的好朋友,维也纳大学副教授玛蒂阿斯·艾德勒·范·撒勒巴,特别去造访莫扎特,进行会诊。他们在十二月三日替他肿胀的身体放血,但对病因却有不同的看法。
第二天,病情继续恶化,莫扎特家人去找克罗赛医师,医师正在观赏歌剧,表示希望等到表演结束。当他往诊时,交代要以醋加冷水敷在莫扎特发烫的额头上。苏菲觉得不对劲,但仍按照医生的嘱咐护理,结果适得其反。
莫扎特受到惊吓陷入昏迷,从此没有再醒来,于十二月五日零时五十分永离人世。
有人说莫扎特的病是急性粟粒疹热,也有人说是脑膜炎、尿毒症。不过,他明显出现水银中毒后肾功能衰竭的症状,因此维也纳市民传出莫扎特是被毒死的谣言。
莫扎特死后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六日,他的遗体被送到史提芬大教堂做完最后的弥撒后,被运往距教堂大约一小时路程的圣马克斯公墓。
为了替遗族省钱,斯威登男爵特别安排将莫扎特葬在共同墓,这是属于第三阶级的。
由于维也纳市民并不太重视个人墓,所以这样做并不特别奇怪。
不过,莫扎特的埋葬还是有些疑点。据说在前往圣马克斯公墓的途中,气候遽变,雪雨大作,使前往送葬的朋友全数在史图本图尔桥中途折返。
“可是,根据维也纳天文台的纪录,当天的气候是‘稳定,略有雾’。您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彻尔尼一面丢掉吃完的果芯,一面以挑拨的眼光瞪着我。
“莫扎特从小被捧为神童,但长大以后却逐渐被人遗忘,处理他身后事的方式,其实也不能说完全不妥。”日光眩目,我眯起眼睛,抬头仰望太阳。
圣马克斯公墓坐落于维也纳丘陵最下方的斜坡,可眺望多瑙河沿岸的绿地,视野很好。
通过公墓的红砖大门,就是一段平缓的上坡道,车道一分为二,分叉处有个寒酸的基督钉十字架像。墓地本身单调纯朴,没什么绿地,设计配置也乏善可陈,围墙上挂满各种追悼品,让人看了鼻酸。
在共同墓区内,地上插满了薄铁皮或木头制的十字架。不论是个人墓或共同墓,纪念碑或十字架上都毫无例外的刻着押韵的箴言。
墓地外围有一道墙,大概有一个人高,墙边稀稀疏疏的种了一排灌木。除此之外,墓地似乎无人整理,杂草丛生。
墓地腹地广阔,但我们并未刻意去找赛莲,因为她就坐在入口附近的休息处喝茶。
“揭幕式怎么样了?”
“正在那里举行。我原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纪念碑,结果只是个像路标般的碑子,害我兴致全失。”
我们师徒面对她坐了下来。
“您好,贝多芬先生。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
“来散步。”
“到墓地散步?您的嗜好真与众不同。”
“也顺便来听听你们的说法。”
“我们的说法?”
彻尔尼代替我回答:“我觉得应该把我们的想法告诉老师,就是关于莫扎特和菲理斯的死因。”
赛莲双唇微启,直愣愣的盯着我,皱着眉头沉吟半响。
茶店老板放下东西离开后,她将游移不定的眼光再度锁定我,边叹气边开口道:“该从何说起呢?”
“就从莫扎特死后才出生的小女孩说起吧。”
莫扎特葬礼当天,他的乐友菲理斯自杀身亡,据说是因为承受不了外界的裴短流长。
说他妻子肚里怀的是莫扎特的种。
菲理斯没有留下遗书,只留下一张乐谱。遗腹女赛莲日益成长,并且得知这份乐谱是父亲的遗物。莫扎特毒杀说流传日广,菲理斯自杀的动机也颇多疑窦,使赛莲怀疑他俩陆续死亡可能别有隐情。解开谜题的惟一线索,就是菲理斯死前完成的《摇篮曲》乐谱。她开始认为,或许这首曲子中隐藏着有关他们死因的秘密。
赛莲会产生这种想法,主要是因为她母亲原本坚决不肯让这份乐谱流出市面,但半年前她弥留之际,却交代赛连:“如果法军占领维也纳,你就把那份乐谱拿去出版吧。”
赛莲因为参加劳布克维兹亲王主办的音乐会而认识彻尔尼,两人成为好友,于是赛莲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彻尔尼。彻尔尼对这件事提出相当不负责任的建议:先出版乐谱,然后观察和莫扎特及菲理斯有来往的大人有何反应。
于是赛莲将乐谱拿给宫廷出身的乐谱行老板崔克·杜布林格,因为她认为如果乐谱隐藏有任何秘密的话,他一定会有所动作。
“据我们推测,出版乐谱等于是在发出讯号给某个人,而那个人是除非维也纳被占领,固有体制崩溃,否则无法自由行动的人。”彻尔尼说。
“《摇篮曲》的词是谁填的?”
“佛烈德·威汉·歌塔。”
“你们对他做过任何调查吗?”
“歌塔是莫扎特的朋友。莫扎特生前他住在维也纳。但莫扎特一死,他立刻出国,一七九七年,五十一岁的时候,死于故乡琉森。”
【注】:琉森是苏黎世西南的一个高原小镇,位于横跨瑞士四个森林州的琉森湖边,以风景绝佳著称。另外,琉森居民反抗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主张民族独立的历史,经席勒之手写成戏剧《威廉·泰尔》,而传颂一时。
“他当时为什么离开维也纳?”
“表面上是要回琉森师范学校当老师……实际上是因为他儿子捅出纰漏,在维也纳待不下去了。”
“他儿子怎么了?”
“听说他是维也纳大学医学院的助教,也是菲理斯的好朋友,音乐的造诣更不在话下。大学中有人谣传菲理斯的妻子怀了莫扎特的孩子。他听了以后非常生气,要求和对方决斗,结果……把对方杀了。虽然是正式的决斗,可是他杀死的人是贵族的子嗣,事情难以收拾,他只好溜之大吉。”
“和侮辱好友的人决斗。这种人还真值得敬佩。他现在人在哪里?”
赛莲摇头表示不知。
“找不到。和他父亲回琉森以后,就断了消息。我曾经写信到琉森给他,也发信到地方政府、师范学校等处询问,得到的答案都是。故佛烈德·威汉·歌塔之子,艾伯特·歌塔,已不住在本地。反应非常冷淡。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打探消息的人物,不是不在人世,就是搬到远方,看样子只能向住在维也纳的人下工夫了。”
“最大的目标,应该是萨利耶里吧。”
赛莲和彻尔尼特意和萨利耶里的弟子舒伯特结交。舒伯特虽然对老师没有任何恶意,但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因为他极度崇拜莫扎特,他甚至说莫扎特的音乐就是他生存的希望。”
听了彻尔尼的话,我心中默默赞同舒伯特的观点。
“不过那个长得像颗小蘑菇的年轻人。不是也非常崇拜你们眼前的这位音乐家吗?”
“他对您是敬畏多于崇拜。您的音乐气势磅碑,比较强烈,和莫扎特风格迥异。”
“我已经尽量写得悦耳动听了。”
“作曲方面的争议,你们还是回去关起门来讨论吧,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对了,有关乐谱的事。”
当赛莲抗议为什么菲理斯的乐谱必须以莫扎特的名议出版时,其实反应已经出现了。
那是海顿追悼会当天。彻尔尼其实和平常一样,九点左右就到了剧院,还去总管室和席卡奈达打了个招呼。
然后他在舞台上独自练了两小时的琴,正想起身到外面喝个茶,结果发现外面大雨滂沱。于是他走向总管室,想在那儿讨杯茶喝,但进去以后,发现总管不在屋内。
彻尔尼决定自己泡茶,于是在总管的桌上找火柴。
这时,他看到窗外来了一辆马车,两个男人正把一样东西往上搬。彻尔尼瞥见那个用大外套包住的东西,因为布料不够,尾端露出一双脚,所以确定那是一个人。
接下来又有一个人,因为没有用布包起来,所以彻尔尼一眼就看出是席卡奈达——他全身瘫软,生死不明。
等马车启行后,彻尔尼便冲出剧院,徒步追赶。有好几次,他几乎跟丢了马车,但因雷声不断,拉车的马匹受到惊吓,前进的速度不快,所以他总算跟着马车到达了目的地——崔克乐谱行。
两个人从马车下来,把包着外套的“行李”搬进去以后,立刻就离开了。这次。彻尔尼没有跟去,一方面是因为他跟着马车在雨中跑了一段路。已经筋疲力尽,但主要是他发现乐谱行二楼的窗户正漫出浓烟。
彻尔尼见状,立刻从他藏身的屋檐下冲入乐谱行,在楼梯转角发现崔克倒在那里。
店里到处洒着灯油,经人放火后,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彻尔尼将崔克搬到门口,发现他已经一命呜呼,于是将尸体塞进门边的低音大提琴盒内。因为他想把尸体运回犯罪的现场。
“为什么做这么麻烦的事?”我问。
“光天化日之下。我总不能抬着尸体在马路上散步吧,而且尸体很重,用低音大提琴的盒子比较好搬,因为下面有轮子。”
“不是,我是说你为什么要把尸体运回维也纳河畔剧院?”
“犯人想要假装崔克是被烧死的。如果让他的诡计得逞,我们的计划就会泡汤。崔克的死,一定和十八年前莫扎特、菲理斯的死有关,所以我要破坏犯人的企图。我故意把尸体运到剧院的贵宾席,让大家注意到这件事。等我大功告成,时间己经是中午过后。”
“等一下。崔克是被烧死的,对不对?难道不是店里失火把他烧死的吗?”
“不是。他是在剧院被烧死以后,才被搬到店里去的。”
“可是维也纳河畔剧院并没有发生火灾呀。崔克为什么跑到剧院去也是个问题。”
“您说得没错。犯人就是怕人家知道崔克来剧院的目的,以及为什么会在没有失火的剧院被烧死,所以才大费周章,把崔克搬到离剧院有一段距离的乐谱行。”
我拍了一下桌子,问:“那你没有看到犯人的长相吗?”
“看到啦。”彻尔尼爽快的回答,“而且他非常大意,竟然驾着绘有家族纹章的马车。那是斯威登男爵。”
“你是说葛德佛利·范·斯威登男爵?”
“没错。至于另外一个男的,我就不认识了。”
“那你怎么把装着尸体的低音大提琴盒搬去剧院的?”
“正好有台卖东西的货车经过,我就拜托他帮忙喽。”
“你这样做实在太危险了。你想想看,那些人在乐谱行放了火,难道会不确定火灾的结果就离开吗?他们一定躲在不远处观看,你的举动恐怕早就被他们看在眼里了。”
“那他们为什么袖手旁观,不及时制止我呢?”
“因为他们要搞清楚你的同党。”
彻尔尼和赛莲对看了一眼。
“话说回来,那天你应该淋得像只落汤鸡才是,可是你弹琴的时候衣服挺干爽的嘛。”
“运完尸体以后,我回家换了衣服才赶回剧院。”
“是吗?我倒觉得你那天的服装和席卡奈达挂在总管室的衣服有些类似。”
立碑仪式似乎已经结束,有一堆人从铁栏杆那边走过来。里面有我认识的人,没办法,我只好起身打招呼。
“哎哟,贝多芬先生,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您?”
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