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济会是由中世纪的砖石工工会所筹组的秘密组织。标榜爱与世界和平,希望能建立一个以人类彼此相爱为基础的理想国。(听说是这么回事。)如今,共济会成为一个以知识分子为主的团体,网罗了全欧知名的艺术家和王公贵族,像歌德、海顿、莫扎特都曾参加过。共济会的目的之一,在保护以前的约瑟夫二世,所以在维也纳,许多精英分子都纷纷加入。
虽然共济会本身并不反对天主教,却被当今皇帝法兰兹二世列入管制,因为害怕它会激起中产阶级的民主运动。
“可是,路德维希,不只他没有坟墓,莫扎特也没有啊!”
“的确……”
随着典礼开始的进堂咏【注】响起,萨利耶里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注】“安魂弥撒”是天主教会为追悼亡者举行的弥撒。仪式复杂。有十一项用唱的。历代有许多作曲家为“安魂弥撒”的经文谱曲。称《安魂弥撒曲》或《安魂曲》。其中唱的经又依序是:进堂咏、垂怜经、光荣经、阶石经、继抒咏、信经、奉献经、圣哉经、赞美经、羔羊经、领主咏。)
“上主!求您赐给他永远的安息……以永恒的光辉照耀他……”歌声响起,正是莫扎特的《安魂曲》,我的眼光在少年与女高音混合的圣诗班中搜寻赛莲的身影。当我发现她站在最前排独唱者的位置时。不知为什么突然产生一股怀旧的感觉。
“您知道菲理斯的孩子后来怎么了吗?”
“嗯。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就在那里。唱女高音呢。”我话中带笑。斜眼着萨利耶里说。他的脸上浮起一层冷冷的薄霜。
“以莫扎特的曲子送葬,海顿不知做何感想。连天公都不作美呢。”
屋外啼哩哗啦下起雨来。雷声由远而至。闪电也不时从礼拜堂的窗子透进来。
“那天也是这样吧。”我问。
“哪天?”
“莫扎特出殡那天。听说在史提芬大教堂的苦像礼拜堂接受最后的祝福后,遗体沿着蓝史特大道,运往圣马克斯公墓,到了史图本图尔桥附近时,突然风雪大作,结果送葬的人只好纷纷打道回府,让载着灵枢的马车继续前行,好不容易到达公墓区,草草将遗体埋在共同墓就了事了。听说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埋在哪里。”
“不对。当天没下雨也没下雪,只有刮风。傍晚开始,突然刮起一阵狂暴的西南风。”
“原来如此。”
住过维也纳的人都知道。维也纳下雪还没关系,但刮起风来,在街上可真寸步难行,所以当时大家才会打道回府。
平日为了避免石砖路上的灰尘随风乱舞,水车固定每天早上七点和下午三点在市内洒两次水。洒水前,史提芬大教堂会敲响一号钟,警告路人让路给水车。
某些街道马车往来频繁,如果再碰上冬季没有洒水,一刮起风。满天的尘埃不但让路人睁不开眼睛,恐怕连呼吸都有困难。
“即使如此,也埋得太仓促了吧。”
“医生诊断他的死因是急性粟粒疹热。那是一种流行性疾病。大概是怕传粱,所以就匆匆忙忙把他埋了。”
到了致悼词的时候,萨利耶里离席向前走去。
我看着没有安放海顿遗体的空石棺。实在无法从心底发出哀思,只能呆站在一旁。
海顿五月三十一日便已过世。并于两天后在古恩本多夫教堂举行追思礼拜夜。安葬在芬多诗多均公墓,但因战乱,消息不通,维也纳到今天才为他举行追悼会。
维也纳各界名士致赠的各式勋章围绕在空棺四周,棺木上覆盖着的花束,多到令人不禁怀疑维也纳哪来这么多花。花朵发出的香气。和随着雨声飘进来的霉湿空气,充斥整个礼拜堂,我越来越想离开,但淋雨对耳疾不好,我决定继续忍耐下去。
《安魂曲》终于在与会者齐声合唱的“痛哭之日”的“阿门”声中结束。
这首曲子的继抒咏最后一部分的开头八小节,成为莫扎特的绝笔。之后全由他的弟子法兰兹·克萨维尔·苏斯麦尔代笔完成。
追悼会迟迟不结束,害我不能离开,饿着肚子让我的脾气越来越坏。
追悼会十点开始,等我走出教堂时,己经下午两点了。演奏会举办在即,我必须到维也纳河畔剧院看看练习的情形,不过去以前得先填饱肚子。
“我们一起走。”有人从后面抓住我的手臂,“您要去吃饭吗?”——是赛莲。
“倒是你。你不应该在外面游荡。快回家吧。”
赛莲毫不理会的把我拉到一家餐厅的露天座前坐下。雨刚停,桌面还很潮湿,她把外套当抹布擦将起来。
我从侍者手上接过莱单,越看越有气。
“这算什么?维也纳的人每天非吃这么多不可吗?好像人生除了吃就什么都没有了。跟猪没两样!”
“当然!”
我嘱咐侍者把小牛肉烤熟一点,然后一面轻松的品酒,一面等待上菜。
“这酒可真差。早知如此。刚才崔克要送我酒时,收下就好了。”
“您很讲究酒吗?”
“不作曲以后。我打算去卖酒。”
“您总喜欢开这种不好笑的玩笑吗?”
“也得看人。”
“我的父亲……菲理斯对酒也很有研究。他还把酒用在治疗上。酒精好像冶疗肺炎、败血症、伤寒都相当有效。我们家还有很多他写的研究论文。”
“论文是不能裹腹的,还是你母亲就靠那些东西过日子?”
“我母亲半年前罹患肺炎死了,我给她喝酒。但没有用。”
“对不起,我失言了。”
“没想到您还会道歉。”
“也得看情形。”
“喂,您是怎么回事。老是板着脸。满口抱怨?”
“这和你无关。”
“原来您觉得这样比较威严。”
“我不想再和你说话了。”说完。我把《摇篮曲》的谱抽出来,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刚才萨利耶里也到了。”
“……”
“你们手指着我。说了些什么,对不对?我看到了。”
“您听过莫扎特是那个宫廷乐长害死的传闻吗?”
我看着乐谱。发现乐谱中除了我原先指出的地方之外。还有更多疑点。
譬如第九和十一小节我做“△”记号的地方。第九小节中旋律的Cis,(即升C音)和伴奏的D,第十一小节中旋律的H(即B音)和伴奏的C,都形成不协和音。
以平均律为基础的钢琴,同时发出这种音会很奇怪。技巧上并没有什么错误,可是感觉上有点不对劲。
我陷入思考。女高音则继续说她的。
“听说萨利耶里是宫廷的第一乐长,势力虽大,但音乐才能却还不及第三乐长莫扎特,因为嫉妒,所以就把他杀了。
“一七九一年,也就是莫扎特死的那年,他的妻子康丝坦彩托称养病。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维也纳郊外的巴登,没法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萨利耶里就时常带他去吃吃喝喝。他的身体就在这前后开始每下况愈。康丝坦彩·莫扎特在她丈夫有生之年缠绵病榻。与他死别以后反倒很健康。
“莫扎特死后不久,柏林的《音乐周报》写过一篇报导。说他死后身体肿胀得很厉害。令人联想到是中毒而死,一七九八年。法兰兹·尼梅契克在布拉格出版了一本《莫扎特的一生》。还引用康丝坦彩的话,说莫扎特表示自己‘有毒在身,活不长了’。”
“……”
“毒死被人发现总是不好。他被埋得很匆忙。听说现在连他的墓都找不到了。”
“安静一下。菜来了。”
“哇,您总算开口了。真了不起。”
一面切肉,我叹了口气。
“维也纳乱七八槽的谣言实在太多了,根本不能当真。人一死,就有人说是被毒死的。生个孩子,又有人说不知道父亲是谁。连我去洗个澡,都有人说贝多芬疯了。
“我以前就听过莫扎特被毒死的传闻,也听说是憎恨他的萨利耶里干的。不过,你实在不应该再以讹传讹,大声宣扬这种没凭没据的谣言。萨利耶里在乐坛实力雄厚,像你这种刚出道的歌手,被他卯上的话,以后连上台的机会都没了。”
“没想到您的想法竟然这么稳健踏实。”
“怎么样。很佩服我吧?好吧,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不但曾听说是萨利耶里干的,还听说是共济会动私刑把他处死的。”
“嗯。听说是因为莫扎特在死前三个月完成的《魔笛》中揭露了共济会的秘密教义。可是如果传言属实,写《魔笛》剧本的艾曼纽·席卡奈达应该也脱不了干系。因为他也是共济会的一员,可是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小牛肉味道还不算差,我总算没有对侍者抱怨。
而吃完了一餐。赛莲也以惊人的速度把她面前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我心中开始盘算,这餐饭的账该怎么算。
“对了,听说那个乐谱行的老板崔克。以前曾在宫廷乐团中拉过大提琴。”
酒虽然难喝,还是被我喝得见底。我抬头表示讶异。
赛莲继续说:“而且还是萨利耶里最钟爱的大提琴手呢。”
没想到这位萨利耶里钟爱的大提琴手竟被烧焦了,坐在维也纳河畔剧院的贵宾席上。
舞台上,钢琴协奏曲的排练正从第二乐章移向第三乐章。交响乐团音量逐渐沉寂,只剩法国号手竭尽全力的继续吹奏。
尽管法国号手已经快喘不过气来,拚命用脚踏着地板。意图减轻痛楚,我仍维持着慢板的速度。
彻尔尼的钢琴加进来,在压抑的音乐声中,开始探索第三乐章的主题。不断拉长期待与紧张,然后一口气爆发出充满光辉的喜悦——这是我最擅长的表达方式。不幸的是,欢悦还来不及爆发,法国号手便已冲到极限,吹不出声音了。我停止指挥。
“葛罗哲斯基!你什么时候得了气喘病?”
法国号手气急败坏的回嘴道:“可是,老师。您叫那个偷溜进来。在贵宾席上偷听的人别这样瞪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回过头去。望向灯光照不到的二楼。那儿似乎坐着一名男子,但看不清楚相貌。
尽管练习算不上什么秘密。但也不欢迎外人随便进来听。
“那边的皇帝陛下。我们胆小的法国号手,被你看得快断气了。”我大叫,“请你赶快离开!”
但他没有反应。
“老师,那个人从开始练习之前就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大概是被我的名曲感动得无法动弹了吧。”
“也可能是肚子饿得无法动弹。”彻尔尼说着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他跳下舞台到一楼座位区,然后绕出走廊上二楼。他到达二楼最前排的贵宾席。望了那男人一眼,然后呆站在那儿。
“老师,我看我们收不到门票了。”
“怎么了?”
“死了!”
舞台上立刻骚动起来,团员纷纷放下乐器,往二楼奔去。我大声喊叫:快去找总管报警!但隔了很久才有人听到。
虽然剧院总管席卡奈达遍寻不着,但死者的身分倒是很快就揭晓了。不少团员一眼便看出,那是他们因工作关系而经常碰面的乐谱行老板崔克。
令人不解的是尸体的模样。身体被烧得体无完肤,头发也一片焦黑,但衣服却湿淋淋的。那是一具泡过水的焦尸!
剧院显然不是死亡现场,可是被火烧焦的尸体也不可能自己跑来这里听音乐吧。这具尸体到底是从哪儿运来的?是谁在干这么无聊的事?目的又何在?
第一个问题很快就获得解答。跑去通知乐谱行的团员没多久就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大声喊道:“崔克的店失火了!”
我内心不禁后悔:当时真该把那瓶酒收下。
第二章
尸体除了火烧,没有其他明显外伤。虽然目前的医学水准还有待商榷,但解剖的结果。并未检验出任何服毒的迹象。结果只好推定崔克是被烧死的。
然而,这种说法实在无法让人信服。照理来说,他是因为史瓦辰贝格街的店面失火而被烧死,那么为什么尸体会出现在米勒卡格西巷的维也纳河畔剧院呢?两地之间有三十分钟路程,这其中必有蹊跷。
其实我并不想知道答案。只是新曲发表迫在眉睫,受到这种事情干扰,让我心情极度不悦。
“老师,今天警方要去做现场搜证。所以剧院关闭一天。”彻尔尼走进我的工作室。把乐谱往钢琴上一丢,“崔克的店也一样。警方显然正在办事,我们的税总算没白缴。”
他一面说一面抚摸着琴键。这台刚从巴黎运来的艾勒拉新型钢琴。要比我先前用的瓦鲁德制钢琴音域要宽。高音部增加了。共有五个半八度,六十八个健,而且每个音用三根弦,琴止还附有四种踏板。
“这次的协奏曲真的没有装饰奏(cadenza)吗?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
“不要一面弹琴一面喋喋不休。好好看谱!”
“我己经把谱全部记在脑袋里了,这样看起来比较帅,对不对?”
“你给我听好,卡尔。演奏会不是马戏团表演,不必考虑太多视觉效果。”
“是吗?我觉得音乐家也不应该忽略视觉效果。”
“我不是叫你完全忽略视觉效果,而是说那是次要问题。有太多东西比那个重要。”
“对了,您猜崔克命案是谁干的?”
这种事,有必要现在讨论吗?
我开口责备他,但又立刻反应过来,皱着眉头问他:“你刚才说‘命案’,难道他是被人谋杀的吗?”
“卖乐谱又不用生火。会发生火灾,不是很奇怪吗?而且还有人故意把尸体从现场搬出来。这不是命案是什么?”
“嗯……”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不由自主的开始思索到底是谁干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而且崔克也不会就这样乖乖的任人宰割呀。
“别停手,继续练习,”我搔搔头说,“就算有人搬动尸体,也不表示崔克是被杀的。而且他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剧院……还是交给警方伤脑筋吧。”
“说到警方,听说他们和宫廷乐长联手,在暗中搞鬼哟。”
“什么?”
“我听萨利耶里的弟子说的。今天他们的课全取消了,因为乐长要和宫廷警察出去。”
宫廷警察别名维也纳秘密警察,最主要的任务是保护皇室,拥有莫大的权力。维也纳警察署也在他们的管辖之内。
“大概只是单纯的被传去问话吧。崔克以前在宫廷演奏大提琴,萨利耶里被警厅叫去问话不希奇。”
“还有意想不到的事呢。听说那个乐长很讨厌莫扎特,可是最近却从崔克那儿拿到莫扎特的《摇篮曲》谱。”
“你是说莫扎特的《摇篮曲》吗?”
“对。有这么一首曲子吗。老师?我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最近才出版的。”我想到在我外套口袋里的乐谱,和硬把它塞给我的赛莲,“对了,我想见见萨利耶里的那名弟子。他叫什么名字?”
“舒伯特,法兰兹·彼得·舒伯特。念皇家首都康维特神学院,拿奖学金的。去年开始拜萨利耶里为师。”
“神学院?那么是维也纳少年合唱团的团员喽?”
“嗯,才十二岁。”
“还是个孩子嘛。”
“对,不过他非常崇拜您。”
“那为什么会去拜那个意大利老头为师呢?”
“可是。您会收一个穷学生吗?”
我瞪了彻尔尼许久,慢慢摇头说:“当然不会。”
皇家首都康维特神学院。原本是为了教育奥地利贵族子弟而设立的寄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