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就走,他却在礁石间蹦跳着,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正式向你道歉,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想带你去看一些奇妙的东西,作为补偿……”
“又是一个拙劣的‘卡通’游戏吗?”
“不,”他指着金属浮坞上那个银光闪闪的流线型物体高声道,“那是当今世界上最尖端的科学结晶,连傅音都没有资格去体验体验呢!”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光。
(三)
一刻钟以后,我和东方白已经乘着那艘银白色的高速气垫飞船,在漆黑的茫茫大海上飞驰了。
不,也许我不能将这个怪物称为“飞船”或别的什么交通工具。它一会儿在海面上疾如闪电地飞奔,一会儿又潜入海底,在凹凸不平的珊瑚礁之间穿行;最令我吃惊地是,它还能跃出海面,升上天空,像飞机一样穿云破雾,高速飞行。
“这是什么?外太空人的飞碟吗?”我问他。
这个奇形怪状的运动物体上只有我和东方白两个人。它的速度快得惊人,我所乘坐过的泛美航空公司目前世界上速度最快的喷射机,跟它比起来也只能算是“老牛破车”了。东方白操作着方向舵以及其它的仪器,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大声问我:“喂,你有什么感觉?”
说实话,我的感觉是我们正以光的速度在茫茫宇宙空间遨游。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他之后,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妙极了!完全符合我的设计!”
“你把我当成你的实验品了是不是?”我无可奈何地怒视着他。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我命运不是一样吗?”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请你绝对放心,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问。
“一次前所未有的绝妙旅行。”他回答,“注意,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实质性阶段了!”
话音刚落,座舱便猛烈颤抖起来,我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舷窗外的大海、天空、云层全都不见了,眼前只是闪烁着五彩缤纷、难以名状的光,现在我的感觉是向无底的深渊坠去,坠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重新恢复了常态和神智后,一切都平静下来了。天早已亮了,但是到处灰蒙蒙的,一切却又似乎泛着某种神奇的绿光。我极其惊讶地发现,我们乘坐的那艘水、陆、空三栖飞船,已经变成了一辆“二战”时期老掉牙的军用吉普车!我们正行进在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而且,公路两旁竟全是衣衫褴褛的难民!
东方白坐在驾驶座上,把握着方向盘,开车的正是他。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是我发现他的脸上已露出了极其严肃的表情。他低声说:
“欧阳,注意,现在不是1995年,而是1940年……”
“我们在什么地方?”我惊慌地大声问。
“在中国,前面就是南京城……我们现在马上要……”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音。一发炮弹在前面的难民丛中爆炸了,顿时血肉横飞,人们惊慌失措地乱跑起来。道路被堵死了,我们的吉普车现在寸步难行……我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个概念:时光倒流,重返历史,我们回到了五十多年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中国战场……
混乱中,我向东方白大喊:“你在试验‘时间机器’?”
“不,不是……”
他刚刚回答了这一句,接二连三的炮弹又在附近爆炸了,更多的人倒了下去,余下的难民潮水般向公路两旁的田野奔去。道路开通了,我们的车加大马力,向硝烟弥漫的前方猛冲而去……
片刻之后,南京城高高的明代砖砌城墙便出现在视野中。吉普车猛地刹住了,我们跳下车来,抬头一看,城头上已经飘扬着血红的太阳旗。一大群身着黄色军装的日本兵,高举着带血的刺刀站在城墙上欢呼雀跃,欢庆胜利,他们的钢盔在阳光下闪着令人恐怖的光芒——中国的首都南京,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了:我正在亲身经历早已过去了五十多年的历史!然而理智告诉我,算起来这个时候,我的父母亲都还仅仅是十来岁的中学生呢!
这不是梦幻,也不是电影,周围一切都那么真实:在一阵刺耳的枪声中,仓皇逃出城的中国难民,正在我们身边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而城墙上的日本兽兵,仍在拿这些手无寸铁的同胞当活靶!
更可怕的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城墙上,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军曹举起手枪瞄准了我!
我愣住了,身边的东方白眼疾手快狠狠推我一把,我一个踉跄,紧跟着带着刺耳尖啸的两发子弹,就落在我刚才站着的地方,在泥地上激起阵阵烟尘!
“快走,我们进城去!”东方白从地上拉起我,向城墙下狂奔而去。那里是射击死角,头上的日本兵,无法拿我们当“活靶”了……
……
夜幕降临下来,我们从一个炸开的城墙破口里钻了进去。
整个南京城已是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大街小巷都堆满了中国士兵和平民的尸体。地面上滑腻腻、粘糊糊的,借着惨淡的月光仔细一看,原来我们脚下无声地流淌着暗红色的血浆……
我恐怖得心脏都几乎停止跳动了,任由东方白拉着我的手,梦游般地在这座死亡的城市里游走。全城几乎每个角落,杀戮仍然继续进行:
一群日本兵冲进一家院落,里面立即传出全家老少的惨叫声。紧接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婴儿被他们用刺刀高高挑起,猛地一掷,“啪”的一声扔到了大街上,那不满周岁的孩子顿时脑浆迸流……
一大群被俘的中国士兵,大约百多人,被捆绑着押着走向一片菜地。在那里,日本工兵早已掘好了一个又大又深的土坑。这群不幸的人被刺刀、抢托驱赶着跳进下坑里,日本工兵立即用闪亮的铁锹铲起泥土,向坑里扬去……
在湖南路的拐角处,一个衣不蔽体的年轻女子哭喊着拼命冲了过来,她身后是一群紧迫不舍的日本兽兵。姑娘跌倒了,那群两条腿的野兽狂笑着一拥而上……
这些惨绝人寰的可怕情景,过去我只在中学的教科书和短暂的历史资料影片里才看到过,想不到今天,我竟会亲临现场,成为一个目击者!
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了,转身向东方白大喊:“结束你的试验吧,让我回到我的时代!我要回去!”
东方白的声音深沉而平静:“这不是试验,而是体验,体验实实在在发生过的真实历史……你如果实在不愿再看见日本人的血腥暴行,那我们可以换换口味,再去更远一点的历史朝代,参观参观盛唐时代的中国吧……”
可是我们走不动了:一阵沉重的皮靴声响起,在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军曹的指挥下,一队日本兵呐喊着朝我们直扑过来。在浓重的夜色下,我认出来了,这个戴眼镜的军曹,正是在城墙上向我开枪的那个家伙,他身上仿佛泛着某种可怕的绿光,宛若地狱里食人的恶鬼……
我本能地拔腿欲跑,却只觉得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似的,竟一步也迈不动了。在最后失去知觉之前,我只听见东方白有些慌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应该干预我们的存在啊!……”
(四)
“还是让我来向你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我睁开了眼睛,仍然恍恍惚惚,不知在什么地方,只觉得一个泛着绿光的人影在面前晃动。慢慢地,绿光消失了,这个形象清晰起来:对我说话的是一个日本人。
因他的相貌与南京街头四处杀人取乐的那些兽兵,极其相似:日本式的神经质,刚毅而偏执,而且他也戴着一副眼镜。
“你是谁?”我大声问。
“我叫坂原三郎,欧阳先生。”他彬彬有礼地回答,“在城头上向你开枪的那个戴眼镜的大日本皇军少佐,正是我的祖父……实在对不起了,我替他向你道歉。”
“对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仅仅道歉就够了吗?”我愤怒地问。
这个自称坂原的人背过身去,他的声音像从云雾中传来:“我祖父坂原野岛,不过是那场庞大战争机器中一枚小小的螺丝钉罢了,况且,他已经遭到了惩罚:他死于你们‘长沙会战’之中,至今连尸骨也不知在何处……”
“够了!”我厌恶地打断了他,“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坂原三郎转过身来:“你仍在‘模拟真实’的状态下,这是你那位天才的同胞东方白先生的杰作。不过,我稍稍比他高明一些,我能够随意干预他的试验……瞧,这不,我改变了一下程序,让我祖父指挥他手下的士兵,把你带到我这里来了……欧阳先生,在一瞬间里,你又跨越了五十多年的时光……”
“我……这是在梦中吗?”
“不,你是真实的,我也是真实的,只是我们现在的对话环境是‘虚拟’的。”
那个自称坂原的日本人向我走了过来,周围的一切都模模糊糊,仍然泛着一种神奇的绿光,但我感到他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我问他:“你到底是谁?”
“我是日本住友公司分子微技术研究所所长,”他侃侃而谈起来,“我们的基地在夏威夷,与你的朋友东方白先生所在的‘贝尔实验室F&C研究中心’,在同一片海域,而且,我们研究的东西颇有相似之处,不同的只是他似乎侧重过去,而我们对未来更感兴趣……”
“像惨无人道的‘南京大屠杀’那样的过去,我们每个中国人永远不会失去兴趣的!”我按捺住怒火,回答道。
坂原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是的,那是一场悲剧……不过,一个老是沉湎过去的民族,是没有什么希望的,先生。当然,我得承认,东方白先生领导的研究机构水平是当今世界第一流的,他们发明的超级计算机软、硬件技术和一流的光学设备,极快速的处理器、传感器和反馈装置,可以将人们带回过去的时代。你们乘坐的那辆‘吉普’和‘飞船’,形象点说吧,就是类似迪斯尼乐园中的‘高空翻滚列车’装置,不过是用接近光速的速度,在强大的超导磁场中运行罢了。借助速度极快的处理器处理超量信息,它就可以让人重返历史,重温旧梦……”
“不,我刚刚经历的,是一场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噩梦!”我针锋相对地反驳道。
坂原长久地盯着我,目光渐渐变得冷酷起来:“欧阳先生,你认为历史会不会重演!”
“难道你们还想再来一次南京大屠杀?”我愤怒反问。
“不,不。”坂原冷然答道,“核武器的发明,永远结束了那种残酷的传统意义上的战争……不过,你是学历史的,你应该知道,人类的整个历史说到底就是一部战争史,一场争夺生存空间的残酷竞争……中国和日本同文同种,而且我个人是非常敬仰你们中国文明的。但是我首先是一个科学家,一个专门研究未来的日本科学家,因此我不得不说出我对未来的预测和判断:领土狭小的日本国为了求得更大的生存空间,再次发动一场太平洋战争,是完全有可能的,而且,首当其冲的,仍然可能是你们中国……”
我略一思忖,锵然作答:“坂原先生,那么我也不得不提醒你,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日本升起蘑菇云的地方,可能就不仅仅是广岛和长崎了!”
他咬牙切齿地说:“是的,忘不了,就跟你们永远忘不了南京……一样。”
“那就趁早结束你的战争美梦吧,坂原先生!”
他沉默了一阵,抬起头来:“现在该结束的是我们之间这场梦幻般的对话了。不过我最后提醒你,以及你们这个过于爱好历史的民族,未来的战争,也许将不费一枪一弹,更别说使用核武器了……日本的科学,在当今世界上举世无双,到时候,决定世界命运的人,是这个!”
他伸出尖细的手指,戳戳自己的脑袋。紧接着,这个幽灵般的人,便消失在一阵梦幻般的绿色淡雾中……
重新返回到现在的时代,回到F&C研究中心后,当东方白告诉我,这个叫坂原三郎的日本科学狂是他在斯坦福大学的同学时,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们所学的专业,其实都属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尖端科学:“混沌理论系统”,“模拟真实”是这种理论的具体运用。
“坂原先生说对了,”东方白坦然开始侃侃而谈,“我侧重于‘模拟’已经过去的历史真实,他更感兴趣的预测未来……‘混沌理论’对作为西方科学基础的宿命论,提出了强有力的挑战。运用这个理论,我们通过掌握极其大量的信息,能够重现过去,并准确地预测未来。由于我的研究中心发明出了那种特殊的硬件装置,即坂原先生所谓的‘高空翻滚列车’,正如你刚刚亲身经历的那样,我们可以实实在在地回到过去。但是据我所知,目前坂原先生却还无法制造出一种可以使他进入到未来的‘高空翻滚列车’……因为‘混沌系统’本身似乎具有一种模糊的、意想不到的顺序:当用曲线图表示时,它们呈现出优美的几何图案;而将它用于探寻被认为是随机的动态系统的顺序并使之具有可操作性,还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他又如数家珍般地谈论起他的专业理论来,我则堕入五里雾中,脑子里唯一关心的是:傅音现在在哪里?她到底怎么样了?
直到此时,我才想起应该问那个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疑问:“东方白先生,既然你那么爱傅音,你为什么不让她参加这项实验,体验体验‘重返历史’的滋味?”
他眼里掠过一丝忿怨的光:“因为她不愿跟我合作……正也是由于此,我的系统尚不完善。你已经亲身经历过了,那个该死的日本人,竟可以随意进入我的实验,甚至干扰我的预定程序……”
“她当然不愿意替你充当‘技术间谍’,去窃取IBM的电脑情报!告诉我,傅音现在还在岛上吗?”
“不,她早已回西雅图了。”东方白像个料事如神的星相术士那样神气地告诉我。
我回到海边别墅,果然,那里早已空空如也。房主告诉我,傅音在我走后不久也离开了这里,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于是当天下午,我就乘飞机离开了这个太平洋中的绿洲岛,飞往西雅图。
(五)
傅音的住处远离闹市中心,是一处幽静的绿化地带。枫树林中点缀着一幢幢红顶白墙的小洋房,周围绿草茵茵,环境十分幽静,宛如童话世界。
出租车将我送达那里时,已经是傍晚七点钟了,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傅音独居的小红房围着白色的木栅栏,与邻居的住房并不相连,窗上罩着温馨的绿色纱帘,透出柔和的灯光,还隐隐听到如泣如诉的《g小调梦幻随想曲》。傅音是个古典音乐爱好者。啊,诗一般的枫树林,雨中的小红屋,美妙的音乐,两人的世界……这又是一个温馨的夜晚!
我想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我轻轻推开白色的栅栏门,蹑手蹑脚地走上台阶。这当儿,我忽然听到屋里有轻轻的说话声,我顿时惊呆了。
她可能跟谁在一起呢?!
我甚至忘记像一个绅士那样轻捺门铃,竟伸手使劲拍打起门板来。
门很快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正是傅音。她看见我的一瞬间那种可怕的表情我将永世不忘: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瞪得极大,直直地瞪着我,好像看到了天外来客,或者一头半人半马的怪兽……
“天哪,怎么……又是你?”好半天她才迸出这一句话。
我一下懵了,什么又是我?“傅音,你怎么啦?我是欧阳啊!”我大喊。
她惊叫一声,转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