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笨蛋,不可救药。”泰斯特说,嗓音粗重,仿佛每天都有人提醒他这个事实。
“那么,他为你工作,都在干些什么?你们仍然拥有全国最佳报纸的名声。”布鲁内蒂的这些辞令颇为精彩,他本人的怀疑溢于言表,但并没有过分夸张。
“他娶了那家家具店老板的女儿,家具店每周都在报纸上刊登两版广告。我们别无选择。他以前搞过体育版,可是有一天他提到,当他知道美式足球与足球是两回事时,有多么惊讶。于是,他就归我管了。”泰斯特停了一下,两个人都沉吟了一会儿。布鲁内蒂发觉自己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宽慰,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得忍受里韦雷和阿尔维斯之流的人。泰斯特显然没有觉察出这种宽慰,只是说:“我想把他调到政治部去。”
“绝妙的选择,朱利奥。祝你好运。”布鲁内蒂说,感谢他提供了消息,然后挂上电话。
虽然实际情况与他原先的猜测非常接近,但如此明显的笨拙还是让他惊奇。这位“当地人士”也只有撞上了天大的好运,才能碰上这么容易上当的记者,居然懒得查一查有没有事实根据便把谣言散播出去。也只有那种轻率莽撞的家伙——或者是惊恐万状——才会想到去杜撰这么个故事。难道他以为这样就能使得那个精心炮制的马斯卡里卖淫的谎言不被拆穿?
至今为止,警方对于谋杀案的调查就跟报纸销量一样,毫无进展。那幢大楼里没有人知道克雷斯波的职业,有人认为他是酒吧里的待者,而其余的人以为他是威尼斯一家饭店里的搬运工。在他被杀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没人看出什么异样,也没人记得大楼里发生过什么蹊跷的事。没错,克雷斯波先生有许多访客,可他为人友善而好客,有人来看他不足为怪,不是吗?
相形之下,验尸结果就比较明白:他是给勒死的,凶手从后面下手,可能是猝不及防。没有近期性交的迹象,没有东西嵌在指甲里,公寓里的指纹足够让他们忙上好几天。
他给博尔扎诺打了两次电话,可是第一次饭店里的电话占线,第二次保拉又不在房间里。他拿起电话想给保拉打第三次,却被敲门声打断了。他喊了一声“请进”,埃莱特拉小姐拿着一个文件夹走进来,往他桌上一放。
“博士,我想楼下有人要见您。”她居然劳神来告诉他,更准确地说,她竟然会知道这件事,让他吃了一惊。她看出了他的惊讶,便赶忙解释道:“我把一些文件带到楼下给安妮塔,正好听到那个人在跟警卫说话。”
“他长什么模样?”
她笑了。“一个小伙子。衣着很体面。”这话从埃莱特拉小姐——她今天穿着一身淡紫色丝质套装,这种丝看上去就像是某种特别有灵气的蚕吐出来的——嘴里说出来,确实称得上是一种很高的褒奖了。“而且,非常英浚”她又加了一句,芜尔一笑,显然因为这个小伙子要跟布鲁内蒂而不是跟她交谈,她颇为惆怅。
“或许你能下楼,把他领上来。”布鲁内蒂说,一方面为了尽快见到这位奇人,一方面也想给埃莱特拉小姐一个跟那人交谈的借口。
她变换了一副笑容,换回到那种她似乎是为那些不大重要的人物准备的笑容,然后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大约过了几分钟,她回来了,敲敲门,一边说一边走进来。“警长,这位先生想跟您谈谈。”
一位小伙子跟着她走进了办公室。埃莱特拉小姐往边上挪一挪,让他凑近布鲁内蒂的桌前。布鲁内蒂站起来,从桌上伸出手去。小伙子握住了这只手。他握得很紧,手掌厚实而强壮。
“请随意,先生。”布鲁内蒂说,身体侧转,对埃莱特拉小姐说,“谢谢你,小姐。”
她看着布鲁内蒂,冲着他茫然地笑了笑,接着又朝小伙子望去,当年帕西发尔眼看着圣杯离他而去时一定也是这种眼神。“好,好。”她说,“如果您需要什么,长官,打电话叫一声就行了。”她最后瞥了来访者一眼,离开办公室,轻轻关上身后的门。
布鲁内蒂坐下来,目光越过办公桌,朝小伙子瞥了一眼。他那短短的黑色卷发从额上垂下来,正好盖住耳朵上部。他的鼻子纤细雅致,棕色的双眸分得很开,衬以灰白的皮肤,几乎呈黑色。他穿一套深灰色西装,系一条精心打好的蓝色领带。他也朝布鲁内蒂凝视了一会儿,接着笑起来,露出一口完美的牙齿。“你认不出我了吗,博士?”
“认不出,我恐怕认不出来。”布鲁内蒂说。
“上星期我们见过,警长。但是环境不一样。”
布鲁内蒂一下子想起了浅红色假发,想起了高跟鞋。
“卡纳莱先生。哦,我真的没把你认出来。请原谅。”
卡纳莱又笑了。“事实上,你没把我认出来,让我很高兴。那意味着当我工作时,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布鲁内蒂拿不准这句话究竟应该怎么理解,便打定主意不接这个话茬。他问道:“我能为你做什么吗,卡纳莱先生?”
“你还记不记得,当你把那张模拟像拿给我看时,我说这个人看着眼熟?”
布鲁内蒂点点头。难道这个小伙子没有看报吗?马斯卡里的身份几天前就已经确定了。
“我读了报纸上的报道,看了他的照片,看到了他的真实长相,于是我记起我在哪儿见过他了。你给我看的画像实在不怎么样。”
“是啊,确实不怎么样。”布鲁内蒂承认道,但并不想解释马斯卡里面部的模拟像之所以如此失真,是因为毁容程度太严重。“你是在什么地方看见他的?”
“大约两星期前他来见我。”卡纳莱看见布鲁内蒂对此很惊讶,便澄清了一下,“不,跟你想的不一样,警长。他对我的工作不感兴趣。也就是说,他对我这行没兴趣、可他对我有兴趣。”
“你是什么意思?”
“呕,我当时在街上。我刚从一辆车上下来——从一位顾客身边,你明白——我还没来得及回到姑娘们那儿去,我是指男孩们,他就径直跑到我跟前,问我是不是叫罗伯托·卡纳莱,是不是住在贾诺瓦大道三十五号。”
“起初我以为他是警察,他的模样挺像。”布鲁内蒂觉得不追问为妙,然而,卡纳莱终究还是解释了一下,“你知道,一条领带,一件西装,。心急火燎的,没人会弄错他在干什么。
他问了我,我便告诉他确实是我。那时我依然以为他是警察。实际上,他从来都没有向我否认过,听任我继续把他当做警察。”
“他还想知道些什么,卡纳莱先生?”
“他向我打听我的公寓。”
“公寓?”
“对,他想知道房租是谁付的。我告诉他是我付的,他又问我是怎么付的。我说我把房租存入银行,存入房主名下的账户里,可是接着他叫我不要说谎,他知道事情是如何进行的,所以我只能告诉他了。”
“你说的‘知道事情是如何进行的’是什么意思?”
“我是怎么付房租的。”
“那是怎么付的?”
“我在一家酒吧里跟,一个人会面。然后我就把钱交给他。”
“多少钱?”
“一百五十万里拉。付现钞。”
“他是谁,这个人?”
“他也是这么问我的。我告诉他,那人仅仅就是我每个月要见一面的人,在一家酒吧里见面。他在每月的最后一星期给我打电话,嘱咐我在哪儿会面,然后我就去赴约,把一百五十万里拉交给他,就是这么回事。”
“没有收据?”布鲁内蒂问。
卡纳莱大笑。“当然没有。都是现钞。”他们俩都知道,这样一来;这笔收入就用不着申报,也用不着纳税。这种伎俩太普遍了。许多房客可能都干过类似的事。
“可是我还要付另一笔租金。”卡纳莱补充说。
“呃?”布鲁内蒂问。
“十一万里拉。”
“你在哪儿付这笔钱?”
“我把钱存在银行账户里,但我拿到的收据上是不写名字的,所以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账户。”
“什么银行?”布鲁内蒂问,尽管他想他是知道的。
“维罗纳银行。那是在……”
布鲁内蒂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在哪里。”接着又问,“你的公寓有多大?”
“四间房。”
“要付一百五十万,似乎太多了。”
“对,不错,可这钱里还包括其他东西。”卡纳莱说,在椅子上换了一下坐姿。
“比如?”
“呶,我不会被打扰。”
“在干活时不被打扰?”布鲁内蒂问。
“对。而且我们要找个地方住很难。人们一旦知道我们是谁,我们是干什么的,他们就想把我赶出楼去。他们告诉我,如果我住在那里,这种事就不会发生。也确实没发生过。
大楼里人人都以为我是在铁路上工作的,他们以为这就是我在晚上工作的原因。”
“他们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我不知道。我刚搬进去的时候,他们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你在那儿住了有多久?”
“两年。”
“你一直是这样付房租的吗?”
“对,从一开始就这样。”
“你是怎么找到这套公寓的?”
“街上的一个姑娘告诉我的。”
布鲁内蒂破例地微微一笑。“是你所说的那种姑娘还是我所说的那种姑娘,卡纳莱先生?”
“是我所说的那种姑娘。”
“她叫什么名字?”布鲁内蒂问。
“告诉你也没什么用。她在一年前就死了,吸毒过量。”
“你其他的朋友——同事——有没有相同的安排?
“有几个是这样的,可我们几个是幸运儿。”
布鲁内蒂把这些事实及其可能有的前因后果盘算了一会儿。“你是在哪儿换的,卡纳莱先生?”
“换?”
“换你的——”布鲁内蒂刚一开口,便踌躇起来,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的工作服?既然别人以为你在铁路上工作,那就有这个问题。”
“哦,在一辆汽车里,或者在灌木丛后面。没过多久,我就渐渐能很快完成了,一分钟都用不着。”
“这些你都告诉马斯卡里先生了吗?”布鲁内蒂问。
“呃,说了一些。他想了解租金。他想知道其他几个人的地址。”
“那你有没有给他?”
“是的,我给了。我跟你说过,我认为他是警察,所以就跟他说了。”
“他有没有问你别的事?”
“没有,只问了地址。”卡纳莱停了一会儿,又说,“对了,他还问到一件事,可我觉得那只是——你明白,只是表明他对我挺关心。就是说,把我当成一个人。”
“他问了你什么?”
“他问了我父母是否还健在。”
“那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跟他说了实话。他们都去世了。”
“在哪儿?”
“在撒丁岛。我就是从那儿来的。”
“他有没有问你别的?”
“没有,什么也没问。”
“你告诉他的时候,他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卡纳莱说。
“他有没有因为你说的哪句话而显得十分惊讶?烦躁不安?这些答案是他意料之中的吗?”
卡纳莱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起初他看上去有点惊讶,不过,接着他就不停地向我提问,似乎连想也不用想。似乎这一整套问题他早已准备好了。”
“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没有,他感谢我向他透露了消息。那挺奇怪,你知道,因为我以为他是个警察,而警察一般不是非常……”他顿了一下,想找一个合适的词儿。“他们对我们不太好。”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他是谁的?”
“我跟你说过了——当我在报上看到他的照片时。一位银行家。他是一位银行家。你猜,这是不是他对租金如此关心的原因?”
“我想可能是,卡纳莱先生。这种可能性我们一定会去查一查。”
“那好。我希望你能找到那是谁干的。他不该死。他是个很好的人。他对我不错,彬彬有礼。就像你一样。”
“谢谢你,卡纳莱先生。但愿我的同事们也能这么做。”
“那该多好啊,是不是?”卡纳莱说,绽开了动人的笑靥。
“卡纳莱先生,你能不能把你给他的那些名字和地址列成一张单子,然后给我?还有,如果你知道的话,把你那些朋友搬进公寓的时间也写上。”
“当然。”小伙子说。布鲁内蒂便把一张纸和一支笔越过桌子递给他。他低下头对着这张纸开始写起来。在他写的时候布鲁内蒂便观察他那只大手,那副拿笔的样子似乎不太称手。名单不长,他很快就完成了。写完以后,卡纳莱把笔往桌上一放,站起身来。
布鲁内蒂也站起来,从桌子后面绕出来。他同卡纳莱一起走到门口,问他:“那克雷斯波呢?对于他你知道些什么?”
“不,他不跟我一起工作。”
“对于他身上可能发生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呃,假如不猜想这事跟另一个人的谋杀案有关,我不就成傻瓜了,是不是?”
这点是如此不言自明,以至于布鲁内蒂连头都不点了。
“说实话,如果要我猜,我敢说他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他跟你谈过话。”看到布鲁内蒂的模样,他又解释道,“不,不是跟你,警长,而是跟警方。我猜,他知道一些有关那另一起凶杀案的事,结果被干掉了。”
“可你还是到这儿来跟我谈话?”
“呕,他跟我说话时,把我当成了一个正常人。你也是这样,是不是,警长?他跟我谈话时把我当成一个男人,就像其他男人一样。”布鲁内蒂点点头,卡纳莱说,“喏,这么一来,我就只能告诉你了,是不是?”
两个人又握了握手,卡纳莱沿着走廊离开了。布鲁内蒂目送着他黑色的头发渐渐消失在楼梯下。埃莱特拉小姐说得不错,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
第二十一章
布鲁内蒂回到了办公室,拨通了埃莱特拉小姐的号码。
“请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好吗,小姐?”他问,“这星期我让你查的那些人,你要是发现了什么,能否一并带来?”
她说她很乐意来,他也完全相信此话不假。不管怎么说,当她敲过门,走进屋,环视四周,却发现那个小伙子已经离开,不由得大失所望时,布鲁内蒂早已有了思想准备。
“我的客人非走不可。”布鲁内蒂说,回答她那个没有说出口的问题。
埃莱特拉小姐马上回过神来。“哦,是吗?”她问,嗓音平静,没什么兴致,把两份不同的文件递给布鲁内蒂。“第一份是圣毛罗律师的。”他从她手里接过文件,还没来得及打开,她便说,“这里面根本就没什么值得讨论的东西。福斯卡里学院的法律学位,土生土长的威尼斯人。他一直就在本地工作,是所有律师职业组织的成员,在圣扎卡里亚教堂结的婚。你能看到报税表、护照申请,甚至还有一份在他家安上修建新屋顶的许可证。”
布鲁内蒂把文件夹里的材料草草测览了一遍,发现她描述得很准确,再也没什么其他东西了。他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第二份文件上,这一叠要厚得多。
“那是‘道德联盟’的。”她说,那语气让布鲁内蒂疑惑不解,弄不清究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