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地面之上,箭羽的羽翎是醒目的红色,即使是在谢玄等人的位置,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刘婷云虽然是个军盲,也多少看出来了,笑道:“这是测距吗,是不是箭插在什么位置,就是离阵前多少步?”
王妙音点了点头:“是的,最远的一箭射出百步,其他的分别是八十步,六十步,五十步。”说到这里,她的秀眉一蹙,“怎么还有三十步的?按大晋的军制,五十步后射手就发出最后一箭要退了啊。”
刘婷云眨了眨眼睛:“这又是为何?”
桓玄正色道:“因为骑兵的突击速度很快,常言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又有军中谚语道,临阵不过三矢。”
“因为骑兵冲击从百步之外,到你的面前,以弓兵击发的速度,大约只能发出三箭。最强壮的弓箭手,可以射出百步之外,就是最远的那个位置,但一般来说,即使射到这里,也是力道尽处,基本上形不成杀伤。”
“想要破甲,杀伤骑兵,一般来说弩手需要一百五十步,弓手需要七十步以内。而七十步到三十步的距离,就是他们发箭的时机,最快的速度也就是三到四箭,不会超过五箭。敌骑进入三十步之内,就是冲刺阶段,这时候必须要用槊手上前硬顶,弓箭手也要在三十步内退下,以免乱了本方阵脚!”
刘婷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就是说,只有敌军骑兵冲进这些箭所标志的距离,这边的步兵才会放箭?”
桓玄哈哈一笑:“正是如此,你们看,敌军骑兵已经冲近二百步的距离了,应该现在是弩手上前,进行第一轮射击了吧。”
皇甫敷突然说道:“不,公子,只怕刘裕并不准备用弓箭来解决战斗。”
桓玄的脸色一变:“何以见得?”
皇甫敷一指前方的阵形,沉声道:“刘裕连拒马都不摆,看起来是要直接跟骑兵斗狠,近身格斗,以步对骑,如果是防守反击,那拒马和强弓硬弩是必须的,但刘裕的兵,人着重甲,手持长槊,后排的弓箭手很少,我想,他是想跟骑兵正面肉搏!”
桓玄的眉头紧锁:“以步对骑,近身肉搏?他的脑子坏掉了么?”
皇甫敷突然看向了孙无终:“孙将军,难道,今天你的部下有什么出奇致胜的打法?”
孙无终微微一笑:“各位但且安坐,观之!”
正说话间,只听到山谷之中,北府军步兵方阵里响起了观察兵粗野的吼叫声:“敌距一百五十步!”
檀凭之冷冷地一挥手,五十名持弩壮士,从队列的人缝之中钻出,抄起手中的强弩,也不瞄准,对着前方的骑兵,就是一阵发射。
“扑扑”之声不绝于耳,这些披着白色布甲的战马之上,不时地会现出一些小红点,这些特制的弩矢,在击中战马的披挂或者人的着甲之时,就会留下红色的朱砂痕迹,按演练的判定,中矢三处,即退出战斗。
十余匹战马缓缓地停下,而其他的战马则毫不减速,越奔越快地冲向了前方,伴随着步阵里测距兵的大吼之声:“敌距一百三十步!”
檀凭之继续一挥手,前方的五十名弩手迅速把手中的空弩向后一扔,而身后的同伴则递上一挺上了弦的新弩,他们拿起弩,略一瞄准,就向前击发,又是一阵弩弦响动之后,对面一阵淡淡的红雾腾起,十五六骑停了下来。
王妙音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这就是了,弩箭虽然威力强大,打得更远,但是一来只能直射,二来装矢上弦太费时间,有重新装弩的时间,敌骑起码奔过来百余步了,所以,他们这样打完一矢就换弩,反倒是最快。”
刘婷云奇道:“咦,王姐姐,刚才你说,七十步到三十步,可以临阵三矢,怎么这会儿又说弩箭一发要百余步?那岂不是只能放一箭了?”
桓玄微微一笑:“刘小姐,刚才王小姐说的,是弓箭,不是弩箭,弓箭的击发速度很快,优秀的箭手,甚至可以一手抄了五六枝,甚至是十几枝箭,夹在指缝之中,然后迅速地搭弓上弦,迅速地击发。就象现在这些胡骑!”
桓玄顺手一指,只见对面迅速接近步兵前阵的影子部队骑兵,那些看起来空空如也的马背之上,突然冒出了不少人来,个个皮帽布甲,有些人更是赤膊上阵,但是每个人的手里,都抄着一杆几乎有一人高的大弓。
他们的指缝之间,扣满了白花花的长杆狼牙箭,对着对面的步兵阵列,就是一阵发射,而刚才直冲向步兵前阵的阵形,开始猛地向着右前方,绕起一道弧线,远远看去,几乎是这条黄色的长龙,开始在敌军阵前临时来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向!
步阵的前方也是一阵红雾腾起,十余名弩手的身上,顿时就多出了几处红点,他们不甘心地扔下了手中的弩箭,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原地,以示退出这场演武。
刘裕冷笑一声:“果然是藏身于马鞍,直接就用轻骑突击,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传令,持槊护阵,后排弓箭射之!”
站在刘裕身边的谢停风,这个机灵的小子今天成了刘裕的传令兵,既然不会旗鼓,那就只有靠人来吼了,他迅速地跑上前去,对着五十步外的前军阵列大吼道:“寄奴哥有令,放槊,弓箭射之!”
弩手们迅速地打光了手上第三支强弩,然后纷纷从阵前两侧散开,第一排的一百多名战士,一声暴喝,齐齐地放下了手中的长槊,如同一片钢铁森林,精甲反射着白光,直刺对方骑士的眼睛,远远看去,几乎是一片发光的亮源,让人无法直视。
而就在这一排槊手之后,两排弓箭手举箭向天,伴随着各自小队正的口令声:“目标八十步,三箭速射!”
第一百九十五章 将军登高兵如棋()
当口令的最后一个字刚刚从各个小队正们的嘴里吼出时,整齐划一的弓弦击发之声几乎是同时发出,而一阵带着强烈呼啸声的箭雨,如同一片腾起的乌云,从阵后升起,直扑那些来袭的骑兵!
这一下,两边的弓箭在空中交错而过,激烈地碰撞在一起,很多箭枝甚至直接在空中同时撞落在地,而两边也是阵阵的红雾腾起,随着距离的接近,这红雾比起刚才要浓重了许多,尤其是骑兵那里,百马奔腾,所带起的烟柱里,也都变得一片红色了。
三四十匹马儿停止了奔驰,马上的骑兵们不甘心地退出了战斗,而刘裕的步阵那里,却是稀稀拉拉的,几乎没有几个人离开,这座钢铁般的大阵,仍然是屹立不动。
桓玄的脸色一变:“这是怎么回事,两边射的箭都差不多,为什么骑兵退出这么多,步兵却没死几个人?是不是刘裕在作弊?”
孙无终微微一笑:“桓公子,稍安勿躁,请你看仔细了,刘裕所部,都是双重铁甲护身,普通的士兵,演习规则下是中三箭判断定离开,但是双重铁甲,可以把防护力加强一倍,所以只有中六箭,才会退出呢!”
桓玄站起身,定睛看去,喃喃地说道:“对啊,我怎么没注意这点,还真的是穿双层铁甲,怪不得看他们拉弓放箭的速度,有些迟缓呢?”
皇甫敷淡然道:“公子,你再仔细看一下,只有前排持槊的军士,是套了双层铁甲,而后排的弓箭手们,仍然是单层锁甲,这不会太过于影响他们放箭的速度。只是,这种打法证实了我的判断,刘裕是要跟骑兵肉搏,而不是用弓箭解决问题。”
谢玄平静地说道:“皇甫将军,如果你是骑兵的指挥,现在会做什么?”
皇甫敷的眼中冷芒一闪:“直接冲阵的是轻骑兵,并非鲜卑甲骑俱装的主力,什么时候鲜卑人出动甲骑俱装了,才真的是决胜的时候,为了给自己的甲骑俱装创造最好的突击机会,现在他们一定会伏骑四起,从四面八方扬尘攻击刘裕,然后找准机会,给出致命的一击!”
桓玄的眉头一皱:“那刘裕能顶得住吗?皇甫将军,你当年曾经跟着先考亲眼见识过这些可怕的铁甲骑兵,以刘裕今天的布阵,挡得住吗?”
皇甫敷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深深的恐惧之色:“挡不住的,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军队能挡得住甲骑俱装,刘裕今天不排车阵,必输无疑!”
王妙音的身子微微地晃了晃,正要说话,却只听到山谷之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阵狂野的胡哨之声,树林中,草丛里,岩石后,如同蚂蚁一般,突然奔出无数的战士,举起无数的旗帜,漫山遍野,看起来到处都是,而从谷外的另一侧,奔入了数百匹战马,铁蹄声如雷,雨点一般的弓箭,顿时就袭向了在谷中央三里见方的这个步兵方阵!
这一下连谢玄都脸色一变,站了起来,转头看着刘牢之:“这是怎么回事?影子部队怎么提前在山谷中埋伏?”
刘牢之冷笑道:“这并不违背演武的规则,没说影子部队一定要骑马攻击,他们完全可以下马,在山林中埋伏,刚才皇甫将军说刘裕事先侦察不到位,在山谷中这样布阵时,突然受到敌军居高临下的攻击时,我就担心此事,果然成了真。不过看起来慕容南还算客气,没派弓箭手占据高处,要是我们这个位置现在给慕容南占了,那刘裕怕是要败了!”
慕容南的笑声从一边响起:“刘将军,还是你看的清楚啊,幸亏我今天碰到的不是你,要不然,这地方若是给你占了,只怕现在是我会全面被动了吧。”
刘牢之的嘴角勾了勾,也不看正带着十余个护卫,骑马款款向自己而行的慕容南,平静地说道:“其实刘裕不是想不到这点,而是他太骄傲,以至于就是要在正面用堂堂之阵跟你的骑兵对决,而不是想着伏击的办法。慕容南,你恐怕也是存了同样的心思,所以才不至于在这个位置痛下杀手吧!”
慕容南的脸上戴着一副青铜鬼面具,这让他看起来青面獠牙,形同恶鬼,王妙音的秀眉微蹙,看着慕容南,说道:“你不在下面指挥战斗,在这里做什么?这里的风景比较好吗?”
慕容南笑着摇了摇头:“我虽然不会在这里伏击刘裕,对他放箭落石,但在这个地方,下面的一切,却是可以尽收眼底,刘裕的布阵,我可得好好地看看。”
王妙音摇了摇头:“说到底,这只是场演武罢了,如果是真正的战场,你的部下,你的兄弟现在在流血,在牺牲,你还会这么平静地在这里笑看战局吗?”
慕容南没有直接回应,他淡淡地说道:“我家主公曾经在我少年时跟我说过,我们生而为将,将为胆,兵为棋,现在在下面搏杀的所有人,都只不过是我的棋子而已,他们跟对面的人没有仇恨,但要跟对方的人以死相搏,只是我需要他们这样做。在我这里,没有感情,只有胜负!”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可怕的杀意:“我就是要用他们的生命和鲜血,来发现刘裕的弱点,我不需要去管死了多少人,只需要最后的胜利!”
刘牢之也站起了身,走到了他的身边,跟他一起并排而立,看着谷中的厮杀,刘裕的步阵,如惊涛骇浪之中的礁石,屹立不动,所有的战士,各队都牢牢地守住位置,不管前方的烟尘中飞出来多少箭,站在一线的重甲槊手都是牢牢地驻守在原地不动,由后方的弓箭手,根据对方的弓箭来决定还击的力度。
时不时地有一些鲜卑散兵或者是游骑冲出烟尘,企图冲阵,却是给乱箭齐发,直接射中,一阵红雾腾起,只能悻悻地退出,这样打了大半个时辰,鲜卑人连人带马伤了起码二百多人,而刘裕这里,只退出了不到百人。
慕容南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传我将令,十轮箭雨突击,然后所有前线部队全线出击,冲入敌阵与之肉搏,前军入阵之后,重骑兵冲锋,不分敌我,杀!”
第一百九十六章 甲骑俱装冲阵突()
那慕容南的命令刚下达,连一边的传令兵都为之脸色一变,放下了正放向嘴唇边的鼓号,难以置信地看着慕容南:“将军,这样会杀到我军将士的!”
慕容南冷冷地说道:“可同样会杀到敌军将士,对不对?”
刘牢之的嘴角勾了勾:“原来,你就是要用手下的性命去跟敌军缠在一起,然后不分敌我地用骑兵冲击,这样刘裕的所有弓箭和远程wu qi无法使用,即使是用了陷阱,拒马这些东西,也派不上用场,你宁可舍掉八百人马的性命,也要保证最后那二百人的突击,对不对?”
慕容南微微一笑,青铜miàn ju之后的一双眼睛里,光芒闪闪:“不错,刘将军说对了,我们鲜卑人打仗就是这样,不问伤亡,只求胜利!”
说着,他突然一抽刀,“呛”地一声,精光闪闪的长刀,刀光夺目,只听“呜”地一下,这一刀,结结实实地砍在了刚才置疑的那个传令兵的身上。【。aiyoushenm】
饶是凶悍异常的鲜卑军士,也给这一下吓得冷汗直冒,刘婷云“哇”地一声,更是直接蒙住了双眼,不敢再看。即使是镇定如斯的谢玄,脸色也不免微变。
当众人再次看向了慕容南时,却只见他是用刀背架在那传令兵的脖子上,这个小兵的脸色惨白,而手中的军号,也直接掉到了地上。
慕容南的声音冷酷而强硬,不带半分感**彩:“军中,我的话就是命令,就是军法!你对我的军令有半点置疑,就该死,如果这是在战场上,这一刀我绝不会用刀背!”
说着,他的眉毛一挑,收刀入鞘,对着愣在后面的第二个军士沉声道:“现在,你是传令兵了,传令!”
王妙音在后面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军令如山,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桓玄冷冷地看着慕容南身边的军士开始吹号:“令行禁止,本就是军中的基本规矩,不过,这些胡人倒是令酷下必死,也难怪当年会有这么强的战斗力。看来慕容家真的是很危险的敌人,一个部曲就有如此威严,可想而知,慕容垂会有多厉害了!”
皇甫敷叹了口气:“当年老主公败在慕容垂的手下,看起来也并不冤,这小子不知道是何来路,是慕容垂的儿子吗?”
谢玄摇了摇头:“不,慕容垂的长子慕容评,已经给王猛设计害死了,他是不敢再派儿子过来的,这个人应该是跟在他身边的部曲,人倒是很年轻,只是看起来这兵法还是很精通的。”
桓玄微微一笑:“慕容家就算是女人,都是便习弓马,从小深知兵事,这点跟我们汉人可不一样。”
孙无终的表情变得很严肃,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皇甫敷突然回头看向了他:“孙将军,现在你是在为刘裕担心吗?”
孙无终咬了咬牙:“我相信,刘裕一定不会输给这个鲜卑人的!”
慕容南撮指入嘴,一声长啸:“鲜卑的勇士们,随我突阵,目标,刘裕!”
他的话音未落,已经绝尘而去,身后的十余骑策马相随,一道黄龙也似的骑尘,直向崖下而去,瞬间便是无影无踪。
孙无终的脸上肌肉跳了跳,走到崖边,看着已经混战成一团,杀声震天的中央战场,喃喃地说道:“能顶得住吗?!”
刘裕的神色平静,站在中央的一座临时抬起的木台之上,这木台是用了十几辆辎重大车堆在一起,本来是放在阵前防骑突,但按刘裕的打法,现在却成了中军的指挥之所,他整个人都站在这里,靠着高出常人三四尺的高度,各处的战况,一览无疑!
“呜”地一声,一箭飞过刘裕的脸侧,他不动如常,任由这一箭划过自己的